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逸仙?怎麼不見過!中山縣隔壁村的,革命的時候,還捐錢嘍!」九十歲的寶叔說。
「革命以後,孫中山和夫人回中山縣,大家演大戲、放鞭炮,我去看熱鬧」,八十七歲的黃伯說著睜大了眼:「鬧革命,要殺頭的;不過孫中山啊,天生他的!」
根據美國加州沙加緬度河三角洲歷史協會的資料記載,二十世紀初期在美華工,對家鄉之事極為關切,無論辛亥革命或後來的抗日,他們都曾經慷慨解囊,熱心支持。
七、八十個年頭過去了,家鄉景物依舊、人事半非;新大陸的華人生活與地位大大改變;不變的卻只有樂居鎮(Locke town)。此地的鐘錘停擺,直到現在,他們仍活在僅有的記憶中。
夏末了,這兒的黃昏依然來得遲。直到七、八點之後,火紅的太陽才從黃伯家窗口外的院落後頭下山去。
白日裡被炎陽烤灸得奄奄一息的成排木屋,登時鬆了一口氣。
釣魚王領著他的六隻狗走向河邊。阿姆頭戴斗笠方巾往菜園澆水施肥。寶叔豎起只腳坐在屋前長板凳若有所思。騎樓下,黃髮羅拉倚著柱子找人搭訕;白髮半禿的蓓蒂席地前庭,出神地看著貓咪打架。此地唯一的年輕族——睡了一整個白天的藝術家也出籠來,漫步在黃昏的小鎮上。
樂居鎮的黃昏像一部放了又放的老電影,每天重覆著同樣的劇情、同樣的角色。演久了,人們已瞧得無動於衷,也就忘了怎麼演員的背更佝僂了、眉心的深紋也愈緊了。

樂居鎮的黃昏,像一部放了又放的老電影,每天都重覆著同樣的劇情。(鄭元慶)
隨著馬克吐溫探險
距舊金山約兩小時車程的樂居鎮,已成加州小小觀光點和拍攝西部電影的最佳外景。
攤開北加州導遊指南,裡頭有幾行簡單的介紹——
……小鎮就像是馬克吐溫航行的探險之處,這埵矰F百位左右的中國人。窄街上,迎面走來年老的中國人忽地轉進另一條窄巷,彷彿不願意看到你;年久失修的老木屋也散發著動人的魅力……。樂居是個令人發思古幽情的小河鎮,它使老年人想起年輕時光;又使年輕小伙子走進古老的西部片裡……。
對好異獵奇的觀光客而言,這自然是個迷人的好去處;看在中國人眼裡,這段導遊,卻作了另一個暗示:樂居是個半世紀以來不曾發展的中國城。
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馬桶為器、陽光雨露滋養,盛放在樂居鎮的黃昏裏。(鄭元慶)
好像走進時光隧道
按著地圖,沿一六○公路前行,左邊是綿延一片的農田,右岸蜿蜒的沙加緬度河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媚波。
長程開車加上亮麗的河岸風光,使人很容易會錯過低於河岸的小鎮,好在「秉公堂」在路旁展示著它搶眼的黃色琉璃瓦屋頂和翹角飛簷,這是早期移民的幫會組織之一,它提醒我們樂居就在附近了。
倏地彎進窄巷,眼前幾排老木屋和樓面間或出現的中文市招,果然教人彷彿進入奇幻隧道,時空為之一變。
炫目的陽光下,鎮上空無一人,街角樓面懸著斗大的「樂居樓」市招,愈顯寂寞。
