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小白鶴，看見金山清水濕地

邱銘源經常用候鳥的眼光看台灣。他是生態工法發展基金會第一任執行長，現任不支薪的副執行長，人稱「大俠」，生態工法基金會成功復育金山八煙聚落梯田，扶持並創造在地產業後，由新北市府與營建署提供經費，再認養金山清水濕地至今兩年，進行「金山倡議——清水濕地地景維繫與產業深耕計畫」。

計畫的第一年做基礎調查，三十多甲的溼地，地主何人，土地使用現況與收入，以及每一塊地大約有多少福壽螺，多少美國螯蝦，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建檔備案。

謝謝觀賞，小白鶴叉腿、展翅、彎身，彷彿向在場來賓致意。

水、食物、隱蔽性，起飛降落至少30公尺的折衝空間和警戒範圍，加上對的風向，金山清水濕地因為條件俱足，水田休耕期間曾經是候鳥最好的降落場、覓食區和休息區，堪稱國家級的重要濕地。

但近兩年的調查，路過或停留在金山清水濕地的候鳥，種類仍有八十多種，但數量卻變少了，這裡看不到宜蘭時潮或五十二甲那樣，數百隻高蹺鴴或金斑鴴群聚的畫面。

「因為棲地不夠大，食物也不足，候鳥會自動分群，或往東飛到田寮洋、宜蘭，或往南飛到桃園許厝港、彰化高美濕地、嘉義鰲鼓溼地……」邱銘源說。

一直到民國70年，清水濕地都還是一片水稻田，之後陸續加入特色作物如茭白筍、芋頭或蓮花，但因為稻米價格不好，第一代地主耕作意願不高，在民國80年左右爆發一波休耕潮，到兩年前生態工法基金會介入調查，發現被淡金公路和磺清大橋切成三塊的濕地，三分之二已經陸化，其指標植物就是芒草，「這是在無人耕種情況下完成的自然演替，不只清水濕地，台灣西部沿海濕地，不管工業開發或被汙染，都面臨同樣的命運。」

那候鳥怎麼辦呢？邱銘源看到了正在消失的野鳥地圖，也是2014年底，西伯利亞白鶴登場的背景。

2015年2月7日，國際溼地日之後第5天，台灣生態工法基金會接到一封來自日本北海道苫小牧市秋田丹頂鶴會的信，感謝台灣有一群人為了西伯利亞白鶴的生存所做的努力。

那天邱銘源才剛和林務局、台大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教授丁宗蘇又開了一場會，討論小白鶴的下一階段，應該說，關於金山清水濕地的未來，以及政府的重要溼地保護政策。

丁宗蘇既是以鳥類為研究對象的生態學家，又是一個看鳥二十多年，生涯鳥種超過4,000種的鐵桿級賞鳥人。

時而漫步、時而展翅飛翔，優雅曼妙的舞姿，教人百看不厭。

「小白鶴事件」始於2014年12月10日，那天彭佳嶼突然飛來一隻對人類毫無戒心的鶴科鳥，氣象站的劉光宗發現後，將牠的照片po上網求教，經確認是迷航的西伯利亞白鶴亞成鳥，3天後小白鶴順著東北季風氣流，飛行約60公里降落在金山清水濕地一塊靠近台2線7—11旁的茭白筍田，被一位「巡田水」的鳥友林智偉發現，消息透過網路傳播得比九級風還迅猛，第3天媒體開始報導，第4天，小白鶴就被近300門攝鳥大砲團團包圍，平日寂靜的金山清水濕地頓時人聲鼎沸，熱鬧滾滾像在過節。

這是台灣的第一筆紀錄，不但是第一筆紀錄，這隻小白鶴還是IUCN（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紅皮書及華盛頓公約CITES附錄中，僅次於美洲鶴的嚴重瀕危動物，全世界僅存3,500到4,000隻，牠的繁殖區主要在俄羅斯遠東地區哈薩克共和國西伯利亞西部，每年秋季會飛越6,000英里到中國的長江中下游或印度、伊朗等地度冬，至於這隻應該隨家族集體遷徙的小白鶴為何會獨自飛到台灣？專家推估應是度冬棲地的鹽城鄱陽湖乾旱不雨，水域只有過去的10﹪，族群被迫更往南飛，而小白鶴則因為氣候惡劣迷途與親鳥失散，來到台灣。

