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點仔膠,黏到腳,叫阿爸,買豬腳;豬腳箍滾爛爛,夭鬼囝仔流嘴涎。」輕唱這首老少皆知的童謠,相信會喚醒很多人童年的記憶。小時候看著修路工人把摻雜柏油的碎石傾倒在黃泥路上,經推整、輾平,一條宛如黑色地毯的柏油路就鋪好了,雖然柏油的味道並不好聞,柏油路的舒適與平坦卻令人愛,對柏油的印象,也僅止於鋪路。
然而,這種人人熟悉的材料,到了邱錫勳手上卻搖身一變,成了作畫的材料。
雨聲淅瀝的午後,拜訪初冬的九份,整個鎏金山城隱身在煙雨珠簾中,增添些許神秘色彩,寧謐的山中小路上,清冷空氣中隱約散發一股濃稠柏油味,循著味覺的引導,我們拜訪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柏油畫家邱錫勳。

礦工手擁金礦時的欣喜與滿足溢滿整個畫面;這是隱藏於鐵鍬後最動人的故事,也是這群在地底下工作,吃住在一起的生死夥伴,永遠也說不完的往事。
烽火下的童年
邱錫勳,一九三七年生於高雄,父親是新聞記者,由於二次大戰美軍轟炸戰火猛烈,日本政府推行「疏開」政策,六歲時全家疏散到苗栗縣通霄鎮外婆家,當時美日兩軍在通霄海岸常有空戰,每次空戰結束,附近居民就到海邊撿拾交戰時散落的鋁片和安全玻璃;鋁片稍加修剪可當飯匙,安全玻璃則被磨成各種玩具。
從小,長輩就將美國大兵稱做「紅毛番」,「紅毛番」一頭紅頭髮、藍眼珠、高鼻子的可怕長相,總讓從未看過美國人的邱錫勳感到納悶:哪有這種長相的人?六歲那年某日,一架兩人座的敵機被日軍迫擊墜落通霄海邊,邱錫勳原本想去撿拾鋁片,但看到罹難未及闔眼的美軍長相時,邱錫勳終於相信長輩形容「紅毛番」的說詞,他就一直蹲在那裡仔細端詳初次見到的西方臉孔,直到另一名較年長的孩子,走過來抓起美軍的配槍後拔腿就跑,他才回過神來。
在戰火中,讀書也亂不成調;日治時期邱錫勳就讀通霄國小,新生報到第一天,老師幫每個新生取日本名,日語的五十音還沒教完,空襲警報響起,只好匆匆下課,由於美軍轟炸次數頻繁,隔天學校就停課。
這樣過了幾年天天躲警報的日子,學校再次開課時,日軍已戰敗撤離,直升四年級的課程是由當地仕紳用台語教讀。一學期後,國民政府來台,派了一位操著濃濃廣東腔的外省老師,開始用國語教讀「我們都是中國人」;一學期後又換了位有著四川腔的老師,就在各種不同鄉音的國語教學聲中,讀完國小課程。邱錫勳感慨地表示:「國小受過三種語言的教學,卻沒有一種語言學得好。」

市場巷弄裡揮汗煮食的擔仔麵攤,是很多人成長的記憶,但這項行業已漸被多元的流行餐飲所取代,正逐漸消失中。
高風險的漫畫創作
難以適應課堂教學的他,由於從小就喜愛畫畫,學校常派他到校外比賽或幫忙製作壁報,邱錫勳也樂得不用上課。勉強考上台北德育高職夜間部的他,白天到處亂逛,有回在新公園看到一對情侶,一九五○年代的台灣民風保守,這對情侶分坐長椅兩端,男子含情脈脈地伸長手臂,指尖輕輕地放在女友手腕上,宛如中醫師在幫病人把脈一樣,邱錫勳便將此景畫成漫畫,取名《中醫師之戀》,獲「公論報」採用。
這生平第一則的漫畫上報,領了三十元稿費,請客竟花掉一百元,卻從此展開他的漫畫創作之路,「漫畫周刊」、「模範少年」等刊物都找他畫漫畫。由於讀的是夜間部,白天有很多時間創作,畢業後又考上台北工專汽車科夜間部,仍持續漫畫創作,題材偏向鄉土,描繪小人物的故事,並以「山巴」為筆名。
取「山巴」為筆名,隱藏著有趣的許多巧合:邱錫勳就讀德育高職時,學號末兩碼是「三八」,恰巧與身分證上的末兩碼相同,個性幽默的他便將「三八」取國語同音字為「山巴」。自認個性有點「三八」的他,現在連車牌號碼、行動電話,末兩碼數字也特意挑「三八」。另一個解釋是,他認為畫漫畫是「稿費少、風險大」,只有「三八」的人才會從事漫畫創作。
何以畫漫畫是「風險大」的行業?邱錫勳表示,一九六○、七○年代,從事漫畫創作的人相當少,而且不能有政治漫畫,有關單位還明文規定:市長以上的官員不能畫,市長以下要畫必須具「正面意義」,完全箝制漫畫人的創作空間,稍有不慎,便可能遭有關單位羅織罪名。

一九九九年,藍色小藥丸「威而剛」上市,邱錫勳覺得媒體炒作過了頭,於是畫下此作,孰料展出時畫中的正牌小藥丸竟不翼而飛,最後只好「補畫」上去。
狗會不會講話?
