
政治學中有一個定律,「越是威權國家,越是政治掛帥。」政治,正是台灣半世紀來的重心與核心。
不同的是,五十年前,報章上歌功頌德、暗巷民宅裡則風聲鶴唳;五十年後,媒體儘是一片對政局的規諫、訾議,對政治人物的臧否撻伐,計程車司機就是最雄辯的街頭政論家。
台灣政治的變,令人瞠目,令人欣喜,也引人深思。
八月底,剛召開「美麗島事件二十週年紀念」記者會的民進黨前主席、立委施明德,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接受採訪。「二十年前,美麗島是叛亂團體、人民公敵;二十年後,美麗島卻是 全民公認的台灣民主的里程碑,」自認「很幸運,能夠活著看到夢想逐步實現」的施明德回顧。 重回囚室當主人
命運往往充滿了令人驚奇的邂逅。一九九三年,施明德首度當選立委,要在京畿要地找個辦公地點,當秘書帶他來看這棟大樓時,他幾乎不敢置信,這個地點,原來就是他第一次犯下所謂「叛亂罪」,被警備總部羈押了十一個月的地方。同室三位死囚魂魄已渺,而他竟在三十年後回到這裡,當上主人!然而不時地,死囚的腳鐐聲沈沈拖過地面,在他耳畔響起。
民國三十八年,國府兵敗來台,退無可退;為了力保最後一塊領土,頒佈了戒嚴令,從此這個純樸小島便進入人人自危的時代。將近四十年間,政治的嚴密控制深入每個階層、每項活動,「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是小學生朗朗上口的口號;「蔣總統萬歲!中華民國萬萬歲!」是每年雙十國慶十萬軍民的歡呼;「寧可一家哭,不能一路哭」的警備總部信條,讓多少家庭夜半驚魂、多少菁英就此噤聲;社會講求的只有家國,沒有個人。
在當時,大環境有著不得不如此的苦衷。民國三十八年中共武力奪取大陸;三十九年韓戰爆發、四百萬人喪命沙場;六十四年越戰結束,越南淪為共黨國家……,「赤化」的威脅如此具體而巨大,何況台灣是座孤島,「退一步即是死路」?!
「正因為『退一步即是死路』,國府在台灣的經營真是戰戰兢兢、步步為營,」台大政治所教授朱雲漢指出,國府遷台,帶來了二百萬軍民,雖然加重了台灣本地人的負荷、壓縮了本地人的發展空間,然而不可否認,「集大國之力來經營小島」的結果,使台灣的發展腳步如飛。
地方自治、民主扎根
民國四十年代初期,國府的施政重點為「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政府用股票換土地,強迫台灣仕紳階級將資源投入工商活動,同時奠定了近半世紀來貧富差距不大、社會安定 的基礎。而更早,民國三十九年,還在兵慌馬亂、風雨飄搖的年代,政府就開始舉辦台灣地區地方公職人員的選舉,也可以看出國府施行「地方自治」的決心。
「地方自治,國之礎石」《國父思想》上寫得清清楚楚。然而,中央政府播遷來台後,小小島上又有「中央」又有「省」,兩者的轄區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重疊。在中央政府無法「 放手」、「分權」的情況下,地方自治在台灣,只剩下選舉這一形式。
住在雲林台西的八十三歲老阿嬤記得,每到選舉,村里幹事就會送來「走路工」,從早年的肥皂毛巾到後來的鈔票,純樸的鄉人總是歡歡喜喜地收下,然後很有信用地用選票回報。雖 然國民黨一黨獨大的地位難以撼動,但在歷年選舉中,非國民黨候選人始終保有近三成的當選空間。遠在阿扁之前,台北市長高玉樹,高雄市長楊金虎,都是早年擊敗國民黨提名人的 「黨外英雄」。
時序進入民國六十年代後期, 台灣經濟起飛的現象已引起全球矚目,「四小龍」成為許多開發中國家取經學習的對象。然而,經濟繁榮,襯托得外交處境更為淒冷。曾經和英法美蘇 世界四強並列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中華民國,終於難敵國際政治的現實,邦交國一度只剩二十二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外交失利,國際舞台封閉,台灣轉而將注意力轉回島內。在 本土運動思潮帶動下,台灣人民好像張開了眼,開始仔細審視自己腳下立足的土地,發現了許多隱藏 在「大中國神話」及「經濟發展第一」盾甲下的不足與缺失,社會運動開始萌芽,政治鬆綁的呼聲也隨之激昂。
