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一個講求全球化、國際化的時代,成長於一個搖擺不定、價值失序的社會,台灣兒童遭遇的環境空前複雜。在本土與國際的拉扯之下,孩子究竟要何去何從?
星期四是均均接受語文薰陶最「多樣」的一天,一大早的自習時間,他和班上同學在客家語老師的帶領下,大聲唸著客家童謠:「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高唱《客家本色》:「唐山過台灣,無半點錢,煞忙打拚,耕山耕田......」。接下來,上國語課,嘴裡拼著ㄅ、ㄆ、ㄇ,提起筆來寫國字;到了英文課,均均成了Olly,換個名字改學A、B、C。
他學的還不只這些,星期五的鄉語課程還要學閩南語:「食菝仔放槍子,食柚仔放蝦米,食龍眼放木耳,欲娶新娘上歡喜。」此時,ㄅ變成b、ㄆ變成p、ㄇ又變成m。
才小學一年級,小小腦袋瓜裡能不能裝得下這麼多東西?會不會混淆、錯亂?媽媽感到懷疑,但均均似乎不以為意,有一天他興味盎然地告訴媽媽自己有四個名字:國語名字、台語名字、客家語名字,外加一個英文名字。
本土「話」
台北市小學一年級的「語言領域」課程,讓你覺得驚訝嗎?許多人隱隱然覺得不安,不知道在本土化與國際化浪潮下成長的這一代,會長成什麼樣貌?
鄉土語言是國小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必修課程,但規定不考試、不評量。然而,因為各校及授課老師的態度不一,部分兒童視之為噩夢與揮之不去的壓力。
根據報載,一位北市學童因為「宜蘭腔」台語被老師糾正、罰站。一位學童因為發不出「牛」的音,老師罵他「笨得像牛」、「連台灣話都說不好,根本不是台灣人!」
有些孩子並不排斥同時學好幾種「母語」,就讀桃園中山國小三年級的趙喬,學台語外,還自願選修客家語,雖然爸爸、媽媽都不會說客家話,但趙喬覺得念念童謠、唱唱歌很好玩,偶而還會說幾句客家話考考媽媽。
但今年上小六的張辰就非常排斥鄉土語言課程,他告訴鄉語課老師自己是客家人,不喜歡學台語。客語、國語、台語都十分流利的客家籍張媽媽說,自己會說客家話,因為那是自己的母語,然後上了小學開始學國語,閩南語則是小時候看布袋戲、歌仔戲自然而然學會的。如今孩子的成長環境全變了,反倒她自己看不懂現在孩子的台語課本,更不知道要如何教,孩子排斥學台語,台語這科拿了唯一一個「乙」,她也不在意。
就讀七年級的梁晨,對台語課程十分「感冒」,「阿明啊!你家火燒厝,緊轉來喔!」這是老師發的台語輔助教材,「這種話會常常用到嗎?」她頗不以為然地跟媽媽抱怨。媽媽說,梁晨就讀小學時,曾靠背誦死記參加客家語演講比賽,得到第二名,但今天連一句客家話都不記得。
沒有環境練習,學習效果不彰,可能還是小問題,有些學校或老師用羅馬拼音教母語,還要考試,對沒有興趣的孩子來說就非常痛苦,甚至混淆不清。的確,要一個小學生多語並學,用注音符號學英語,再用羅馬拼音學閩南語、客家話,怎能不錯亂?
