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動門緩緩的朝兩旁移去,速度並不快,因此,一瞥中,她依然得注視著自己映在褐色玻璃上的容顏,旅途的勞頓和歲月一起在眸中添上了一層無奈與惆悵,顯得分外的淒寂。
走進門裡,自動門徐徐的合上了,她沒有回頭去看自己的背影,默默的走向櫃台,去取房間的鑰匙。
「五○五。」
鑰匙串在一枝壓克力棒上,握在手上全是冰冷的;她禮貌性的微笑道謝,轉身朝電梯走去。
「哦,安女士,請等一等——」
恍惚中聽到了聲音,是在喚她的;她下意識的轉過頭去,櫃台裏的總機小姐正欠身向她招手。
「方才有您的電話——恭喜您,安女士,您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真的?」心頭一下子熱了起來,迫不及待身體全都倚向了櫃台,聲音也是顫抖的。「找,找到了?」
「報社來過電話,您不在,諾,我記在這裏呢,說您要找的人住在南部,已經聯絡上了,將盡快趕到台北來!」
「哦——」她顫顫的追問:
「盡快,是多久?」
「走高速公路,要四個多小時吧,坐飛機就不到一個小時了!」
「哦,謝謝!」她急急的道了謝,轉身便走,只踏出了一步,又回過頭來問道:
「那,小姐,請問您,電話裏有沒有說,要我到那裏去等他們?」
「沒有——不過,他們到了台北會打電話到飯店來;您放心,我會幫您留意的。」
「噢,是的,謝謝;」察覺到自己微露失態,她感到臉都紅起來了:「我回房間去等電話好了!」說著,她又重覆了一遍:「謝謝你。」
「不客氣,為您服務,同時分享您的喜悅,這是我們的榮幸。」
客套的話她沒有聽得很清楚,一顆心逕自噗通噗通猛烈的跳著,回到房間,心跳聲聽得更清楚了,她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數不清已經等待了多久的時間、多少個日夜、多少個晨昏,分分秒秒、歲歲年年,可是,這一刻即將來臨——她甚至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幾乎承擔不住這份喜悅。
畢竟是累積了卅多年的思念啊!
她顫顫的伸出手去,取過了留在幾上的報紙,重新移到自己的眼前來讀著,那一欄已經連續刊登了半個多月的尋人啟事:
「尋找孿生妹妹安蓮,現年五十五歲,滿族人,大陸淪陷前夕失散……」
才讀了幾個字,淚水又湧了上來,她忙忙的騰出一隻手來,用手背輕輕的拭著。
報紙上登著的那張照片已經是手邊僅有的一張,翻拍給報社製版的,看起來有些兒模糊,孿生姐妹究竟誰是誰,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照片中只有七、八歲光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梳著小辮子,穿著衫襖,右手執鞭,左手執鼓,鼓是蒲扇形,鐵框,蒙革,鼓柄上套著鐵環;依稀還記得,那天姐妹合跳「太平鼓舞」……一樣的模樣,一樣的裝束,照相的時候連爹娘都分不出來;誰在左、誰在右,誰是大妞、誰是二妞,這張照片隨身帶了將近半個世紀,自己也沒弄清楚過啊!
她揉揉眼睛,定定的看了又看,照片中兩個人都露著同樣的笑容,童稚的年齡中絲毫沒有人世間的滄桑,更沒有料想到人世間會有滄桑,兩雙眸子同樣閃著純淨的光。
她看著,不覺又出神了,卻在她出神之際,電話鈴猛地響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驚醒了她。
「喂,安萍女士嗎?我是××報記者,本報的廣告效率無遠弗屆;因此,住在南部鄉村的安蓮女士看到報紙後,已經打電話到本報了,她大約在今天晚上就可以抵達台北,與您見面!」
「謝謝——」
「同時,本報也希望能夠訪問兩位,請兩位談談你們姐妹之間感人肺腑的故事,我大約一個小時後到飯店來看您,好嗎?」
「哦,我想,不、不必要吧,我們姐妹,沒有那麼重要,不值得您訪問的!」
「不,您萬里尋親,是很令人感動的!」
「可是,像我們姐妹這種情況,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呢!我們只是其中之一,一點也不特別,不值得報導的;您幫我找到親人,我非常感謝,但是,這,真的太普通了,在那個時候,每家都有人失散的!」
掛斷了電話,淚珠又在眼眶中閃起;在那個時候,每家都有人失散的,可是現在,是不是每一家失散的人都可以重逢了呢?
她想著,沒來由的打了個寒噤;歲月真的是不饒人,一下子溜過去的是卅多年呢。安蓮,二妞,現在不曉得會是個什麼樣子了,雙生姐妹至少外貌上還是一樣的吧?