這是一家中國餐館,門口銅牌上的英文是小鎮簡史:此城在一九一二年由Tin Sin Chan所建,一九一五年的大火前,有一千五百人居住,當時有一間戲院、一間學校、一間教堂、九家雜貨店、六間餐館……。

從樂居鎮的長廊望過去,它的未來究竟在那裏?(鄭元慶)
難尋昔日風華
回首環顧,小鎮寥寂,幾排連棟的二層小屋,凸字形的裝飾立面上,市招字跡已斑剝難辨,許多大門上不是扣著大鎖就是封著木條;其間零星有三兩家畫廊、禮品店,販售些中國風味的紀念品。這般景緻,實在難尋昔日風華。
推門進入樂居樓,室內陰黯,沒有其他客人。身邊傳來的是電視上的卡通影片;眼下則不外宮燈、刺繡、觀音像、月曆牌,和一張張「福壽康寧」、「吉星拱照」、「一帆風順」……之類的桃符春聯。
櫃台前,女孩兒披著烏亮長髮,眼睛明亮澄澈,她用清脆的英語歡迎我們。
女孩兒名叫琳達,五年前隨父母兄弟四人,由香港來此,買下樂居樓,開始經營這家此地唯一的中國餐館(鎮上另有一家西餐館)。此時餐廳的生意並不頂好,近二年來,鎮上一共只有七十五個左右的居民,每到夏天,從沙加緬度河上湧來釣魚、游泳的遊客,那便是樂居樓的「旺季」了。
問起鎮上其他的事情,琳達靦腆地笑說:「我每天都在這堶情A真的不知道。」

沙加緬度河渡口與樂居鎮僅一路之隔,景象卻截然不同。(鄭元慶)
「方班長」找回了他的聲音
聽說此地華僑大多來自廣東台山縣或中山縣,他們不說英語,皆以方言交談溝通;但有一位霍牧師,能說國語、英語和方言。他與牧師娘平日經常拜訪、照料鎮上老人,並收容了六、七位神智稍有異常的老華僑。
沒有地址,但離開樂居樓不過幾步光景,一戶人家門上貼著中文「基督教護養之家」字樣。
門啟處是一位高大的年輕人,牧師的兒子諾亞。他剛由洛杉磯回家小住,聽說我們對小鎮的來龍去脈有興趣,也顯得興致勃勃。
進門是客廳,牆上的經句、桌上的聖像,加上鋼琴、電視……,典型的牧師家庭。這裡上下共十一個房間,住著牧師夫婦和七個病人。此刻牧師不在,屋子堳h間續傳來廣東大戲的調子。
「well,我該如何來表達這個地方?」諾亞攤攤手,第二代華人英語句型、廣東腔調的中文顯得誠懇,「這裡住的都是與社會脫節的人,店子只有一、二間」,他表示,即使是他,對樂居的瞭解也有限,倒是近幾年來,美國人開始注意到早期華工的貢獻,電視台也製作專題討論,而樂居鎮的老華僑們,正是廿世紀初期辛勤的付出者。
正說著,裡間走出一位身著汗衫背心,腳趿拖鞋的老人,他滿臉笑意、口中喃喃,像是歡迎我們,可惜一口台山話,著實難懂。
來者姓方,七十餘,誰也弄不清他幾時來美,總之是中太平洋鐵路完成後沒能回鄉的老華工。他完全不諳英語,五年前,霍牧師在舊金山一間公立老人救濟院中發現他的時候,他已因十二年沒有開口講過話以致音瘂。到此地安養後,喜逢鄉親,幾年下來,他變得齒牙伶俐,大家管他叫「方班長」。方班長經常在街上找遊客攀談,帶他們回家小坐,還因此聯絡上廣東老家的親人哩。

老木屋、上年紀的華僑,是樂居鎮的主要結構。圖為寶叔。(鄭元慶)
孫中山?怎麼不認得?