一九六七年,他為一本兒童刊物畫八頁的漫畫故事,篇名為《天花板上的英雄》,敘述漫畫者家中天花板藏有老鼠,於是買了一隻貓,這隻盡責的貓每天都到天花板上吃掉一隻老鼠,這時鼠群中有隻年輕的老鼠因鼠爸被吃掉,便將全身塗滿農藥,告知鼠群牠準備慷慨赴義與貓同歸於盡,貓吃掉這隻老鼠後果然暴斃,倖存的老鼠們便為這隻勇於犧牲的老鼠立銅像、辦追思會。
這篇漫畫在印刷廠就被警總攔下,把他找來質問:老鼠是陰暗、邪惡的象徵,是不是在鼓勵黑社會對抗警察?是不是在鼓動反抗權威的烈士思想?種種莫須有的罪名,讓邱錫勳百口莫辯,最後在有力人士協助下,才免於白色恐怖的牢獄之災。
一九七六年邱錫勳擔任「漫畫雜誌」主編,除在報刊、雜誌發表漫畫作品,也開始以水墨、油畫創作。一九七九年,邱錫勳畫了一則漫畫,畫面出現幾隻狗在講話,遭審查單位退回,理由是:漫畫中不能出現「狗在講話」。邱錫勳痛心的表示:「不能因為看不懂畢卡索的畫,就說那不是藝術;相對的,人類也不能因為聽不懂狗的對話,就說狗不會講話吧?」為了抗議長期以來漫畫創作處處受限制,邱錫勳一氣之下,不再畫漫畫,轉而專注於水墨、油畫的創作。
從高中開始發表漫畫到中年憤而放棄漫畫創作,前後二十幾年的漫畫生涯,出版近百本漫畫繪本,在當時一片翻譯、抄襲的風潮下,邱錫勳始終堅持「本土漫畫」,以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的小人物故事為主題。
「在我眼中,台灣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地方,可能由於初期荷蘭、日本先後入侵,造成東西文化相互衝擊的影響,使台灣呈現一種『複雜文化』的風貌。而我認為一個藝術工作者應負起時代的使命,深入探究社會變遷下多元性的景觀,對傳統、現在和未來,提供一條脈絡可尋的思索途徑,」邱錫勳那幽默中略帶嘲諷、誇張的風格,始終被有關當局認為有「挑戰威權」的思想。

近年來邱錫勳積極於將一些即將消失的行業用線條紀錄下來。圖為《野台歌仔戲》。
馬路上的靈感
之後,邱錫勳專注於油畫創作,在摸索畫風時期,朋友看到他的作品,或說是印象派,或說是寫實派,他不禁感嘆:為何繪畫的歷史漫長,但可用的素材卻很少,不外乎水彩、油畫和水墨,揮灑空間極度有限,而藝術貴在原創性,他有意從改變創作素材著手,走出屬於自己的風格。
一九七九年,一個春日的午後,邱錫勳閒來沒事,在住家附近散步,看到工人在修整馬路,工人將加熱後的柏油鋪在馬路上,一推一輾間,坑坑洞洞的馬路就煥然一新,他突發奇想地向修路工人要了些柏油;如果把柏油鋪在畫布上,會出現什麼風格的畫作呢?結果線條的遊走都還拿捏不準,他就發現多項缺點:一般用來鋪路的柏油,除了在畫布上黏著力不夠外,溫度太高會融化、變形,溫度太低會龜裂、剝落,若想用柏油作畫,必得先改善這些缺點。
他和旅美歸國的化工博士郭聰田共同研究,在柏油裡加入安定劑,使其不會遇熱就融化,再加入塑膠粒,使其容易附著於畫布上,不會剝落。經過長達四年,一次又一次反覆實驗、試畫,終於克服乾後易龜裂的缺點,後來邱錫勳又發現加入熱融膠效果也不錯,便一直沿用至今。
「柏油經過加熱後,具有黏稠的流動性,較難掌握,卻也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性,」邱錫勳表示,柏油冷卻時是固體,須在高溫加熱下才能融成液體,這也意謂著畫家需在高溫下,一邊以瓦斯爐煮柏油,一邊快速作畫。

