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飛人向「台」飛

裝個填滿家具的貨櫃漂洋過海，買棟位於郊區的別墅，把家、妻小安頓好，空中飛人又搭上了回台北的班機，這特殊的「半移民」現象，早已不是香港人的專利。

何先生的公司仍在台北，十二月初才從加拿大多倫多飛回來，想想這個農曆春節只能和弟弟家人一起過了。

南半球的紐西蘭，氣候溫度上升到攝氏廿六度，趁著小兒子放暑假，張文德帶著他一塊回台灣，學學中文，陪伴住在桃園鄉下的爸爸。張文德在台北還有工作，周末就可以和弟弟一同回老家團聚。

趁著紐西蘭暑假，張文德（右二）帶著兒子（右三）回桃園鄉下探望爸爸，加上弟弟一家人，大家族一同團聚。（張良綱）

不是全民運動

類似張文德、何先生這樣已經取得移民地居留權，又因工作關係，來來往往台北和多倫多、奧克蘭、雪梨、洛杉磯之間的空中飛人，國內不知凡幾？

根據內政部統計，去年吸納台灣移民的五大主力國，包括美加紐澳南非在內，所核准的台灣移民總人數約為一萬八千八百人，較前年的二萬二千餘人，未增反減（附表）。

雖然回流的人數沒有精確統計，不過根據移民業者估計，自一九九○年開始，西方國家景氣蕭條，取得加拿大、紐澳等國居留權的新移民家庭，在完成報到手續後，有將近一半家庭的男主人又回籠。

美國加州蒙特利公園市市長趙美心去年來台訪問，這位「台灣移民大本營」的行政首長在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移民到美國現在並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她倒是發現「愈來愈多人回到台灣，這可能跟美國經濟不景氣有關」。

就以加拿大、紐、澳三個國家來說，如果移民業者的估計可信，以四口之家來說，近年來台灣移民的回流人數每年約在千餘人左右。在人口稠密的台灣，這千餘人可能像一顆小水滴滴入汪洋大海，不見波動。

但對有心移民的人來說，他們的「回頭」故事，很值得一聽。

近五年來移民四個主要國家的人數。（張良綱）

妻兒在他鄉

當幾個外債高築的西方國家「大開門戶」，打著「人財兩得」的如意算盤吸納新移民時，這些國家也成為台灣移民的熱門國度。投資移民加上技術移民，新移民的組成分子趨向多樣，包括中小企業老闆、退休公務員、教師和專業技術人員。

他們和十餘年前移出者最大不同處在於，移民往往不再舉家遷出。也許讓太太留在移居地照顧還在念書的孩子，或把一部分財產外移，但仍有事業留在台灣。

一九九一年移民加拿大的王醫師，高雄醫學院畢業，在台北有家牙科診所。雖然有專業技術，但沒有喝過洋墨水、四十五歲才移民的他，仍然必須用投資移民取得居留權。

當初移民，心理也經過一番交戰。繳了一家五口的申辦費用新台幣二十萬，他就對太太說，辦下來如果不去，就當作「被倒會了」。

王醫師在台灣社會是個成功者，經營一間小有規模的診所，要五到十年時間。到了加拿大，「沒有當地學歷、人際關係，要重新開始，等於要加倍時間。」他也看到「有人移民就把在國內的事業收起來」，但到了他鄉，如果財務只有「出」沒有「進」，「生活會過得比較不順利」。

紐西蘭移民是近年台灣移民的熱門國度，八十年四百多人到去年躍升到四千多人。參加移民說明會的人相當踴躍。（張良綱）

落地不生根？！

「進可攻、退可守」正是新移民的策略。也有移民原先並不打算走回頭路，但眼見西方國家景氣不振，還是只能班師回朝。

說是「根留台灣」，事實上是移民路上有轉折，不得不回頭仰賴台灣經濟。

一年來往多倫多、台北四趟的何先生說，每次離開，他的加拿大鄰居都會問他太太，「怎麼又放他走？」「一定是有很大的事業在台灣」，他們想。

事業說大不大，公司只有七名員工，原來何先生也不想兩邊跑，心想公司也許可以自行運作，或者「遙控」。不想讓客戶知道他移民，不過老不見老闆，也會奇怪。「做生意，人在人情在」，何先生看到業績愈來愈差，只好回來親自「坐鎮」。

而像他這樣從事管理工作的中小企業負責人，可謂「技術、粗重工作都不行」。即使加拿大有人雇用他，一個月薪水只有加幣兩千元（相當於台幣四萬元），稅就要扣掉加幣六百元，一家四口怎麼活？