國際「話」
學校鄉語教學各自為政,只要孩子不抱怨、不排斥,一般家長不在乎成效如何。反觀為了國際化加強英語能力一事,教育部、學校、家長倒是有志一同,全力以赴,甚至越跑越快。
在政府「挑戰2008──國家發展重點計畫」中,第一項就是E世代的人才培育。計畫開宗明義指出,面對未來挑戰,首先就要強調國民適應全球化與國際化的能力,同時也要營造一個國際化的環境和全民學習的條件。
使用外語,特別是英語,和網路通訊能力的培養乃成為這項計畫的重點。尤其是被視為與世界接軌工具的英語,政府計畫在六年內將其地位提昇為準官方語言,積極推動擴大英語應用的範圍,讓英語成為生活中的一部份。
依據「國民中小學九年一貫課程暫行綱要」規定,從九十學年度開始,國小五、六年級實施英語教學。然而,許多縣市都進度超前。
前些日子,教育部國教司長吳財順曾公開喊話:「幼童在家應說母語,上幼稚園後,母語之外再學國語,小學三年級之後再學外語。如果一開始就三語並學,兒童會『累死在起跑點』。」然而這番苦口婆心,卻仍抵擋不住各縣市政府將英語教學往低年級延伸。台北市及新竹市、台中縣、彰化縣、南投縣、台南縣、台東縣、連江縣等八縣市,更是從九十一學年度開始,將英語教學提前至小學一年級實施。
在政府「重視」與推波助瀾下,學英語狂潮席捲全台。
電視上不時出現孩子接電話時英語對答如流,甚至孩子用英語發表演說等等廣告,讓許多家長心情浮動,心生羨慕,甚至起而效尤。
根據「九十年台閩地區兒童生活狀況調查報告分析」,曾上過才藝班的學童中,以兒童外語居首,達百分之三十三。兒福聯盟去年所做的「學齡前兒童學習美語概況調查」,有八成五以上的家長認為孩子在學齡前有學習美語的必要;有六成以上的孩子在學齡前曾學習過美語;擔心跟不上別人,則是家長讓孩子學美語的主因。
為了栽培孩子,許多父母不惜金錢與時間上的投資。蘇子華為了打好兒子的英文基礎,花七十萬台幣,讓兒子念三年全美語幼稚園,兒子升小三和升小四的暑假,又花了三、四十萬帶著他去美國遊學。百萬打造兒子英文能力的成果,蘇子華很滿意,兒子在小學五年級就通過初級英文檢定考試,而且「膽子也練出來了!」
小學五年級的姜采辰上的英文補習班,強調不使用課本,並要求家長一定要關掉手機在一邊「旁聽」,如果家長的手機在上課中響起,孩子就得受罰。姜媽媽為女兒的前途,再忙都得抽空一起去陪讀。
感性的本土
在本土與國際之間,多數家長在態度上似乎已經做出選擇,難道家長們都缺乏本土意識、鄉土感情?認為「國際話」比「本土話」更加重要?
事實上,台灣近年本土意識高漲,不僅鄉語課程琳琅滿目,各學科教材更已經過全面改編。
台北市教育局長吳清基指出,過去的教科書從傳統出發,造成學生可能對上海、北京很瞭解,但對生活周遭的鄉鎮卻認識有限。近年推行的「鄉土教學」,包括鄉土語言、鄉土文化藝術、鄉土地理、鄉土生態環境、鄉土自然等,旨在讓兒童「認識鄉土之事」、「體驗鄉土之情」、「感受鄉土之美」,從而建立起愛鄉敬土的本土意識。吳清基強調,母語教學只是其中一項,也只是一種手段、過程和策略而已。
佛光人文學院藝術學研究所所長林谷芳認為,說母語是發自對鄉土、歷史的自然情感,不需要無限上綱,也不必蓄意拿來作為課程。
也有人質疑母語教育已變成「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工具,政治的工具性凌駕在母語的文化性之上,這對母語將是最大的傷害。再看看家長與孩子對學母語的反應,顯然,刻意為之效果果然不彰。
除了提升本土意識,「走出去」、「參與國際」也是台灣近年急於達到的目標。
只是,國際化等於「國際話」嗎?
「台北市教育國際交流白皮書」中指陳:瑞士洛桑國際管理學院針對世界各國經濟競爭力所做的調查,將「國際化程度」列為八項評比中之一項,我國國際化程度的評比名次總是落在整體國家競爭力之後。台北市教育局局長吳清基認為,台灣被認為國際化程度不夠,應與企業界具有流暢外語溝通能力之人才不足有關係。
對於小學一年級學英語是否過早的質疑,吳清基指出,台北市是首善之區、也是台灣國際化程度最高的都市,英語能力的培養十分重要。他強調,台北市教育局的語言政策是:「一個主軸」、「兩個並軌」,以國語文為主軸,同時重視鄉土語言、學習外語。
「全球已開發或開發中國家,受到英語或美國影響如台灣者,其實並不多見,」林谷芳認為,即使人人懂得強勢的英語,並不代表國家就比較國際化。他指出,台灣談國際化很少是為了理解別人的文化、開拓自己的視野,也不具有國際觀點、國際抱負的胸襟。確實,台灣人心目中的國際化,看重的是台灣未來的貿易角色、經濟發展,尤其是進入WTO之後,更急於契入主流的貿易體系中。
不少人單純的以為英文學好,國際化就完成了,或者英文學好了,國際化才踏出穩健的第一步。事實上,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只看到英語,國際視野反而受限,變成主流的附庸。
英語的迷思
「英語的迷思,看看日本就知道,」林谷芳指出,日本的英語程度並不好,但日本絕對比台灣要國際化。日本商社在有貿易潛力的國家都遍佈據點,甚至將經理人才委由外國人來擔任,企業透過國際談判、合併來尋求生機,以法國雷諾集團進駐日產汽車為例,讓日產因此再生。
近兩年已不再寫文章批評時事的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教授何懷碩,上個月忍不住又「動氣」了。「這是個大問題,影響深遠,不得不說!」他說。
他在一篇名為〈挽髮飛昇?〉的投書中慨陳英文狂潮之謬:「許多台灣人認為學會英語,便等於取得全球化直通車的執照,便提升了台灣的競爭力,殊不知兒童學習英文的時間超越中文,母語能力水準反而下降,競爭力只有下降,不會提升。」
何懷碩指出,一般人只看到功利、表面的層次,認為學會英文就有競爭力,不知道競爭力深刻的層次是創造力。一個人母語能力低落,缺乏思想存活的土壤,便喪失了原創性。
何懷碩認為,只有殖民地和落後國家才需要全民學英語。一般人只要透過翻譯,便可以通過母語汲取一切不同文化的智慧,不必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學習各國語文。他同樣以日本為例指出,日本人的創造性並非來自英文佳,而是透過大量的翻譯吸取別人的養分。林谷芳也認為,培養國際貿易人才,遠比全民學英語、人人會哈拉兩句重要多了。