小的時候,姐妹倆站在一起是根本就分不出來的;直到十七、八歲,兩個人還不容易辨認,連天浩有時候都會認錯人呢!
天浩,哦,連他都會認錯呢——
訂婚的那天,自己在裏屋,就聽得外頭一大堆的人在打趣著他,別認錯新娘喲!
幸好那天沒有,那天姐妹倆穿的衣裳不同;可是第二天,換回了家常衣裳,天浩來時,她去開門,天浩竟迎面招呼了一句:
「二妹,早。」
噗哧——她忍不住的笑出了聲:「誰是二妹?」
想著,又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只是,笑容中比昔年增添了數不清的無奈和惆悵;她走到梳妝台,在鏡前坐了下來,再一次仔細端詳自己的容顏,自己全不似照片中童年的模樣了!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還好,安蓮不管容貌變了沒有,天涯海角總算是找到她了,確定她在台灣,聯絡不算難;但是,天浩呢?他又該到那裏去尋找呢?沒有確定的地點,連登報都不是辦法啊!
他還在世上么?他可知道自己這卅多年來的思念嗎?
天浩、安蓮,世上只有這兩個屬於自己的親人,就憑著尋找他們的信念,卅多年,從家鄉逃到異鄉,再從異鄉逃到異國……確定了安蓮在台灣,那更是不遠千里而來啊!
再過不了多久,就可以見到安蓮了,總算是謝天謝地,也可以告慰在九泉之下的爹娘了——想著,她又忙忙的低下頭來看表,數著餘下的時間。
「安女士,令妹已經到達台北了……」
「啊,謝謝,謝謝……好的,我在飯店等候。」
手裏捏著那張太平鼓舞的照片也在輕顫,腦海裏更是不由自主的浮起了跳動的影像,安蓮——啊,失散了卅多年的姐妹啊,不曉得有多少離後的滄桑要互相傾訴呢!
然而——安蓮到時,一切都出乎了她的意外。
門一開,一陣強光就逼得她幾乎睜不開眼;門外擠滿了手持相機與閃光燈的記者一擁而進,她的腳步也幾乎踉蹌了;錯亂中,她只有下意識的發著顫聲:
「安蓮……安蓮……」
「姐——」
一隻手握住了她的,她也聽到了叫喚;可是身邊滿是七嘴八舌的嘈雜,她只能在恍惚中勉強的集中心力,企圖分辨出安蓮的形影來。
「請問二位,現在心裡有什麼感受?」
「……」
「謝謝大家——」
哄亂中,耳畔盡是嗡嗡的聲音,但是心中卻是溫熱的——她感覺到一股暖流從手心流向心頭,是安蓮,她下意識的認定,是安蓮在握著自己的手!
顫顫的,用力回握著,兩行淚水更是不由自主的一起瀉了出來,可是千言萬語卻全都哽在喉頭了,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聽覺也是依稀的:
「一切……容我們明天下午再向大家報告!」
「明天下午兩點鐘,我們會在樓下的貴賓室舉行記者招待會!」
四周逐漸的沉靜下來,記者們依依離去,自己也彷彿逐漸的從昏亂中沉靜了下來。
「姐——」
聲音清晰了;一聲呼喚,聽得她又是一顫。拭乾了淚水,眸光也清晰了。
「二——妞——」
一剎間,一切都從霧中掙出清明來了,四目相對中,分分明明的映出了彼與此,孿生姐妹再也不會被人錯認了。
「姐,你怎麼,這麼瘦——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啊,人都變個樣子了……」
「是啊,頭髮掉的掉、白的白,臉上也全是皺紋——不過,你氣色真好,看著一點都不像我了!」
依偎著坐了下來,正對著梳妝鏡;歲月流過了以後,鏡中人全不似當年了。
「啊,小青,怎麼忘了叫姨婆了?」
房裏還留下個四、五歲小女孩,正站在角落裏看著她們,黑白分明的雙眼襯著蘋果似的雙頰,神情中流露著好奇。
「姨婆好!」她走過來傍在安蓮身旁。
「哦,呵,好;啊——是,你的孫女兒?這麼大了!真,真好……」
「她是老二的女兒,成天就黏著我不放!哦,姐,你,你可有——有兒孫?」
「我——我一直都沒有結婚!」她泛起了一絲無奈的笑容,又輕輕的搖了搖頭道:「也幸好是單身,前幾年才能到了國外,現在也還見得著你!」
安蓮聽得不覺低下了頭去,輕聲的說道:
「卅多年,姐,你就這樣一個人過了?」
「不然,又怎麼過呢?還好,現在找到了你,看著你做了祖母,也讓我覺得很安慰了!」
