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窗內的經濟奇蹟

從台北出發，經中山高南下桃園南崁交流道，轉進春日路、三民路，繞過巨蛋體育館再走一小段，就可以看見鼎鼎有名的台北監獄。高聳的圍牆內總計關了近3,800名的受刑人，其中絕大多數都屬已有前科紀綠的再、累犯；毒品、妨害性自主及強盜罪，則是北監受刑人誤觸法網的前3大類型。

「罪不誘人，人不犯罪」，擁有36年獄政經驗的法務部矯正司長吳憲璋曾如此形容。他認為，犯罪本身具有莫大的腐蝕性，會讓人不自覺地陷入漩渦般的魅惑，只要一旦接觸，終生都必須與「心癮」拔河奮戰。

這句話或許也切合北監多數受刑人的心境。追溯起往昔的觸法歷程，每個人背後都有一長串的故事，或許是在扭曲的環境中成長，或許年少不慎誤交損友，當然也有不少人是受不了經濟或精神壓力逼迫而走上不歸路。

北監緊臨以「製陶」聞名的台北縣鶯歌鎮，地緣之便，訓練受刑人從創作陶器中修身養性，也成為重要教化工作之一。

無庸置疑，監獄是眾多社會底層黑暗問題的縮影，然而這個長期被貼上負面標籤的封閉環境，卻並不像外人臆想般的冰冷肅殺，在不得不然的行為管束之外，現代監獄反而更強調「改造人性」的矯治功能，透過多面向的心理輔導、進修教育、技能訓練，以及宗教觀導入等漸進教化，期望一步步地引領受刑人走回正途，幫助他們學習抵禦未來的犯罪誘惑，也為日後重返社會鋪路。

規律的勞動生活，則是教化工作的重要環節。在這裡，無論你曾是叱吒風雲的黑道大哥，或僅為吆喝生事的小混混，都必須放下過去的懶散率性，重新學習踏實苦幹、守分負責的職業倫理。

以北監為例，周一至周五早上8點至下午4點的「上班」時間，受刑人大多散置在分門別類的各工場「打工」。有人終日埋首於縫紉機及熨斗的蒸騰熱氣中，為製作各監所囚服和管理人員的制服揮汗趕件；有人則放下刀槍、拿起鍋鏟，在滿溢著誘人香氣的中西式廚房中，烹煮滷豆干、藥燉排骨、日式便當等美味料理；更有人展現讓人驚豔的藝術長才，巧思創作大型花燈、臨摹意象繁複的中西式畫作，或者傳承古早技法，製作僅靠榫頭接合的手工家具。

如果不是因為這群「工人」身上均著灰色囚服、如果不是各工場仍有讓人倒抽一口冷氣的佩槍駐警、鐵條柵欄與厚重門鎖，有機會來到這裡參訪的民眾，很可能誤以為自己來到了尋常的工廠、職訓班或藝術工坊。

一塵不染、井然有序的環境，從規律的生活改變受刑人習性，正是現代監獄中人性化管理制度的具體呈現。底圖為屏東監獄囚房。

目前分布全台49個監所的勞動工作，大致分為「視同作業」（指監獄中的雜役）、「委託加工」（接受各地中小型企業下單的摺紙袋、組裝衣架、髮夾、茶葉罐等傳統制式工作），以及開發、生產自銷商品的「自營作業」等3類。排除生病、受戒治（如毒品成癮的勒戒）或治療處分（如蓄意傳染花柳性病等傳染病給他人者的強制治療）等因素外，多數受刑人都會依個人專才、刑期長短、獄中表現及健康狀況等遴選標準，被分配至型態各異的工場作業。

這些工作收入，扣除成本後的一半盈餘，就依工作表現和貢獻程度，按比例均分給受刑人做為「勞作金」，其他則繳回國庫或充作改善監所軟硬體設施的「公積金」。

監獄「工場」自1946年公布《監獄行刑法》後實施至今，從未間斷。不同的是，過去受刑人的勞動所得，多半來自「委託加工」的制式趕件，但由於近年來台灣的傳統產業大都外移至大陸或東南亞國家，本土需求急劇縮減，監所作業營收也大不如前。

為了突破瓶頸，前法務部長施茂林在2005年提出了「一監一特色」的構想，鼓勵各監所激盪創意，發展與在地文化或傳統技藝結合的自營作業，在另闢新財源的同時，也有助於提升社會大眾對監所和受刑人的正面印象。

轉型中的自營作業亟須培養人才，加上受刑人也希望能在獄中習得一技之長，因此從2005年下半年起，各監所積極投入技能課程的開設。發展至今，已有汽車修復、室內配線、建築製圖、烘焙食品、冷熱飲調製、電腦硬體裝修，以及漆器、竹編、陶藝、風獅爺、王船雕刻等傳統手工藝研習等數十類課程。