同一時間，日本九州也出現6隻西伯利亞白鶴，不同於過往的每4年只會出現一隻。

不該出現在台灣的瀕危小白鶴大駕降臨金山清水濕地，這是賞鳥界大新聞，也是國際級的保育界大事件，但第一時間衝到現場以為生涯鳥種添一筆紀錄的攝鳥人都傻掉了，因為大砲無用，小白鶴根本不怕人也不避人，甚至直接走向人群，用手機就可以拍牠，一位小女孩還走過去，輕輕地抱了抱牠，說比動物園裡的鳥還親民。

第8天，新北市府動保處會同林務局與專家到現場會勘，並與相關單位和學者專家開會，有人主張餵食，有人認為應該將小白鶴送回原棲地，最後接受了丁宗蘇的專業建議，確立「野來野去」，「保護，但不干擾」原則，丁宗蘇並去信中國大陸與西伯利亞鳥類專家，詢問小白鶴不畏人的異常行為是否來自人工飼育的「銘印效應」，但接獲的答案是否認的。

不畏人群的小白鶴，時常在民眾觸手可及的距離，成為攝影者的焦點。

而新北市動物保護防疫處的莊國樑也因此接下他人生中最意外的一樁任務──每天到清水濕地「上班」，守護小白鶴，確保牠不被流浪狗欺負，賞鳥人不逾越封鎖線，以及當小白鶴很白目的逛街或低飛過馬路時不被車撞到，下班之後到午夜12點則有保全人員接手。

公家民間全體總動員。除了具體的守護，新北市政府還在第一時間於茭白筍田拉起封鎖線，並豎立一面「愛牠 保護牠 賞鳥請保持距離 不要騷擾牠」的牌子。金山區長李偉人透過14個里辦的LED布告欄放送小白鶴訊息；生態工法基金會則為「金山小白鶴」成立臉書專頁，每天發布小白鶴紀事，並分享鳥友照片，陳聰隆是其中最認真和持久的一位，他可以風雨無阻，每天站立8小時，只為留下小白鶴最漂亮的身影。

最高峰的時候，每天有60部車，一百多個人圍觀小白鶴，也有父母帶著子女，一家四口，人手一支望遠鏡來賞鳥，小白鶴所在處竟成觀光景點、及校外教學新據點。

多少人為牠忙翻了天，多少人默默的守護著牠，小白鶴當然不會知道，只是努力的每天以250到300顆的超大食量「清除」田裡的福壽螺，在茭白筍田的第20天，福壽螺被牠吃光了，小白鶴餓了兩天，哭號了兩天，一位阿嬤居民不忍心，一度想要餵食，被邱銘源阻止了，「一旦開始餵食，小白鶴就走不出這一片茭白筍田了」。

生命遠比想像的更為堅韌，哭號兩天之後，小白鶴果然勇敢飛出去，尋覓到磺清大橋兩側的水田，那裏有吃不盡的福壽螺，牠也開始嘗試啃食作物根莖，並展現領域性驅逐小白鷺和喜鵲。

但邱銘源也有軟弱的時候，第38天，當他聽到小白鶴被野狗追，差點被車撞，或者某一塊水田要施放農藥，「要不要抓起來送回去算了？」他打電話給丁宗蘇，「可是你有更大的使命，」丁宗蘇鼓舞他：「要讓大家看見清水濕地。」

西伯利亞白鶴迷途降落新北市金山區清水濕地，掀起一陣賞鳥、拍鳥旋風。

好吧，盡人事，聽天命，所謂的天命，即是自然。人生無常，天地不仁，候鳥的遷徙過程原來就是一場凶險，每一幅定格的和諧寧謐畫面，背後其實存在著來自於自然與人類的步步殺機。動物園最安全，但是把生而飛行的鳥圈禁在鳥園，無異於蓄意的謀殺，一隻迷途的丹頂鶴丹丹就是死在韓國的動物園。

重要的是清水濕地的重整與永續，2008年發生的「丹頂鶴事件」曾經是一個契機，那年有4隻丹頂鶴過境清水濕地，政府為保育而迫令宣布正在拓寬的道路工程停工，但事過境遷，公路還是開通了，當時生態工法基金會還未進駐濕地，2014的小白鶴則是上天賜予的另一個機會。

邱銘源於是在臉書上寫下一段話：

還記得少年pi的故事嗎？

金山的小白鶴，其實就是少年pi的翻版，和爸爸媽媽不幸分手，一個人獨自進行千里的奇幻漂流。也許會碰到野狗圍攻，也許要獨自面對野貓挑釁，也許困在田裡找不到食物，也許不敢振翅高飛，也許還有不友善的農人執意噴藥驅趕。