不一會兒,霍牧師回來了。洋溢著神職人員的熱情,得知我們的來意和緊湊的行程,立刻抓起呢帽,趕在太陽下山前帶著我們拜訪鎮民。
這時候,太陽已歇息,小鎮灑著溫柔的粉嫩餘光。街道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我們穿過大街(Main street)轉入窄巷,又見另一排木房子。霍牧師對街屋前長椅上閒坐著的嶙峋老人喊了聲「寶叔!」
寶叔抬頭,目光炯炯,而神情木然。清瘦的面龐像是正被風霜僵固,沒法很快反應。
透過牧師的翻譯,寶叔今年九十歲,廿一歲那年由中山縣來此地梨園工作,算來已住了六十九個年頭了。
我們聽說 國父到美宣揚革命時期,曾來樂居小住募款,便順道一問:「您知道孫中山嗎?」寶叔沒有表情。怕他聽不清,再喊:「是孫逸仙啊!」
「你是說孫大炮嗎?」寶叔突如其來的一答,倒令我們吃了一驚。「為什麼不見過?我與他同一縣,隔壁村,檺頭村啊,革命的時候,有捐錢給他嘍!」
「多少錢,記不記得?」搖頭。
就像此地大多數的老人一樣,寶叔一人獨居。我們好奇地問他:「孩子呢?」搖頭。「住在別處?」搖頭。「家鄉可還有親戚?」搖頭。

樂居樓主人的小女兒,給當地帶來一絲活力。
屋裡盡是故紙舊事
原來寶叔一生沒有結婚,早年做農工賺的錢全寄回老家去,就這麼忽忽過了一輩子。這些年來,他每隔一星期就去搭往賭城雷諾的遊覽車,領十塊錢免費籌碼小賭一回,再坐車回來。
寶叔說著起身讓我們參觀他的房子。屋內幽黯,其中的木板隔間看來絕不比木屋的外貌堅固。月曆板上掛滿了中文月曆,從五、六十年代一直到最近,蒙塵泛黃的月曆紙上,老髮型、老化菄煽銗x明星,稚嫩年輕地搔首弄姿。
書桌上星散著書本紙張帳單,其中還有一隻信封,老派克深藍寫著「鄭保收」。紙色泛黃,想是舊事故人。鄭保?這才是寶叔的本名?問他,搖頭說不知。
故紙、舊信、老月曆……,屋子裡唯「二」稱得上「現代化」的東西,怕只有瓦斯爐和電扇。天這樣熱,不需要冰箱?搖頭。過會兒才說,他每天走一里半的路去買東西自炊自食,幾十年下來,早習慣了。

樂居鎮常可見到類似的中英對照警語或招牌。(鄭元慶)
樂居鎮的「國父紀念館」
寶叔和善,但始終不見一絲笑意,深鎖的眉頭也不曾打開。向他道別時,他只漠然地坐回門口的木板凳,翹起腳,回復原來的姿勢。等我們踏下階梯,他又開口了:「你們要找孫中山吧?」他指指街角盡頭的屋子說:「孫中山有二張照片擺在那邊嘍。」
順手指處,屋前懸著「周崧學校」字樣的直寫楷書。據說這是當年華人聚居盛時,為孩子們辦的中文學校。
窗扉緊閉,透過玻璃,可見屋內並無擺設,只倚著輛舊自行車,和零星散置的殘缺傢具,除了牆上的確掛了張 國父像與「有志竟成」墨蹟,實在看不出這是個樂居鎮的「國父紀念館」。
敲門,無人應答,湊近才發現門上貼了張小方字條:「Worked all night/ Sleepingin day-Do not disturb/ 」(徹夜工作整天睡覺請勿打擾)細看堶情A木板隔間旁,露出兩截橫擺著的毛毛腿。
「這一定又是個獨居的藝術家!」霍牧師說。

黃伯的一生就記在這些帳本上。(鄭元慶)
只為尋找清靜
不便擾人好夢,悻悻無功而返。
拐過街角,赫然是另一窄街後院,連著果園。幾隻小小貓咪兜著園子互相追逐。
一位老婦坐在門前階上怔看貓咪打架,她看來是西方人,髮色近白,但頂上已禿了個碗蓋方圓。近身處是一簍子方才洗妥待晾的衣物。
這是蓓蒂。十三年前與丈夫離婚後即來此獨居,再沒有離開過小鎮。
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恍若他鄉的「中國城」?
「這裡的人很友善」,她回答。
「朋友很多嗎?」
「鄰居愈來愈少了」,蓓蒂指向隔鄰:「木匠走了,對面的中國人也到城堨h了。」
離開蓓蒂家,迎面來了個年輕鬍子。他一路走、一路晃,一派悠閒自在。
這是大街上畫廊裡的藝術家鮑伯,傍晚總出來散步,也順便撿拾些廢料五金做材料。
打過招呼,鮑伯仍東張西望,不挺熱心。

美國加州政府二年前舉辦華工對美經濟貢獻展時,黃伯提供了絕佳的史料。(鄭元慶)
這裡誰也不管誰!