在「國外賺錢速度不比國內快」的現實下，家中經濟的支柱，只好回來繼續「賺台灣錢」。

申請移民要經過一連串的程序，從送文件到面談，平均需要半年時間。（張良綱）

守成易，創業難

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曾經不只一次呼籲移民，要以「落地生根」代替「落葉歸根」。但是對新移民來說，要落地生根，又談何容易！

紐西蘭的一位台灣移民，進口一個貨櫃的摺疊式梯子，結果賣了三年才賣完。因為面積約為台灣七．五倍的紐西蘭，人口卻只有三百多萬，地大人少，市場實在太分散了。

在異鄉創業成功的例子不是沒有。美國矽谷高科技所在地，不時就會傳來老中在此打拚成功的故事。

不過新移民和以留學生身分留下發展的人，有相當差異。他們的優勢在，有一筆不小財富；不利之處卻是，語言溝通能力不見得靈光。

移民說明會上，移民公司請申辦移民成功的人現身說法，一位三年前移民加拿大的人這麼說，「一句英文不會也沒關係」。

如果不想單靠「銀行老本吃飯」，要在當地生活、另起爐灶，一句英文都不會，真的行嗎？

四十七歲自台電退休的王獻極，剛移民去紐西蘭時，出去辦事，太太始終不肯一個人留在家中，怕的就是「接聽電話莫宰羊」，更怕有人上門「無言以對」。

民國八十年政府開放移民業務，隨即核准第一家移民公司，到現在全國約有二百多家。（張良綱）

不是立刻就能回收

新移民中不乏老闆級人物，也有大專以上學歷、做了幾十年生意的貿易人，雖有了語言的溝通能力，若要進入市場，想創出一番局面，也需要時間。

一九九○年移民紐西蘭的張文德，原來在台北經營一家維修辦公室空調的公司，兢兢業業工作了二十多年。不料他卻長了骨刺，醫生建議他靜養一段時間，並且不可再搬運重物。張文德心想既然需要休養，不如就住到國外。

當時紐西蘭商業移民不需太多費用，他以公司負責人身分很快就取得居留身分。還記得面談時，移民官問他，來紐西蘭想做什麼？張文德說自己做冷氣空調，移民官卻回答，「我們國家很涼快，不需要冷氣。」當場讓他傻了眼。

雖是一句玩笑話，卻也反映出新移民想要融入環境的現實落差。

剛去不敢亂投資，張文德靠看家本領、作水電工吃飯，一小時收費廿五元紐幣，一天工作八小時；爾後才和台灣移民一起投資，買下一間有廿六個房間的旅館，請當地人經營。

優美寬敞的居家環境，完善的休閒設施，不少國人即因嚮往國外生活而移民。此圖攝於美國加州。（吳家舜提供）（吳家舜提供）

基本人權

張文德在紐西蘭住滿三年，取得公民權，但因家中尚有年邁老父，他還是回來了。鄰居看到他回來，很高興地表示，「在那裡不好生活啊。」他感受到國人的這種心態，就是要「證明自己沒有移民是對的」。張文德其實也很想告訴他們國外有何好處，但是又擔心引起反感，只好什麼話都不說。

王醫師的親戚朋友對他離開家園有些不以為然，他對他們「嗤之以鼻」的反應也有些情緒，在診所翻開王氏家譜，他說，「我的祖先就是從大陸移民來的，移民不是我發明的，人有追求理想環境的權利。」

為什麼選擇加拿大？他的理由是，美國仍然是目前世界上國力最強的國家，但是申請美國移民的條件太嚴，而且幾個大城市的治安又不是太好，選擇接近美國的加拿大，以後小孩也可以就近到美國念大學。

王醫師的邏輯，似乎說明瞭為什麼一九九三、一九九四連續兩年，移民加拿大的台灣人數開始超過美國。

對有心移民者來說，美國正是「叫好不叫座」，移民公會理事長梁榮貴分析，商業移民需投資一百萬美金，對台灣移民來說，這不是最困難的地方，困難之處在於，還要創造十個就業機會。

相較之下，加拿大、紐西蘭審核移民的資格就較有彈性。一九九一年起，連續三年，移民美國的人數逐年下降，加拿大、紐西蘭卻年年上升。

自己人好賺

移民回流，經濟因素佔很大比重，「重作馮婦」之餘，還兼開發移民事業。

移民紐西蘭的王獻極說，一九八八年去的時候，奧克蘭看不到幾個台灣人，就想回去介紹幾個親戚朋友來作伴，辦了兩次說明會，情況滿踴躍的，於是就以住家為基地，申請了公司登記，開創事業的第二春。鄰居和以前台電同事都成為他的客戶。

王醫師移民溫哥華後也開始學習做房地產生意，一年賣了四棟房子，「都是台灣人買的」，他說。

張文德投資當地旅館業，但想著對老父有一份責任，他還是回來了，一年來往奧克蘭和台北之間三到四次。他的公司仍在，還和弟弟醞釀出「把移民說明會搬入家中」，拍攝移民錄影帶的構想。