柏油讓人著迷的地方,就是工作者無法完全掌控它,很多線條是自然流瀉而成,因此更為樸拙不作做。圖為人物系列──印順法師。
粗礪中美感渾成
挑戰性更高的是,不像一般顏料可以在創作過程中修改或增刪,柏油畫需一次完成,沒有修改的餘地。加上柏油無法用筆,而是用潑的或滴的,類似書法中的「懸腕」,如何能在無筆的情況下有「筆觸」,是創作之初最困難的地方。
邱錫勳選擇湯匙及刮刀作為主要作畫工具,通常他會先以湯匙舀起柏油,潑倒在畫布上,再用刮刀修飾線條;刮刀提高,線條就細,刮刀放低,線條就粗。
以往邱錫勳畫漫畫,所畫的線條雖流暢,但畫久了難免會僵化,可是柏油畫卻不同,柏油是一種相當具有可塑性、發展空間很大的素材,最讓人著迷的,就是創作者無法完全掌控它,很多線條是柏油自然流瀉而成,也因此更為樸拙不作做,難怪邱錫勳會迷戀上潑灑柏油時的淋漓和痛快。
有趣的是,平常我們看到的柏油因為較濃稠而呈黑色,若以溶劑稀釋,則成不同層次的咖啡色,有時為了搭配題材,邱錫勳還會以油彩為柏油上「色」。從畫作中,觀賞者才發現,原來柏油可以瀟灑俐落、也可以清新剛健;可以輕如蟬翼、也可以重若崩雲。而且柏油所具備的體積感、厚度,還有它發亮的黑色,都是油畫無法表現的效果。
一九八○年,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邱錫勳在春之藝廊推出第一次柏油畫個展《憶童年》,這項創新雖引起媒體廣泛討論,卻被少數保守派畫家批評為對傳統不敬,甚至認為他只是「愛作怪」。無情的批評使他頓失信心,幾乎想要放棄這項新嘗試。
禪意入畫
一九八一年,向來支持他的妻子賣掉所有金飾,讓他赴美加遊學,他與雕塑家朱銘同行,兩人在紐約蘇活區租屋創作,他將租處開放參觀,並且再度嘗試性地將柏油畫拿出來展示。當時他的想法只是想了解外國人對柏油畫的看法如何,他以《人間百態》為題,獲得參觀者好評,歐美人士對這種新素材「半立體」的畫法感到相當好奇,隨後他又轉往加拿大到處流浪創作。
作家林清玄在認識邱錫勳之後,曾撰文寫道:「古往今來,所有具備實驗精神的作品,都要面臨嚴格的挑戰,這種挑戰來自各方面,社會的、經濟的、內容的、技術的等等。當挑戰來臨時,一個畫家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向挑戰低頭,重新走入傳統的路;一是迎向前方,披荊斬棘,衝鋒陷陣。但是第二條路有兩種結果,一是面臨更大的挑戰,終於被淹沒;一是在形式上或內容上打開一個新的視野。柏油畫家邱錫勳所走的路,無疑是最後的一種,是想在形式和內容上開闢一個繪畫新境。」
從事漫畫創作的背景,使邱錫勳的作品相當具有社會性和批叛性,他認為,創作是對時代的一種見證。一九八五年,台灣開始出現黑槍,治安亮起紅燈,很多知識份子對治安失望,轉而投入宗教,一時之間,禪修班、佛學營成了熱門課程。看到這種現象,邱錫勳開始畫鍾馗,但鍾馗手中的劍卻向下彎,表示對斬妖除奸的無能;同一時期,他也畫達摩,意味每個人都轉向宗教求得心安,卻不去探究到底是誰束縛了自己的心。同年,邱錫勳以《鍾馗與達摩》為題,在今天藝廊展出。