「我是——剛到台灣的時候,人生地不熟的,結了婚有人照顧!」
「早知道這樣,我就放心了!」神情中露出了欣慰,安萍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愉悅了:「你不曉得,前幾年,我總擔心你的安危,後來我到了國外,聽人說你在台灣,又想著,你過得好嗎?這麼多年是怎麼度過的?唉!那裏知道,我是白擔心了呢!」
她說著,探身取過了照片,又拉著安蓮的手,娓娓的說著:
「我身邊就只剩下這張照片了,帶著它走遍了天涯海角;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把它拿出來看看,想著那天可以找到你,再一起看看我們小時候,跳太平鼓舞的模樣……」
「我也是的,姐——」
安蓮伸手接過了照片,滿眶的淚水開始往外溢。
「剛到台灣的時候,我還在想著,你和爹娘隨後就會到的……」
「爹娘,不久就病了,沒拖上兩年就去了;在世的時候,天天囑著我要找到你,姐妹倆好照應!」
「爹娘那裏會想到,我們姐妹會失散了這麼久!」
「不過,如果爹娘知道你的日子過得好,他們也瞑目了!」
「姐——」
「還有,如果爹娘知道我們還有今天的相聚,也會瞑目的——」安萍一手拭著淚,又斷斷續續的說著:
「有一年,我被下放到新疆,白天累了,夜裏一躺下就睡著,一睡著就夢見爹娘,爹娘在叫喚,萍兒蓮兒的重疊在一起,叫得我從夢裏醒來,醒來不見爹娘也不見你,心裡頭空得怕人,就只能暗暗的向爹娘禱告,保佑我能找到你,在這世上我就不是孤伶伶的了!」
「姐,那你沒想到要結婚嗎?」囁嚅中,安蓮顫聲問道。
安萍卻猛地一楞,半晌才淒然一笑的回答她的話:
「我,找不到天浩啊!那一年,在碼頭上,人擠人的,娘跌了一跤,我和爹攙她到人潮後頭坐下,就沒看見你,也沒看見天浩了——打那時候到現在,唉!這輩子,別說是結婚,就連見面……安蓮,你不知道,這卅多年來我每天都在想,今生今世,我要是還能跟你、跟天浩再見上一面,我死都瞑目了!」
說到後來,她幾乎泣不成聲;安蓮卻似乎聽得失了神,兩眼茫然的睜著,一雙手卻不由自主的將小青拉進自己的懷中,緊緊的抱著。
「這些年,我一個人受盡了折磨,根本是生不如死,就靠著想再見你們一面的念頭撐著,撐過了一天又一天……二妞,今天,我總算了了一半的心願,看著你好端端的做了祖母,我,我,我若是,還能見到天浩一面,就……」
安萍突然掩面痛哭了起來,安蓮抱緊了小青,全身不住的顫抖著,木然的臉上一片雪白。
「姐,天浩他——」
「他」,安萍驀地抬頭,眼中閃起了一絲希望的光:「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他,他,他」,安蓮的兩排牙齒不住的格格互撞,圓而大的汗珠自額間逼了出來,連著淚珠一起蒸騰著,喉頭在哽咽中掙扎,嘶啞的聲音勉強吐了出來;她狠命的將小青向安萍懷中推了過去,失聲的叫號了起來:
「這也是他的孫女啊——」
「什麼——你,你說——」
安萍的聲音也啞了。
安蓮雙手捧住了臉,埋進了自己的懷中,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的顫聲說話:
「姐……不要怪我——那年,在碼頭上,天浩認錯了人,叫著你的名字……卻拉著我上了船,你、爹娘都沒上來……我們到了台灣,舉目無親……只好將錯就……錯了!」
她只管自顧自的說著,安萍卻聽得只是張大了嘴,整個人都僵了,兩眼死灰的睜著,什麼反應也沒有。
安蓮仍在哭著說話:
「不要怪我們……我們沒辦法,才……」
夾坐在兩人中間的小青被這情景嚇呆了,茫茫然的一下子便溜下座椅去了,卻不料一腳正好踩在不知何時從安萍手中滑落在地的照片上,她並沒有留意到,踩過照片,她便溜到角落上去坐了下來,怯怯的注視著她所不瞭解的兩個人。
照片上卻多了個汙灰的小鞋印,印在黑白氾褐的舊照片上,照片上的一切便加倍的模糊了,兩個跳著太平鼓舞的人也就更加的分不出彼此;卻又彷彿是流轉著歲月與滄桑的人間,在命運的擺佈下顯出了辛酸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