年齡層從三十歲到五十歲的新移民，沒有多少人想就此過著遊山玩水的退休生活，對他們來說，成就感和價值還是來自忙碌的工作。

「台灣中小企業老闆需要忙碌才有安全感」，張文德的弟弟張容貴遠赴加拿大、紐澳拍攝錄影帶，接觸當地新移民而有此觀察。

他認為這種安全感主要就來自財富的累積，因此即使資產有新台幣五千萬，剩下四千九百九十九萬，也會覺得驚慌。所以「事業觸角都想伸回台灣」，張容貴說。

「可以回來的就回來了」，還沒回來的，張容貴認為是因為這兩年國內變化也很大，要找到機會回來也要有條件。

證諸海外留學生回流人數年年高升，高學歷就業市場的大塞車，要回來「佔位置」也得有機會。

當然，事業觸角回伸與兩岸經濟發展也有關。

從事運輸業的何先生，一九八九年進入大陸，在桂林投資旅館業、又在北京投資運輸業。

「做大陸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身分問題」，他認為這是台商普遍的感觸；其次，「人一定要在裡面」，因為得花不少時間在當地應付公安、處理工人糾紛。目前在大陸做生意的普遍現象是，「講廣東話、做中國生意、拿外國護照」，他說，發生問題，起碼還有「後路」。

一本父母經

空中飛人如此辛苦，圖的到底是什麼？

何先生說，他也是從這個教育制度長大的，所以對兒子的課業沒有太大要求，六十分就滿意。只是這個想法在現行國中不太行得通，兒子對他說，六十分得被老師打好多下！為了孩子，三年前他就讓太太獨自帶著一對兒女住到加拿大多倫多。

台灣新移民頗能認同「犧牲上一代，成就下一代」的想法。

異鄉歲月對上一代來說，是一條遲疑又遲疑的路，遇到挫折還有轉圜餘地；但談到下一代的出路，大多數人都會直接告訴你「不可能回頭」。

當張文德告訴住在桃園鄉下的老父，一家人要遠離，父親完全無法接受，「老人家認為我們遺棄他，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張文德說，他答應爸爸三年就回來，就當兒子去當兵一樣。

自己會回來，但他對三個孩子說的是「不回去了」，要他們心定下來，趕快讀書。孩子不太可能再回來念書，兩邊飛的爸爸，最滿意的就是看到孩子的成長。

張文德對比同年齡高出一個頭、十二歲的小兒子暑假回台，自己就到麥當勞打工賺零用錢，這樣獨立自主的舉動頗感欣慰；王醫師對在加拿大念高中的大女兒，能投稿當地報紙，表達從台灣到異鄉讀書的心情轉變，更是喜形於色。

還要飛多久？

大人吃一點苦沒關係，空中飛人內心有苦水和猶豫，也只能自己往肚裡吞。

何先生近日感到不太舒服，進醫院檢查兩天，醫生說他有輕微的心臟病。他說，不能告訴太太，一人在外只能「報喜不報憂」。

「年紀愈大，愈怕坐長途飛機」，他的想法是，一年之內要結束空中飛人的日子，兩地分隔究竟不是一個正常家庭的生活方式。但是想到今後在他鄉的生活，他似乎又有些矛盾，一會兒說「退休日子太無聊」，一會又說，「有太多事可以做，光是後院就整理不完。」

「沒問題，可以飛到七十歲」，王醫師顯然有很不一樣的看法。不過他的太太抱怨，這幾年都在照顧孩子，過的是沒有自我的日子。王醫師只能告訴她，夫妻分離是暫時的，等孩子都上了大學，她也可以來來回回。

翻開報紙，但見整版的移民廣告。為什麼移民？為什麼一個完整的家庭要兩地分隔？當你找到一個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離開後，對國外的那個「未知」，是不是該先有所了解？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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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要去加拿大念書，不得不空中大搬家。現代移民，留學是目的，但多採取移民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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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紐西蘭暑假，張文德（右二）帶著兒子（右三）回桃園鄉下探望爸爸，加上弟弟一家人，大家族一同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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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五年來移民四個主要國家的人數

內政部提供

李淑玲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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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西蘭移民是近年台灣移民的熱門國度，八十年四百多人到去年躍升到四千多人。參加移民說明會的人相當踴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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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移民要經過一連串的程序，從送文件到面談，平均需要半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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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八十年政府開放移民業務，隨即核准第一家移民公司，到現在全國約有二百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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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美寬敞的居家環境，完善的休閒設施，不少國人即因嚮往國外生活而移民。此圖攝於美國加州。（吳家舜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