展出之後,他試著創作佛像,他曾送給法鼓山聖嚴法師一張達摩像,聖嚴法師問他:「你畫的時候很快,大概不到一個小時就畫完了,可是你可能想了很多天。」他回答:「真是知音,的確,我下筆的時候,幾筆就畫出來了,可是之前卻在腦子裡構思良久。」
聖嚴法師在《禪門》一書中的〈虛與實〉一文中記述以上的對話,也寫下這樣的註解:「這幅畫的下面部份,都是空白,一般人大概把空白的地方切掉,只留下這個達摩頭,但是他卻在空白的下角簽了名,這就是『以虛為實,以實為虛。』這位畫家好像懂了禪宗的意境。」
邱錫勳抱持「解放那被都市綑綁的心靈,重返寧靜純樸的鄉間」的心情,將台灣鄉土風情一一入畫,從蘭嶼、澎湖到九份,他以批判的角度來描繪所創作的題材,不計較畫面美醜,憑著內心感覺,將他對鄉土變遷所產生的惆悵與關懷,呈現在眾人面前。
山城歲月
一九七九年,邱錫勳將工作室移到九份山區,之後陸續邀集一些藝術家進駐,並在當時的台北縣議員吳蒼富協助籌措經費下,原有意將九份規劃成藝術村,一九八四年時曾有高達五十位不同創作領域的藝術家進駐。然而隨著廣告片取景與電影《悲情城市》的上映,打響了九份的知名度,也帶動觀光事業,已隱然成型的藝術村因租金不斷提高最後無疾而終,餐飲業的入駐,雖為九份帶來另一種風情,卻已不是當年的九份。
在《九份之美》系列畫作中,他藉柏油的黝黑光澤,抓住當地斑駁的屋脊與磚瓦的滄桑感,線條的勾勒,使景物更為突出生動,呈現九份山城原有的寧靜與熱鬧,繁華與純樸。
《無休止的城市》一作,邱錫勳依著老礦工們的口述,加上自己對礦坑隧道的揣摩和想像,完整地刻畫出挖鑿金礦的艱辛及隱藏於鐵鍬後的動人故事。對礦工來說,坑穴就是他們的第二個家,常為求效率起見,七天七夜也不出坑。
「人好比螻蟻般,為生活汲汲營營,這和礦工不眠不休的付出勞力有何不同?其中能大富大貴者無多,能安老一生的又有多少?到白頭再來咀嚼過去為發達所耗費的時光,又是何等的唏噓?」邱錫勳喟嘆。
長長久久草根味
被「點仔膠」一黏就是二十幾年,邱錫勳對柏油的運用也愈加爐火純青,海內外邀展不斷,而讓他印象深刻的,當屬一九九六年,應中南美洲五國駐台大使之邀,到當地巡迴展出與示範教學。回國後,薩爾瓦多駐台大使,將當地的媒體剪報寄給他,報導中說,自從他去指導教學後,當地的柏油路面被破壞得比以前更嚴重,因為市民都挖回去「作畫」了。
近年來,邱錫勳積極於將一些即將消失的行業用線條紀錄下來,例如騎車沿街叫賣的烤地瓜小販、市場巷弄揮汗煮食的擔仔麵攤、廟會酬神的野台歌仔戲、挑著擔子到處營生的豆花攤......,這些伴隨人們成長的行業,正逐漸消失中,邱錫勳希望藉由畫作,喚起人們的生活記憶。
「唯有關懷沒落式微的傳統風貌,才有新生原創力來推動文化的滋長,希望藉由這些紀錄性的畫作,讓大家省思我們的根在哪裡,」他表示。
至於自己所研發創作的柏油畫,是否能一直流傳下來?邱錫勳只淡淡地說:「不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做無限的幻想。好的藝術品,自然會有人去保存它,創作者只需專心創作,何必在意這麼多呢?」
遠眺雨中的九份,滿屋的柏油味,讓人不自覺想起兒時看到鋪柏油路工人的興奮與好奇,在一幅幅具懷舊題材的柏油畫中,再次循著味覺的引導,沈浸在人生真實況味的思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