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奇偉在國內藝壇是個特殊的人物,他一方面博學、睿智、待人熱誠、作育英才無數,令人景仰尊重;另一方面又天真、稚氣、在藝術創作上任意揮灑,猶如一個老頑童。老頑童今年已七十高齡,素來不修邊幅、不講究氣派,只知成天忙個不停,教書、繪畫、閱讀、寫文章、演講、參加座談會、與朋友聊天、做田野調查……,他都有莫大的興趣與幹勁,總嫌時間不夠用。他自稱是業餘畫家,因為他原是學理工的,但他的繪畫純真、浪漫,自成一格,令人喜愛。他真正最有興趣的,還是田野調查。土著民族的原始、神秘,最能吸引他;原始藝術的樸拙、自然,供給他創作的養分。而他自己,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咖啡屋的木頭樓梯「碰、碰」作響,這一定是劉老了,他那一雙厚底的大皮鞋,光聽聲音就可以辨認。
果然是他!還是十多年來不變的裝束:未燙的寬大棉質襯衫,略為褪色的夾克,微皺的淺色布帽,和一個比高中學生書包還要飽滿的大背包。摘下帽子,春天陽光從咖啡屋後陽台流進來,照著他銀白的短鬍,閃閃發亮。新修的鬍子吧,連臉上的笑靨都沾著一層清爽。

海鷗。(曉陽)
鎮日工作,一向興緻勃勃
「我每天工作時間都在十二小時以上。呵,呵」,他笑著說:「上天對我實在不錯,我亦別無所求,你說,七十多歲的人,有這樣的身體,能吃能睡能工作,還要怎麼樣呢?」
是啊,七十一歲的人有這樣的健康,還要怎麼樣呢?兩年前,到蘭嶼採訪時,很湊巧地在鄉野客棧前和他相遇,他帶著一群年輕學生正在做原始部落調查。大熱天,他背著照相器材、睡袋,踩著厚底大鞋,看不出一點疲態。等候環島巴士時,看他連吃四根香蕉,不禁想起畫家王藍最愛說他的:「其老,豈老?」
還有去年他往北婆羅洲蠻荒出生入死的探訪經歷,也是許多年輕人所不敢嘗試的。他的藝術生命比別人豐富、有意義,便在於忘老心境所從事的豐富生活經驗。嚴格說來,他不算是運氣很好的人,在物質方面談不上充裕,但他素來要求自己能苦中作樂、隨遇而安,這樣的人生哲學,使他素能免於鑽牛角尖,而能有一份開朗樂觀。

靜物。(曉陽)
興趣廣泛,想做的事太多
絕大多數的國內畫家,把他們的時間都奉獻給繪畫。不論寫生或閉門揮筆都只為一件工作——「畫」。而劉其偉除了畫,還有其他。他說他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或者七十二小時,這樣他可以好好的分配: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看書,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寫作,有更多的時間可以作調查,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畫畫……。
某些人以為劉其偉多方面的涉獵和發展並不明智,因為畢竟一個人的精力有限,參與的事太多了,恐怕博而難精。劉其偉自有一套看法。他以為,人的精力愈用愈多,思想愈用愈敏銳,千里跋涉可以訓練一個人走更長的路。他說,藝術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沒有規律可尋。其他方面的知識和經驗,只會使藝術生命更豐富、更充實,不會影響它的成長。
「很少人知道我原來學的是電機工程,別人不提,我也不講。」劉其偉飲一口咖啡笑著說。二十年來,他參加許多藝術活動,在國內外也常舉辦畫展,人家都當他是畫家,他也默認了:「事實上,我在民國卅九年才開始拿筆畫畫的。」

:靜物。(曉陽)
受理性訓練,往感性發展
那麼,我們就聽聽劉其偉民國卅九年以前的故事吧——那一段時間,他所做的事情和藝術扯不上關係,卻影響到他以後從事藝術的許多觀念。那一段時間,他經歷了無情戰火和工作環境再三變遷的無奈;雖然目前想來也是難忘的生命經驗,但那一段期間的故事,他很少對人提起。
劉其偉生於民國元年,祖籍廣東。劉其偉的父親原來經營茶葉出口。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生意一落千丈,大批茶葉不得出口,只有擱在倉庫裏任它發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帶著一家大小到日本東京求發展。那年,劉其偉九歲。
民國廿二年,他考取庚子賠款公費生,進入東京鐵道教習學院電氣科讀書:「我本來很想讀文科,但是考文科的人太多了。」廿六歲那年,他應聘回國,在廣州的國立中山大學工學院任教。
抗戰期間,他隨學校遷到雲南。因為有一位叔叔在軍隊裏當連長,慫恿他到兵工署。他便從學校的電機工程教職,轉為軍隊的技術人員。當時國內的軍火、兵器大半從印度駝峰輸入,運送困難。劉其偉受命到緬甸、西南一帶,負責兵器的修理和組合。而後調到安南、廣西邊境,因為得了「黑水病」,調回重慶兵工廠。