「為什麼來這裡?難得看到像你這樣年輕的鎮民呢!」
「噢,這裡安靜啊!我做我的事,別人做別人的事,誰也不管誰,那塈銆o到這樣的好地方?」說完,他又搖幌著離開了。
鮑伯在畫廊裡展示他的金屬雕刻,也畫人像。店裡陳列的都是樂居鎮民的肖像,純然的東方造型頗受觀光客喜愛,生意不惡。
常上畫板的,除了那鎮日領著六條狗垂釣河邊的鈞魚王,就是此地「第一男主角」黃伯了。
黃伯在此無人不曉,二年前加州政府為了紀念華工對此地經濟的貢獻,特別在州政府大廳舉辦照片、文件展覽活動時,他著實小出了一陣鋒頭。
八十七歲仍然健朗的黃伯,帶著他六十年前做果園農工的全付裝備:舖蓋、鉛筒、葫蘆、大剪子,盛裝參加開幕典禮。當他舉起斑爛生銹的大剪子剪下鮮紅彩帶時,鎂光燈、攝影機……此起彼落地打在臉上,黃伯一臉無辜的憨笑,僵持了許久。此後,他更成為研究此地廿、卅年代經濟的最佳口述歷史訪問對象了。
我是一九二一年來的!
我們散步到黃伯家時,他正在院裡澆花。一簇簇殷紅的日日春爭相酣飲。黃伯從花叢堜黻_頭來,堆滿笑容,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去。
比起寶叔公館,黃伯家的冷氣、地毯、電視、錄影機可稱得上是豪華了。
他迫不急待地要拿出剪綵時的錄影帶和「梁祝恨史」之類的粵劇饗客。我們時間不多,他顯得略略失望。
「黃伯您在這兒多久啦?」
「我是一九二一年來的!」
「當年怎麼想到來這兒?」
「賺錢啊!」
答得理所當然。牆上掛著一幀老照片,看來像是全家族的合影。黃伯指著其中一位清瓛衈萿漕k孩說,那就是離家前的他。我們仍瀏漣相片,黃伯又翻箱倒櫃,抱出一大疊東西攤了一書桌。
黃伯有個百寶箱
全是月曆。
從一九二六年直到現在。每份月曆上的每個日子,都有褪色的鋼筆墨水字跡,密密麻麻地沾滿了各式符號和阿拉伯數字。
原來黃伯當年做果園工、施肥、剪葉、澆水……各有不同工資。華工多半不諳英語,不直接與農場主人打交道,而經由中間工頭溝通付薪資。一九二六年,也就是黃伯來此的第五年,工頭由一中國人換成了日本人,不是自己同胞,黃伯唯恐吃虧,就開始天天記下工作情況,於是我們看到一九六三年八月廿一日他剪、採七小時、放水三小時;廿二日放田料八小時;而當時的工資是一小時六毛。此外,一九六五年正月二、九、廿三日下雨,不出工,也就沒得錢領。
除了工時記錄,他也細細記下支出:「……一九六七年共來工五四七九.五元二仙、支家一二八○元、寄八二○元二分五仙,支稅六七二元八分二仙,養老金二四○元一分一仙,雜費九二元一分……。」
果然是絕好史料,州政府及展覽時曾經拍照放大展出,有人甚至願意出高價收買。黃伯不肯。「別人都丟了,我捨不得,全留著;現在別人要,我還是捨不得給」,他說。
為什麼不回家?
黃伯會算計,又節儉。大戰時的糧票配給單也省下了沒用完。一九六九年,黃伯存夠了錢,回到中山縣接來妻子同住。妻子耳朵不靈,八年前的冬天,竟在家門口被倒車的垃圾車輾斃。黃伯又獨居至今。
不過他挺能過日子,旅行、看錄影帶,找機會看大戲,還買了好些卡帶學說國語。
很明顯地,除了做觀光客生意的店主,樂居小鎮只有幾種人:單身老華工、離群索居的藝術家,和被丈夫或社會遺棄的婦人;再不,就是神的使者——霍牧師一家了。
後者或許是「選擇」在此地生活,而老華工們為什麼不回家?