但我想，這就是真實的台灣，這就是真實的野地，以天地為家，本來就充滿凶險與挑戰。

小鶴，其實就是一面鏡子，你怎麼看小鶴，其實就反應你看待自然的態度，就反應你怎麼看待自己人生的態度。

怯懦之後，他願意面對挑戰。邱銘源對金山的感情來自於母親，母親生平拍到的第一隻鳥就是在金山，金山清水濕地的普遍冬候鳥磯鷸。

他的母親就是愛鳥阿嬤邱盧素蘭，小學學歷，學習過相片沖印，大半輩子開美容院，60歲開始背起相機拍鳥，追逐她人生最初的夢想，有一年她到許厝港拍鳥回來，憂心忡忡的指著到處建設高速公路的兒子說:「哎喲喂，你們路開太多，農人把地一塊一塊的賣掉，鳥都不來了……」。當時邱銘源任職高工局，在工程進行的同時讓環境的破壞降到最低，這是他的專長。

2004年，素蘭阿嬤憑藉著每天報到的毅力而非運氣，在野柳拍到一隻沒有人紀錄過的過境鳥棕眉山岩鷯，2006年，她以64歲之齡獲得第三屆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百萬獎金。

夢想是年齡也管不住的。也就是素蘭阿嬤獲獎那年，40歲、微醉的邱銘源辭掉了17年的高公局工作，也辭掉了公務員一成不變的人生，陪著母親到印度、斯里蘭卡、日本等地拍鳥，第二年賀陳旦成立生態工法基金會，因為理念相同，他獲邀擔任執行長，投入台灣環境的復興運動。

生態工法基金會只有四又二分之一個人，但沒有它，就沒有今天成為聯合國里山倡議聚落會員的八煙聚落，有人一去再去，說這裡真是失落的人間仙境，八煙卻也因此承受了過重的遊憩壓力。

但是一開始，為協助修復石頭水圳而進駐的基金會，光是為了說服農民友善耕種，不用除草劑、不用化肥，就必須付出以兩倍價格收購地瓜的代價，不過付出多，學習更多，為推廣在地產業，基金會學習到創新、包裝與行銷。邱銘源還因此接下林務局的案子，以5年的時間，土法煉鋼當了紀錄片導演，拍攝《里山紀錄 滄海桑田桃花源》，完成後一年之內他接下80場演講，賣掉六、七十萬的DVD，堪稱故事行銷的高手。

相逢何必曾相識？候鳥與留鳥體型差很大。

素蘭阿嬤並沒有看到金山小白鶴，她在2013年肺癌病逝，臨終前交代邱銘源三件事，第一不要喝汽水；第二要照顧老爸，第三要做對社會國家有益的事。

金山也是素蘭阿嬤的長眠之地。所以不再喝汽水的邱銘源這輩子只剩下一個願望，就是讓清水濕地恢復它往日的風貌，而小白鶴降臨的時間，正是基金會完成基礎生態調查，明確定義問題的時候。接著邱銘源把濕地區分為蛋黃區與蛋白區，準備提出復育方案。

在邱銘源的計畫書裡，他呼籲政府收購蛋黃區——田裡有水，食物無虞，風向對，候鳥喜歡棲息的地方，這樣的地區差不多有一甲（約3,000坪）大，「只要30秒煙火的預算就可以買下來」。

其餘的蛋白區，他希望能複製八煙的經驗，持續推動友善耕作，創造產業，開發商品。目前已經公告濕地地主，只要願意友善耕作，基金會將以高於農會一倍的價格收購產品，無耕作意願的農民也可以加入休耕期放水計畫，在每年9～翌年3月候鳥遷徙期間，每分地每月補助1,000元，若是在田間發現保育類水鳥築巢，每發現一個巢位，並成功孵化離巢，農民還可以獲得鳥巢保育獎勵金。

錢從哪裡來？邱銘源從不擔心，卸下公職後的這8年多來，他一路走來，發現台灣最美好的，就是黑夜中有太多的蝙蝠俠，太多的光明天使，只要你願意保護這塊土地，一旦下雨，隨時隨地都有一把傘撐開在頭上；基金會當然也自立自強籌錢，推出「金山熊鶴福袋組合」就是其一。

邱銘源相信會有那樣一天：金山清水濕地會飛來更多的丹頂鶴、小白鶴，農人與候鳥共享資源，「因為這裡是受祖先庇佑的山海之鄉，一塊寶地。」

時而漫步、時而展翅飛翔，優雅曼妙的舞姿，教人百看不厭。

清水濕地保育成果有目共睹，小白鶴在水裡尋找最愛的福壽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