「受刑人先經過技訓班的培訓，再投入自營作業工場琢磨技巧，過程其實很像一般學校的『實習工廠』理念，」台北監獄作業科長林世培解釋。

經過4年努力，監所自營產品的發展已漸趨多元，目前包括台北監獄研發的辣味豆干、台中監獄創作的漆器、台中女監精心調製的手工巧克力、屏東監獄依循古法釀造的「鼎新醬油」，以及觀光客必備伴手禮的金門監獄手工麵線等（見表），都是深受市場歡迎的熱銷商品。

藝術治療是成效極佳的教化方式，例如北監的「戒毒班」就引導受刑人創作繪本，與自我內在的軟弱和不安對話，找出陷溺毒品的原因，進而戒除毒癮。

消費者的正面評價，也很具體地反映在營收數據上。打從2005年開始，監所自營作業的收入，每年均以20~40%的巨幅成長節節上升；即使在經濟不景氣的2009年，成長幅度仍高達35%，光是1-11月的進帳，就逼近新台幣2億6,000萬元。

其中幾個較熱門的工場，如屏監醬油、中女監巧克力、金門監獄麵線等，受刑人每人每月的勞作金都在新台幣1萬5,000元以上，逢年過節的送禮熱潮，「月薪」甚至超過新台幣2萬元。

「比外面很多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還好賺！」許多獄政人員私下打趣說。

能被選入熱門工場作業的受刑人，通常都是獄中表現良好、通過健康考核，且刑期僅剩2年以下（以利出獄後與職場銜接）的「模範生」。對他們而言，這份工作除了有實質的金錢補貼，也是難得的榮譽，因此他們多半極為愛惜羽毛，絕不輕易惹事生非，因為即使是偷吃食材的小錯，都有可能被退訓或趕出工場。每當訂單爆量必須趕件加班時，這群受刑人通常也從不喊苦，反而越忙越開心。

「消費者願意卸下有色眼鏡，肯定我們製作的產品，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會覺得累？」屏東監獄製作牛軋糖的第一把好手、受刑人蔡先生如此表示。去年農曆春節前他還曾因長期站立趕工，導致小腿靜脈曲張而嚴重浮腫，獄方本欲立即將他送醫，他卻堅持一定要先完成工作。

「我以前從來沒有做過什麼正經行業，從來不知道靠自己的雙手、腳踏實地地認份掙錢，滋味原來如此美好。」因強盜罪名入獄服刑的他，現已在獄方安排下考取烘焙食品的丙級證照，正打算出監後朝此方向展開新生。

烘培班也能培養受刑人的一技之長。圖為北監受刑人正在製作即將量產的咖啡核桃蛋糕卷。

雙管齊下的技能訓練和自營作業，固然有著令人驚豔的績效，不過較令人遺憾的是，為受刑人培養一技之長，並不見得能同時完成「人格再造」的政策目標。

根據法務部2009年3月的調查，2007及2008年共有8萬192名受刑人出監，其中曾參與技能訓練或自營作業者為5,411人，但這群曾被寄予厚望的受刑人，出監後的再犯率仍高達23.8%，相較於整體受刑人25.5%的再犯率，並無顯著差異。

針對這項調查結果，國內犯罪學權威、銘傳大學安全管理系教授張平吾認為，社會大眾對於曾經入監服刑的更生人，普遍仍存有歧視疑慮，因此他們即使已習得專才，出獄求職仍處處碰壁，在經濟現實和心理受創的雙重壓迫下，很容易就會重操舊業。

「這就是犯罪學中的『標籤理論』──當人們越認為這群人是危險分子而拒絕接納，就越會將他們推往『自我實現預言』的犯罪老路，最後終於一錯再錯，」張平吾分析。

為了提高技訓的教化成效，同時也改善受刑人出獄後「有了釣竿，卻找不到池塘釣魚」的窘境，法務部目前已計劃逐步邀請民間企業，共同加入輔導受刑人重返社會的行列。例如今年一月即與台灣微軟公司合作，在桃園、台中及高雄3所女子監獄開辦「數位鳳凰」學習計畫，由第一線的產業資訊人才來教授業界所需的電腦及網路技巧。

法務部矯正司長吳憲璋更指出，招募民間技術和人才投入只是第一步，未來還希望能與其他有心協助矯正工作的企業，發展產學合一的「建教合作」模式。如此一來，學習情況及獄中表現良好的受刑人，出監後即有機會至該企業接軌就業，不致因謀職不易而再度受到犯罪誘惑。

除此之外，服刑期滿或假釋出監的更生人，亦可主動向全台19個「更生保護會」尋求就業媒合協助，或申請新台幣40~100萬元不等的無息創業貸款，就有機會憑自己的雙手做個小生意，重新開創新的人生。

「Never give up！」吳憲璋語重心長地說，不管是技訓、自營作業及心靈教化等矯正工作，其實很難從表面數字評估成果，因為只要「能多讓一個壞人變好」，就是最難能可貴的收穫。

而身為旁觀者的你我，或許很難在短時間內放下既定印象，卻可以用行動支持受刑人或更生人費心製作的產品。多一點正向肯定，少一點負面標籤，也許就能幫助更多人找回自信，重新凝聚走回正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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