回顧當時,當異議份子已被長期消音、煽動力減弱;當經濟富裕、老百姓滿足程度提高;當一襲輕便夾克的經國先生走遍全台,「民間友人」遍佈各階層後,對照對岸中共在十年「文 化大革命」後的動盪、貧困、廢墟一片,國民黨政權顯然有了自信、以及隨自信而來的包容度和柔軟度。 當威權的高牆倒下……
民國六十六年,全台縣市長選舉,桃園縣的許信良因自行參選而脫離國民黨,民眾則因懷疑國民黨作票而包圍中壢警察局,爆發了「中壢事件」。兩年後,高喊「台灣獨立」的「美麗 島事件」爆發,上萬高雄民眾湧上街頭,對一向安定、溫馴的台灣社會帶來極大的衝擊。所幸在政府及抗爭者雙方的自制下,並未釀成像北京六四「天安門事件」的慘況。
「美麗島事件」遭鎮壓後,反對運動第一代菁英先後繫獄,辯護律師派代之而起;理性、組織的基調,伴隨著美麗島政治犯家屬的悲情訴求,使得「黨外」陣營在選舉中屢有斬獲。在 此同時,體認到「時代在變、潮流在變」的經國先生,在他與病魔搏鬥的最後半年內,宣佈解嚴、開放民眾赴大陸探親、開放報禁,為台灣民主揭露一線曙光。其後李登輝總 統繼任, 又持續一連串的政治解禁動作。
民國八十年,當老一代的中央民意代表全面退職後,以前只能選省市議員、縣市長、以及寥寥數席的增額中央民意代表的台灣人民,終於可以投票來全面改選中央民意代表了。結果, 當年的國大全面改選,國民黨以囊括近八成的席次大獲全勝。
「環顧全球,當威權的高牆倒下,長年一黨專政的執政黨居然還能保住政權的,恐怕只有台灣的國民政府了,」朱雲漢解析,地方自治已實施三十多年,各項選舉提供了民眾最好的宣 洩管道;而李登輝擔任黨主席後的國民黨本土化政策成功,也是原因。
解嚴倏忽十二年,台灣政治氛圍的鬆動顯而易見。去國二十多年的張老先生,前年 回來,看到報紙上大幅的國家領導人諷刺漫畫,聽到收音機裡罵國家領導人「頭殼壞去」,他驚嚇地 不敢相信,這竟是當年壓迫感無處不在、空氣令人窒息,使他憤憤逃離的同一個國家? 本土化與國家化
民主的成就,植基於意識型態的鬆綁。
「台灣國民政府最大的改變,是從一個外來的流亡政權,逐漸落實為本土政權,」中研院社會研究所研究員蕭新煌點出癥結,這是一段「必然,但不容 易」的過程。
蕭新煌指出,當光復大陸的希望已愈趨渺茫,台灣從反攻「跳板」變成復興「基地」,再變成國民政府延續政權的唯一希望所繫時,蔣 經國回應了這樣的潮流變化,於是有了六十年代 刻意、大量培植台籍菁英的「崔苔菁」政策。李登輝繼任後,更進一步藉總統直選、凍省,把台灣從「中國的一省」向上提昇,「地方台灣」蛻化,「國家台灣」成型。
朱雲漢也指出,民國三十八年前,從明鄭、清朝、日據、再回歸中國,台灣一直是某種大體系下的次體系,從未有過成為獨立國家的想像和期望。然而蔣介石將中央政府遷來台灣,台 灣開始有了自己的軍隊、自己的貨幣、自己的護照、自己的法律體系……,一個國家的雛形、一個獨特的國家身份認同,就這樣點點滴滴被建 構出來,不斷強化鞏固。「本土化的國民 黨」、「國家化的台灣」,正標示著五十年來台灣政治的兩大里程碑。
解嚴十二年,民主、自由、人民當頭家,台灣已經完全做到。然而,翻開報紙,兩 大黨內部政爭放話、憲政改革亂象不斷、黑金型地方政客五鬼搬運、視法律為無物……,台灣有了民 主,但離「法治」尚遠。「破」舊易,「立」新難
「民主本來就有兩個階段,先『破』、後『立』,」中研院社會研究所研究員、澄社社長瞿海源解釋。就「破」來說,種種威權時代的不合理限制已經取消,白色恐怖陰影也逐漸淡 去;然而現在面臨建立民主架構的巨大工程時,才驚覺真正的考驗剛剛開始。
「要建立優質民主,一是健全政黨體制,二是改善民主體質,可惜台灣在這兩方面都乏善可 陳,」瞿海源指出,今年三十歲以上的人,都是戒嚴教育下長大的,沒有政治制衡的觀念, 沒有獨立判斷的能力,也缺乏民主素養。台灣優質民主的建立,還有一段長路要走。
令人憂心的是,全新的自由空氣讓人陶醉,連許多知識份子都不覺得有什麼迫切改革的需要。
今年八月,當國民大會代表又嚷嚷著要擴權、延任時,瞿海源帶著數千名群眾,到陽明山中山樓前示威遊行,要求「廢國大」。
然而,「現在的遊行示威,走的人是瀟灑走一回,看的人是輕鬆看一回,誰也不把誰的訴求當真,」瞿海源感嘆,十幾年前,等閒上千人的集會就會招來層層拒馬刺網伺候,軍警憲兵 一字排開;如今威權暴力沒了,相對地遊行示威的力度也出不來;所有的改革訴求,都好像打在棉花上,令人充滿無力感。 腳鐐心態與新貴滋味
