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礪中美感渾成
挑戰性更高的是,不像一般顏料可以在創作過程中修改或增刪,柏油畫需一次完成,沒有修改的餘地。加上柏油無法用筆,而是用潑的或滴的,類似書法中的「懸腕」,如何能在無筆的情況下有「筆觸」,是創作之初最困難的地方。
邱錫勳選擇湯匙及刮刀作為主要作畫工具,通常他會先以湯匙舀起柏油,潑倒在畫布上,再用刮刀修飾線條;刮刀提高,線條就細,刮刀放低,線條就粗。
以往邱錫勳畫漫畫,所畫的線條雖流暢,但畫久了難免會僵化,可是柏油畫卻不同,柏油是一種相當具有可塑性、發展空間很大的素材,最讓人著迷的,就是創作者無法完全掌控它,很多線條是柏油自然流瀉而成,也因此更為樸拙不作做,難怪邱錫勳會迷戀上潑灑柏油時的淋漓和痛快。
有趣的是,平常我們看到的柏油因為較濃稠而呈黑色,若以溶劑稀釋,則成不同層次的咖啡色,有時為了搭配題材,邱錫勳還會以油彩為柏油上「色」。從畫作中,觀賞者才發現,原來柏油可以瀟灑俐落、也可以清新剛健;可以輕如蟬翼、也可以重若崩雲。而且柏油所具備的體積感、厚度,還有它發亮的黑色,都是油畫無法表現的效果。
一九八○年,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邱錫勳在春之藝廊推出第一次柏油畫個展《憶童年》,這項創新雖引起媒體廣泛討論,卻被少數保守派畫家批評為對傳統不敬,甚至認為他只是「愛作怪」。無情的批評使他頓失信心,幾乎想要放棄這項新嘗試。
禪意入畫
一九八一年,向來支持他的妻子賣掉所有金飾,讓他赴美加遊學,他與雕塑家朱銘同行,兩人在紐約蘇活區租屋創作,他將租處開放參觀,並且再度嘗試性地將柏油畫拿出來展示。當時他的想法只是想了解外國人對柏油畫的看法如何,他以《人間百態》為題,獲得參觀者好評,歐美人士對這種新素材「半立體」的畫法感到相當好奇,隨後他又轉往加拿大到處流浪創作。
作家林清玄在認識邱錫勳之後,曾撰文寫道:「古往今來,所有具備實驗精神的作品,都要面臨嚴格的挑戰,這種挑戰來自各方面,社會的、經濟的、內容的、技術的等等。當挑戰來臨時,一個畫家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向挑戰低頭,重新走入傳統的路;一是迎向前方,披荊斬棘,衝鋒陷陣。但是第二條路有兩種結果,一是面臨更大的挑戰,終於被淹沒;一是在形式上或內容上打開一個新的視野。柏油畫家邱錫勳所走的路,無疑是最後的一種,是想在形式和內容上開闢一個繪畫新境。」
從事漫畫創作的背景,使邱錫勳的作品相當具有社會性和批叛性,他認為,創作是對時代的一種見證。一九八五年,台灣開始出現黑槍,治安亮起紅燈,很多知識份子對治安失望,轉而投入宗教,一時之間,禪修班、佛學營成了熱門課程。看到這種現象,邱錫勳開始畫鍾馗,但鍾馗手中的劍卻向下彎,表示對斬妖除奸的無能;同一時期,他也畫達摩,意味每個人都轉向宗教求得心安,卻不去探究到底是誰束縛了自己的心。同年,邱錫勳以《鍾馗與達摩》為題,在今天藝廊展出。
展出之後,他試著創作佛像,他曾送給法鼓山聖嚴法師一張達摩像,聖嚴法師問他:「你畫的時候很快,大概不到一個小時就畫完了,可是你可能想了很多天。」他回答:「真是知音,的確,我下筆的時候,幾筆就畫出來了,可是之前卻在腦子裡構思良久。」
聖嚴法師在《禪門》一書中的〈虛與實〉一文中記述以上的對話,也寫下這樣的註解:「這幅畫的下面部份,都是空白,一般人大概把空白的地方切掉,只留下這個達摩頭,但是他卻在空白的下角簽了名,這就是『以虛為實,以實為虛。』這位畫家好像懂了禪宗的意境。」
邱錫勳抱持「解放那被都市綑綁的心靈,重返寧靜純樸的鄉間」的心情,將台灣鄉土風情一一入畫,從蘭嶼、澎湖到九份,他以批判的角度來描繪所創作的題材,不計較畫面美醜,憑著內心感覺,將他對鄉土變遷所產生的惆悵與關懷,呈現在眾人面前。
山城歲月
一九七九年,邱錫勳將工作室移到九份山區,之後陸續邀集一些藝術家進駐,並在當時的台北縣議員吳蒼富協助籌措經費下,原有意將九份規劃成藝術村,一九八四年時曾有高達五十位不同創作領域的藝術家進駐。然而隨著廣告片取景與電影《悲情城市》的上映,打響了九份的知名度,也帶動觀光事業,已隱然成型的藝術村因租金不斷提高最後無疾而終,餐飲業的入駐,雖為九份帶來另一種風情,卻已不是當年的九份。
在《九份之美》系列畫作中,他藉柏油的黝黑光澤,抓住當地斑駁的屋脊與磚瓦的滄桑感,線條的勾勒,使景物更為突出生動,呈現九份山城原有的寧靜與熱鬧,繁華與純樸。
《無休止的城市》一作,邱錫勳依著老礦工們的口述,加上自己對礦坑隧道的揣摩和想像,完整地刻畫出挖鑿金礦的艱辛及隱藏於鐵鍬後的動人故事。對礦工來說,坑穴就是他們的第二個家,常為求效率起見,七天七夜也不出坑。
「人好比螻蟻般,為生活汲汲營營,這和礦工不眠不休的付出勞力有何不同?其中能大富大貴者無多,能安老一生的又有多少?到白頭再來咀嚼過去為發達所耗費的時光,又是何等的唏噓?」邱錫勳喟嘆。
長長久久草根味
被「點仔膠」一黏就是二十幾年,邱錫勳對柏油的運用也愈加爐火純青,海內外邀展不斷,而讓他印象深刻的,當屬一九九六年,應中南美洲五國駐台大使之邀,到當地巡迴展出與示範教學。回國後,薩爾瓦多駐台大使,將當地的媒體剪報寄給他,報導中說,自從他去指導教學後,當地的柏油路面被破壞得比以前更嚴重,因為市民都挖回去「作畫」了。
近年來,邱錫勳積極於將一些即將消失的行業用線條紀錄下來,例如騎車沿街叫賣的烤地瓜小販、市場巷弄揮汗煮食的擔仔麵攤、廟會酬神的野台歌仔戲、挑著擔子到處營生的豆花攤......,這些伴隨人們成長的行業,正逐漸消失中,邱錫勳希望藉由畫作,喚起人們的生活記憶。
「唯有關懷沒落式微的傳統風貌,才有新生原創力來推動文化的滋長,希望藉由這些紀錄性的畫作,讓大家省思我們的根在哪裡,」他表示。
至於自己所研發創作的柏油畫,是否能一直流傳下來?邱錫勳只淡淡地說:「不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做無限的幻想。好的藝術品,自然會有人去保存它,創作者只需專心創作,何必在意這麼多呢?」
遠眺雨中的九份,滿屋的柏油味,讓人不自覺想起兒時看到鋪柏油路工人的興奮與好奇,在一幅幅具懷舊題材的柏油畫中,再次循著味覺的引導,沈浸在人生真實況味的思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