神馬。(曉陽)
工作枯燥無味,開始接觸藝術
劉其偉精通英、日語,抗戰勝利後,當時軍事委員會有意派他到大連或台灣做翻譯工作。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劉其偉離開重慶到台灣。但結果他沒有做翻譯工作,而是到台灣電力公司八斗子發電廠擔任修護工程,後派到金瓜石發電廠。他的家眷這時也從中國大陸出來,一家人團聚固然足可欣慰,但是金瓜石的天氣相當惡劣,三年當中,他的情緒一直不好。
後來他轉到台糖服務,九年當中,陸續翻譯了一些有關藝術的文章,有時心有感觸,也寫一點個人對藝術的看法。從台糖退休後,應聘在駐台海軍單位做電機工程師一年,又再轉到軍事工程局工作。
從事軍事工程期間,劉其偉有空就嘗試作畫。他沒有受過繪畫專業訓練,起初繪畫的動機,只是為了打發出差的空閒時間。有時畫速寫,有時作淡彩,主要是名勝風景的寫生。經濟情況不佳,加上精神上的不得開展,也是促使他在藝術方面找寄託的原因之一。他結交了一些畫界朋友,像黃君璧、馬白水、梁中銘、馬電飛等,大家常在一起討論畫事。

鱷魚。(曉陽)
未受專業訓練,畫得揮灑自如
民國三十九年,他的水彩畫「寂殿斜陽」入選第五屆省展。在畫題的說明欄中,他說明這幅畫以台南孔廟為題材:「……象徵著平安的朱色廟牆,襯托著金紅的圓柱,色彩和情調,多麼可愛與調和……。盤在地上作畫,我倚暖了石階,石階涼透了我心坎。深秋南國,氣候還是很暖,簷前的一群麻雀,啾啾地在晚風中追逐,澹澹的夕陽斜影,畫出寂無人語的淒涼。」
「寂殿斜陽」得獎,使他作畫的信心大增。早期,他從風景畫入手,再加入人物畫:「我不大贊成學院派教初學者畫石膏像,我主張畫寫生或速寫。我一直認為繪畫的準確性、明暗、空間和透視感不大重要,最要緊的是訓練想像力。多方面的美學的知識,以及開拓更寬廣的生活領域,可以豐富創作的內涵與增益想像力。」
劉其偉多年來用實際的行動,映證他對繪畫的看法。經過了第一階段的風景寫生,他把視線投向台灣高山族部落,和一些隱蔽山地的生活環境。台灣高山同胞的傳統祭典儀式,以及他們服飾、建築的特殊圖案,也成了他繪畫的靈感或素材。以後他的繪畫形式漸漸從明朗的彩面,遞減為簡單優雅的符號或線條。一些台灣民間藝術的形相,中國神話傳說,也經由他的想像、過濾,成為抒情意味濃厚的作品。

一群高貴的睡貓。(曉陽)
越南數載,畫藝大為精進
劉其偉藝術生活的重要轉捩點,是民國五十四年美軍在越南金蘭灣登陸,迫切需要軍事工程人才支援,他應聘前往越南工作。兩年當中,他在戰火下做工程師,也在公餘之暇拚命作畫。他和當時在我國駐越農技團工作的王祖祓、王次賡等,時常到西貢郊外寫生,有時也聚在一起閒聊。
「那是一段很開心的日子,當然,如果沒有戰火槍聲更好。那時候,我的經濟情況和情緒都比較好了,在繪畫方面,也有不少得意之作。到現在為止,很多朋友都認為我在越南的水彩畫,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好的,我個人也有同感。」
越南之行,促成了劉其偉完成他有名的「中南半島」作品系列,也使他親近「佔婆」和「吉蔑」藝術、吳哥窟遺蹟。
「佔婆」和「吉蔑」是中南半島最古老的民族,兩者的藝術經過中國、印度文化的洗禮,形成了特殊的風格。劉其偉憑弔古蹟廢墟,深深動情。今天我們重新欣賞他在民國五十五、五十六年的作品,還可以感受到當時他身歷其境的情緒。那些帶著神秘氣氛,渲染中跳躍的鮮明色彩,和意味著生命不可期待的飄泊,取決於宗教權威的際遇等等,都有詩情和想像的雙重效果。

吻。(曉陽)
原始藝術帶來甚多啟發
「現代藝術很多得自原始藝術的啟發。為了瞭解藝術的本質,不能不探究原始藝術。為了蒐集更多的資料,愈深入愈有興趣,甚至無法停止。」劉其偉說,在越南兩年後,他轉入泰國,在精神和作品上,同樣滿載而歸。
近年來,他先後到過北呂宋、南美洲、北婆羅洲以及台灣偏遠的蘭嶼等地作調查採集,研究當地的物質文化、部落規劃和居住特色等,除了有數量可觀的速寫、筆記和水彩作品外,著作也廣受矚目,其中包括「菲島原始文化藝術」、「原始藝術探究」、「台灣土著文化藝術」、「佔婆藝術探討」等。
另外,在水彩技法方面,他也出版了「水彩畫法」、「現代水彩初階」、「現代水彩講座」、「佛林特的水彩畫」等書。
「一個藝術追求者應該有勇氣多方面嘗試。就拿水彩畫紙為例,不管什麼紙,我都試過。自己作品好壞,要憑個人真誠的感覺而定,因為藝術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反對太保守,試一試總不會有什麼壞處吧?」

