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紀錄片「太平洋風雲」裡,有一段提及美國人眼中華人形象的演變。
從早年大批傳教士到中國,企圖拯救四萬萬個靈魂開始,影片表示,替傳教士打開中國門戶的,竟是毒品交易。許多美國人的第一筆家族財富,是以鴉片換取茶葉或絲綢瓷器;而當中國人企圖阻止這種交易時,英國人施以報復,並打贏了那場鴉片戰爭。西方人於是大肆擴張勢力,中國人成了鴉片鬼,也造成長久以來始終殘存不散的刻板印象。
鴉片戰爭之後,成千上萬的中國苦力來到美國挖礦修鐵路,從事最危險的工作。一八八二年排華法案通過,華人成為可以隨意攻擊的低等人;再經過一九○○年的義和團事件,中國人的形象終於跌到谷底。直到傳教士的女兒賽珍珠寫了一本暢銷小說「大地」,既消除了中國農民殘酷又迷信的惡名,還使之成為在歷史與大自然中奮戰不懈的英雄。「在好萊塢的版本中」,影片旁白說道:「電影公司老闆予中國人以無比的重視,竟用白人來扮演中國主角。」
好萊塢對模塑中國人形象的貢獻,顯然不止電影「大地」,或是後來的陳查理、傅滿洲。根據這部紀錄片,一九四一年美國決定介入中國抗戰,好萊塢的戰爭新聞影片隨之積極鼓動美國民意。一度受盡嘲弄的中國人又成為高尚而酷愛和平的民族,「在過去四千多年的歷史中,她們從未發動過一場侵略戰爭」,當年的宣傳影片如是說。
影片和說詞果然策動人心,美國的參戰,也終於結束了中國人漫漫無期的浴血抗日。在大半個世紀之後重看這段新聞影片,無論影像或訊息,都不難察覺出其中的失真與誇張。但媒體的傳播功效,從兩次大戰以來,就在這樣的不斷塑形中,感染無數大眾,也一次次左右著重要決策。
時至今日,電子傳媒日新月異,資訊傳播的數量和速度更是超乎想像。傳播無國界,地球一村莊,只是,試圖從媒體理解世界,仍然常有霧裡看花的錯愕。
比起一九八九年以來翻天覆地的世局巨變,觀望九二年的國際情勢,眼下像是忽地由望遠鏡換作了顯微鏡。
方盒子堨是兩德統一,蘇聯瓦解,東歐變天;九○年除夕夜的新聞回顧,不斷播放人們在柏林圍牆倒塌時的歡顏,電視機前即使未經戰事的年輕人也欣然落淚。問題是,冷戰結束的和平鐘聲猶仍在耳,接踵而來的竟是德國的種族仇恨,俄羅斯經改鬥爭,南斯拉夫戰火熄而復燃,捷克已然分裂。九二年的平安夜裡放眼天下,兩強握手言和、竹幕大開之後,方盒子開始放送由緬甸、高棉、中亞、印度,到巴爾幹、南非、東非的一片殺戮戰場。《新聞週刊》則形容這是「兄弟相殘」之年。
再看歐美。喧騰已久,眾所矚目的九二年歐體整合,我們已經慣看眾巨頭們,在盛大富麗的高峰會議埵X照又合照,十二顆星星環繞的藍旗飄揚又飄揚。直到六月間,丹麥公民投票竟然多數否決了馬斯垂克條約、九月法國又僅以些微差距通過馬約,電視畫面這才終於浮現了廣大民眾的普遍疑慮。
對台灣的觀眾來說,四月間美國洛城暴動帶來的震撼,更是直接打破了好萊塢多年來強力模塑的美國夢。至於美洲大夢的開路先鋒,也是九二年媒體寵兒的哥倫布,同樣教世人眼花撩亂,錯愕連連。在來自世界各地的研究、聲明中,究竟是西班牙、義大利或是中國人、挪威人發現了新大陸?哥倫布又是英雄、海盜、罪犯,或是十惡不赦的侵略者?
無論從世界看中國,或由台北看世界,文化歷史的隔閡加上運鏡取材的限制,顯然都不能避免以偏概全、前事後忘的誤差。事實上,即便在自己的文化議題中,也同樣常常找不著適當鏡頭來對準焦距。
當台、港、大陸不約而同出現了被戲稱「內在美」「台獨」「太空人」或「留守人士」的新兩岸家庭(第九十八頁),人們問道:中國人不是最重視家庭的民族?怎麼太平盛世裡,妻離子散卻蔚然成風?
把焦距拉遠,從商人重利輕別離的茶商夫人,到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閨中怨婦,不也都是傳統文化中的經典案例?而情深義重、難捨難分,在敵軍壓境時還忙著「揮淚對宮娥」的,卻是個亡國之君。
在最近犀牛角事件中(第六頁),對中國人「趕盡殺絕的吃法」深痛惡絕的人士,可以找到從熊掌、猴腦,到娃娃魚的例證痛心指陳;說中國文化護生惜物,向重環保的人,也不難引經據典,歷歷舉證。只是,在犀牛瀕臨滅絕,商人暗地走私的事實之外,人口數佔世界五分之一、歷史貫穿數千年的中國人,究竟是格式塔心理測驗圖裡的巫婆或淑女呢?
一九八七年,美國《時代雜誌》以「新中國的希望」為封面標題,鄧小平當選年度風雲人物,經改英雄為中國前途帶來一片大好。兩年後,全世界觀眾義憤激昂地守在電視機前,為天安門廣場上的年輕人抹眼淚,鄧小平不惜跌破專家和觀眾的眼鏡,搖身成為發動坦克車鎮壓學生的劊子手。希望無窮的經改,何曾帶來民主的副產品?
九二年歲暮,就在「退休」後的鄧小平一面南巡講話,一面警告香港的民主改革之際,竟又屏雀中選,為了他經改後百分之十二的經濟成長,成為倫敦《金融時報》的年度風雲人物。
從「英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定論,到「哥倫布在一四九二年到達美洲」的陳述;人類花了五百年,真的學到了解構神話、採納事實的簡單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