事實上,重鄉土與國際,相對地輕忽中文,導致「思想存活的土壤」日益貧瘠,的確是許多人憂慮的問題。
「語文即思想,沒有自己的思想便沒有自己的文化,還談什麼競爭力?」何懷碩指出,美國一般在五年級之後才學外語,如果我們讓孩童在沒有學好中文之前便去學英語,我們文化的發展創造將停頓,我們承繼華夏數千年傳統的衍脈,在文化上的獨特性將消失,便不可能再開發具有自主性的文化。
林谷芳也認為,語言代表閱讀能力與深入古籍、傳統文化的能力,「台灣文化人今天能有一席之地,是因為我們比大陸文化人更能深入傳統。如果不是如此,「台灣只是『東海一隅』,能做什麼?」
旅鼠台灣
英語熱儼然又是一波「蛋塔現象」,台灣在瘋狂排隊買葡式蛋塔那陣子,吃不到蛋塔的人就好像會被社會淘汰;而今全民學英語,不學英語似乎就代表落伍,會被社會淘汰。林谷芳稱此為「旅鼠心理」。
話說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的老鼠,三、四年會投海自殺幾千萬隻,人們原以為是基因作祟,後來發現鼠口比例和自殺時間有高度吻合性,研究結果是「社會心理」造成的。當鼠口密度達到一定比例時,老鼠會焦躁不安,只要有一隻受不了或不小心掉進海裡去,其他的就一窩蜂跟著下去。
台灣是個旅鼠社會,盲從而缺乏理性。而在這波本土化與國際化的熱潮中,多數家長基於現實的考量已明顯的選邊站,捨本土而就國際。只是,本土化與國際化之間,除了學習時間上的排擠外,兩者之間所帶給孩子的究竟是衝突?矛盾?亦或是可以相輔相成?值得關注。
「把人分成無關的兩塊,加重負擔之外,也有認同障礙,」林谷芳指出,台灣人在狹義的本土與抽象的國際之間尋求認同,但找不到落點。
林谷芳將人的認同比擬做同心圓的擴充,圓心是對自己所生所長的地方的感情,其次擴充到文化的從屬,最後才走向國際。而今的教育對文化從屬輕描淡寫,甚至避而不談,把中間去掉的結果,造成本土與國際之間懸殊的落差。
「本土很親切,但厚度不足,與強勢的西方文化碰撞或融合時,絲毫沒有招架或發揮的餘地,」林谷芳說。
「過去中華文化在我們手裡,對岸都在搞破壞,而今他們在努力提升,我們卻棄之如敝屣,」何懷碩忍不住要問:「真正的教育家究竟在哪裡?!」
「目前我們談及本土,就是一種完全感性的擁抱,看不到自我的侷限;談到國際,又無理性地強調其必然性。」林谷芳認為,未來的社會更強調文化主體,過度的契入,有如過去傳統社會走入現代社會一樣,把所有的東西都丟棄了,「自以為最快趕上文明,最後將後悔不已!」
如果講求本土化只是一種情感的認同、追求國際化只是一種發展的焦慮,那麼,目前走在本土化與國際化路上的台灣兒童,看不出對本土產生多少情感,倒是英語焦慮已經產生。至於,要如何將重心拉回文化主體所繫的中文,恐怕又是另一項議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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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求國際化的目標下,英語教學不斷提早,九十一學年度,有八個縣市的小一新生已開始牙牙學起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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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種公辦活動與民營補習班的推波助瀾下,台灣已掀起一波兒童英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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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一年級,Jasper每天用英文寫日記,英語要說得和外國人一樣好,是他努力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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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孩子認識鄉土、感受鄉土之美,近年推行的鄉土教育不再「捨近求遠」,而強調從認識周遭環境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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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老師寫的是連媽媽看了都「霧煞煞」的「母語」,孩子們是否「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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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在小島上的台灣兒童,如何才能具有國際視野與觀點?學英語只是其中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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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事情可以重來,但童年不可以;許多事情可等待,但教育無法等,在紛擾、擺盪中,我們一天天長大,你們要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