薄暮的呼聲。(曉陽)
表現純真的赤子情懷
繼中南半島作品系列以後,劉其偉在國內另一次較重要的個展,是民國五十九年在台北市凌雲畫廊的「民間藝術」和「抒情繪畫」主題。這次的展覽,他以主觀的構圖和低調的色彩,表現「北斗」、「門神」、「王母娘娘」等我國民間藝術題材;「抒情繪畫」的「秋」、「死亡與誕生」、「薄暮的呼聲」等,則將現實的繁復形象簡化,以簡單的線條表達,具有瑞士表現派名家克利的清純天真風格。
民國六十八年他在台北市龍門畫廊的個展,是他經過一連串旅行和長期寫作後的另一階段新作的公開。藝評家于還素認為:這時期的劉其偉,引進了表現派畫家克利的繪畫方法,給我們美術界帶來新的震動!
克利繪畫的特色,是對線與色空間的瞭解,以色彩位置或重疊的排列,表現詩、愛、夢、童話或神話。劉其偉用東方人的觀念和價值分析,將身邊的題材重現。「祭鱷魚文」取材自韓文公的歷史故事;「雞鳴早看天」是中國農業社會的遺思。劉其偉嘗試接觸更廣泛的題材,更多面的畫具材料,這條路也將繼續走下去!

京劇裏的人物。(曉陽)
生活單純,心情快樂
「今天,我並沒有太多的錢;但我很『富裕』,因為我過得很安靜,很快樂。」劉其偉形容他這一生和金錢無緣,好像註定做一個畫家或作家:「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對不對?」他用廣東腔的國語說。
在台北市郊新店的寧靜住家裡,七十一歲的劉其偉和他的老伴彼此照應。他們有兩個兒子,都成家立業了,只是沒有人繼承劉老的衣缽。倒是一批又一批的年輕學生,把這一位充滿朝氣的老教授,當做傾吐的最好對象。他們和劉老談抱負、談對現階段藝術教育的感想、談藝術家在名利引誘下如何守住尊嚴。……啡咖一壺、糖果一小碟,劉老和他們徹夜對坐清談,從無倦意。
「一個畫家畫兩種畫並不難,我個人也可以做得到——一種是迎合大眾的畫,另一種是自己願意的畫。如果為瞭解決生活問題,又有什麼關係?如果生活過得去,又何必為了奢望過多的身外之物來勉強、委屈自己呢?」
劉其偉近年因為社會經濟繁榮,賣畫和寫作的稿酬漸豐,比初到台灣的窘境寬裕太多,但他還是維持一貫的簡單生活。他經常處心積聚一筆費用,以供另一次深入的田野調查所需。平常他計程車捨不得坐,好料子的衣服捨不得買,咖啡要喝得一滴不剩,甜甜圈上面沾的白糖也吃得乾乾淨淨。這樣克勤克儉的過日子,為的是能周遊列國,甚至深入蠻荒探險。

一九八一年,劉其偉在婆羅洲的雨林裡為省立博物館收集熱帶昆蟲生態資料。(曉陽)
原始部落充滿了值得探究的神秘
他下一站探險地,可能到新幾內亞。他說光是資料準備工作就得花好幾個月。最近十年,他先後在中國文化大學、淡江大學和中原大學教課。為了深入瞭解各地的原始部落和他們的文化藝術背景,他個人默默地也扮演「學生」的角色。在中央研究院民族研究所、台大考古學系辦公室,經常可以看他埋頭查資料。
有人問他:為什麼不去非洲?
他笑瞇瞇地回答:「非洲太大了,部落群太多,恐怕再給我一倍的生命都跑不完。」
其實他的生命力,仍在極旺盛的狀態。他充滿藝術氣質的外表,也超過一般七十歲老人的吸引力。他能吃、能睡、能工作,上帝賜給他健康的生命,或許存心要他付出十倍或百倍千倍以上的光和熱。

劉其偉在婆羅洲雨林裡分贈中華民國錢幣與糖果給普南族土著。(曉陽)
建立了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形象
在中國現代繪畫紀錄當中,劉其偉以一位工程師參與,他的作品造詣如何?他能否留名一頁?對他來說似乎並不重要。他坦率的說:「很少人能拒絕名利,就看人如何去取得。」這說明他「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原則。他的人生觀在於「樂觀奮鬥」四個字。對於一些愛好藝術的初學者,他已經建立了一種耕耘的形象,他也以身作則,提供美好的努力方向。

伊斑族男人在悅神祭典前穿著豔紅兜布。(曉陽)

加央族巫師施法時,為增加神秘氣氛所戴的面具。(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