理由其實很簡單:能回家的早已回家;留下的,正是那些有家歸不得者:少小離家,早年辛勤賺錢,如數寄回家即接濟親友,老來領救濟金度日,也就不知何處是家鄉了。寶叔即是一例。此外,行年漸長,親朋半作鬼,有點積蓄的,像黃伯,回鄉也只是當作旅遊罷。
一個被遺忘的地方
無論如何,樂居是一個被遺忘的地方。僅管它是觀光勝地,除了能看看老舊建築、「異國」情調,連旅遊小冊上對小鎮歷史的記載,也索興開宗明義:「……很少人確知這堛漕蚗s去脈,僅有的記載多為口傳,如果您知道的更多,請與我們連繫……」。
遊走小鎮,我們終於遇上了一位鄰鎮的美國老太太,她閒暇以蒐集剪報為嗜好,家中存有關於樂居的剪報。
不過二分鐘車程,此地景觀大變,已是標準的美式鄉居。在她舒適的起居室裡,我們翻閱成堆舊報紙,為樂居勾繪出了簡單的輪廓。
由舊金山北上蜿蜒的沙加緬度河,在Yol Basin和Sacramento Basin之間形成了一個肥沃的三角洲,以梨子、葡萄、蘆筍為主要產物。廿世紀初期,淘金熱已過,中太平洋鐵路完成,賺了錢的華工多半衣錦還鄉,而留下來的,便又加入此地果園的工作,也陸續有新僑加入。雖然其間曾有二次排華運動,但三角洲的華工仍然維持著二千名左右。
曾經在廿年代興盛、繁華
一九一二年(另說一九一六年),華人聚居的中國城Walnut Grove毀於一場大火,中國人轉而在一哩外的Locke(即樂居)重建家園。根據當時法律,他們不能買地,只能買下建屋的權利。據說第一個在此建屋的人叫陳天信(譯音),樂居樓左右八棟即建於一九一二年。
廿年代是此地最興盛的時期。河邊倉庫是梨子、蘆筍的集散地;由白人經營的酒館、賭館、妓館、默片電影院、乾貨店、餐廳,聚集一時。目前鎮上一家賭具博物館「大來」,據說就是當年華工工餘賭錢、聊天、交換家鄉消息,請人代筆寫家書的地方。
直到一九三○年,春天太冷,梨子欠收,蘆筍又染上傳染病,農業蕭條,許多華工移至加州中部工作,鎮上幾乎一空,一九三七年Walnut Grove再度失火,又有人移至樂居。樂居當時可算得上是標準的中國城。
一篇社區報紙的回憶文章裡,作者對幼時夜裡的「Bik Bok」man(敲更人)印象深刻,還表示「中國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他並且記得中國人過年時會以紅封套裝錢作為禮物。另一篇報導則表示,小鎮最後一位打更人「Huy Key」死於一九八四年,那時他九十二歲。
碩果僅存的鄉間中國城
四○年代前後三角洲農業情況好轉。二次大戰時華工也被征兵作戰,不少人戰後返鄉,大量的菲律賓人前來接替華工工作,但不住樂居。留下來的老華工領福利金度日;第二代華人多在外地升學、工作;而戰後新僑多為知識份子,在新大陸自有另一片天地。
在一九五二年以前,華人在美不許置產,樂居老屋因此無人願意翻修,也就愈走下坡了。五○年代,此地猶有一、兩百人居住,一九七一年,小鎮成為「國家歷史地區」(National Historical Area),樂居成為美國鄉間碩果僅存的中國城。
一九七七年,香港亞洲發展公司買下了四百九十英畝的地,希望把樂居建設成擁有現代化購物中心、餐廳、禮品店、健身房的「中華文化中心」;一九八○年,州政府則買下十三英畝的地及hotel、Star Theater兩棟房子,希望此地成為「a living statepark」。樂居仍有超過卅間建築為個人擁有。
這也引起了媒體的熱烈討論。在一個電視節目中,主持人形容樂居是「全美最真實的中國城,它忠實反映了建城人的精神與當時的勞苦」,但是,「它正在消逝中…」
樂居樂不樂居?
「他們曾經辛勤付出,使美國致富,但他們卻只是被剝削者,……當年,他們被種種法案限制,與白人隔離,……不諳英語、不懂得爭取權利;現在他們漸漸老去,卻又要忍受觀光客的相機……」女記者用十分感性聲音說:「當年,許多華工因剝削、勞苦而死;現在,人們又要來剝削他們?」
留給他們寧靜的晚年生活,是最好的選擇嗎?沒有人能回答。
太陽終於下山了,黑幕逼近,離開樂居的時候,天色已大暗。回到金山大埠,風景片般的壯麗夜景閃爍眼前,二小時車程前的樂居,像是個褪色的舊夢,不大真實了。
在舊金山,知道樂居的人多半喚它「Lucky Town」,而不知道鎮名其實是Locke。
「樂居」究竟樂不樂居?這個問題自然與觀光客無涉。至於把Locke寫成Lucky,會不會造成郵件的困擾?這也不成問題。因為樂居沒有郵局,郵差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