前幾年因和「外省黨」新黨立委喝咖啡、提倡「大和解運動」,而「從反對運動神主牌上被趕下來」的施明德,冷眼看著政壇的紛紛擾擾,也忍不住提出警示:「台灣雖然民主了、自 由了,可是許多政治人物還是揹著無形的手銬腳鐐,多疑、猜忌、凡事歸咎陰謀論,」施明德在許多場合疾呼同黨同志要胸襟開闊,「不是民進黨上台就不會搞威權」。
直至今日,施明德仍把綠島監獄「綠洲山莊」的鳥瞰圖掛在辦公室進口處,每天看上幾回。不是記恨,而是提醒自己,絕對不要重蹈覆轍。
「腳鐐心態」讓政壇無法平心靜氣地辨明是非曲直;隨新興權貴滋味而來的腐化,更讓施明德憂心:「『承受苦難易,拒絕誘惑難』,民進黨的道德理想需要重新建立。」
朱雲漢則在審視國民黨的功過時指出,撇開白色恐怖不談,國民黨在台灣最嚴重、至今還尾大不掉的「政治敗筆」,是對憲法的操控。
「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有專責、常設性的修憲機構,一天到晚嚷嚷著要改寫憲法,」朱雲漢指出,憲法是國家根本大法,憲法必須安定,國家才可能長治久安。然而在戒嚴時期,蔣 氏家族為了維護政權及維持「統治全中國」的象徵性法統,不僅允許第一屆國大代表可以無限期延任,還給予各項優渥待遇,讓國代成為令人垂涎的專任職。惡例既開,至今難以收 場。
今年九月,國民大會在全民聲討下強行通過延任案──自己決定將任期延長兩年又四個月;又聲稱延任是為了要另行制訂「台灣基本法」,嚇得台灣股市連連重挫。即使千夫所指,然 而只有國代能夠自己「廢掉」自己,小老百姓也無可奈何。
黑金政治,是另一項國府政權之「瘤」。朱雲漢指出,國民黨遷台初期,領導者背負著「貪污亡國」的慘痛教訓,一直勉力維持勤政、清廉的政治「潔癖」。可是在高層潔癖底下,為 了維繫政權而與地方勢力打成一片、利益均霑的共生體系已悄然成形。演變至今,政壇黑金交融,濃得化不開;政府的威信大損,還在萌芽的民主也慘遭蹂躪。
「國內的選舉充滿了黑金運作的痕跡;民意代表中,一半和黑道有關,」這是中研院院長李遠哲九月間在一項座談會中對政局提出的諍言。他坦言,台灣的民主只是供國際宣傳炫耀之 用,其實內裡亂象叢生。那要如何導正呢?李遠哲含蓄地說,人民要覺悟自己想要什麼,善用自己手中的選票去撥亂反正。
島內的政治運作未上軌道,無奈對岸的虎視眈眈,更讓情勢複雜百倍。期盼和平邁向「雙贏」
民國六十年代,在美國「聯共抗俄」策略下,中共開始重回國際舞臺。自此,台灣的國際地位受到空前壓縮:民國六十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次年,中日斷交;六十八年元旦,中 美斷交……。國際地位的矮化,激起本土意識的凝聚;而當自由、民主、富裕的台灣早已從「漢賊不兩立」的內戰桎梏中掙脫,希望創造「雙贏」時,中共卻還固守著五十年前的內戰 心態,執意將台灣當做「叛離的一省」,緊咬著台灣不放。
「從台灣移民四百年史來看,如何對抗對岸的霸權中國,一直是這座孤懸小島的最大挑戰,」用「宿命」來形容兩岸關係的瞿海源感嘆。兩岸僵局未解,霸權中國還是中國,但台灣的 一切卻受到扭曲變形,連帶地內部分裂也難以弭平。
資深新聞工作者南方朔觀察到,台灣外交人員,是用「寸土必爭」的決戰心態在辦外交;台灣企業家,是在「戒急用忍」氣氛下兩岸鑽營的人格分裂者;統獨爭論無所不在,「五四運 動」八十週年,光是「我們」的五四?還是「他們中國人」的五四?就可以爭執一上午而毫無交集。甚至連「廢國大」這樣純粹以健全憲政體制為考量的提議,都會被指為破壞法統,搞台獨!
歷史是諷刺的。民國三十八年,國府流亡台灣,堅守神州最後一塊未被赤化的淨土,立國的自由民主信念卻遲至四十年後才稍有成績。如今半個世紀過去,台灣在各方面都已脫胎換骨、重獲新生,唯有與對岸的關係,至今依然緊繃。
眼前的僵局,何時能解?儘管台灣一再宣示不獨立、不急統、不對立,希望兩岸中國人互相幫助、爭取雙贏,然而只要中共不肯正視現 實、霸權心態不能轉化,兩岸前景必然迷障重重。
將來結局難以逆料,然而「台灣人自己治理這塊土地時,就要盡力把它弄好;將來歷史上,會為這五十年記下輝煌的一筆的,」施明德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