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只有病患、家屬行色匆匆穿梭在診間的台大兒童醫院,突然出現幾張特別的臉孔。幾位戴著紅鼻子的小丑來到病房探頭探腦,一會擠眉弄眼誇張作出鬼臉,一下拿著烏克麗麗彈著滑稽變奏的曲調。咯咯的笑聲難得地從病房傳來,醫院裡的病童、家屬暫時忘卻病魔的陰影,臉上露出笑容。
去(2015)年,由沙丁龐客劇團所推動的「紅鼻子醫生計畫」,將歐美地區推行已久的「小丑醫生」介紹到了台灣。以往街頭、劇場才見得到的小丑,這下不但出現在醫院,還多出了「醫生」的頭銜。只是,一身奇裝異服的小丑醫生不負責診斷病情,而要以引人發噱的誇張表演,逗得病人開懷大笑。
由劇場走向醫院
一手推動「紅鼻子醫生計畫」的沙丁龐客劇團團長馬照琪是在十多年前,第一次聽說了「小丑醫生」。學生時代就愛上戲劇表演的馬照琪,台大經濟系後遠赴法國,就讀賈克勒寇國際戲劇學校。一次分享會上,馬照琪從畢業學長姐口裡,得知法國致力於協助兒童醫療的「微笑醫生協會」,便暗暗動念,回到台灣也要推動小丑醫生,讓藝術走入生活。
1999年馬照琪學成歸國,卻發現沒有單位、劇團投入相關培訓。計畫成為小丑醫生的盼望沒能實現,一齣齣舞台表演、創作計畫反倒快速填滿了她的生活。「莎士比亞的姊妹們的劇團」、「1/2Q」都有馬照琪的加入。
計畫暫且無法如願,2005年,馬照琪成立的沙丁龐客劇團推出的第一號創團劇作《在世界的房間》,卻比小丑醫生早了一步,直視生死。故事說的是一位將死的女孩,在所剩無多的日子裡,用錄音機錄下每日心情。舞台上,身兼編、導、演的馬照琪畫上誇張的妝容、鼻頭戴上紅色大鼻子,一幕幕演出女孩的故事。在劇團融合小丑、默劇表演的誇張演繹下,依然難掩主人翁步向死亡的悲傷終局。
演出後,《在世界的房間》廣受好評,這齣創團作品成了馬照琪以創作叩問生死的初體驗,也悄悄留下小丑醫生的影子。而期待將小丑表演由劇場帶往醫院、撫慰病童的願望則直到10年後,才一償宿願。
在法國成立25年,致力推動兒童陪伴醫療的微笑醫生協會四、五年前集結資深小丑醫生經驗推出工作坊,馬照琪一得知,隨即放下劇團工作,隻身遠赴法國參與培訓,劇團另一名演員謝卉君也在去年4月,飛往法國受訓。
為期4個月、每天從九點至下午五點半的培訓課程絲毫不馬虎。理論、實務、醫療、心理課程缺一不可,一整天下來,謝卉君雖然常常累垮了,心裡卻覺得富足精實,「最難得的是,資深小丑醫生分享的寶貴經驗。」她說。
感受溫度的即興演出
同樣都是戴上紅鼻子、兩頰塗上誇張的腮紅,逗得觀眾捧腹大笑,成為一名小丑醫生,卻比小丑演員難的太多。
一般劇場表演,演員上場前都經過無數次的排演,觀眾也是熟悉了劇碼才進場觀賞。然而小丑醫生面對的觀眾,是病童、家屬與醫護人員。誰是下位觀眾沒人知道,布幕尚未拉起,表演就已開始。對於小丑醫生而言,每回表演都是首幕、都是即興。沒有舞台區隔的觀眾,反應、表情全寫在臉上,回應來得即時,失敗也全看在演員眼裡。
細心感受病房的「溫度」、敏銳觀察環境,成了小丑醫生的必備功夫。
法國受訓期間,謝卉君隨著兩名資深前輩前往醫院見習。一位年輕的新手爸爸見到他們,便熱情招呼。小丑走到病床前,為二歲多的小男孩彈唱輕柔音樂。一首歌的時間裡,小朋友不斷乾嘔,一旁父親並未特別注意,資深小丑卻察覺不對勁,趕緊喚來醫護人員。經過簡單處置,原本眼神迷濛、無法投入的小朋友,開始有了回應,隨著樂聲搖擺。親臨那幕的謝卉君深深體會,小丑醫生再也不只是小丑。
然而,小丑醫生準備得再充分、觀察再敏銳,因為無從預期,表演派不上用場、觀眾呆若木雞的失敗演出,在病房時時上演。
有回謝卉君和夥伴來到醫院,正巧撞見醫生在為手臂受了傷的小男生診療病情。兩人還在病房門前張望,思忖要不要進門,裡頭陪伴男孩的七、八位親友眼睛已望向他們。後來在醫生招呼下,兩人來到男孩身邊,說學逗唱地嘗試緩解緊張。無奈在一群大人的包圍下,已經夠緊張的小男孩一會兒望向醫生、一下看著受傷的手,一下又瞄向小丑,表演最終以失敗告結,兩位小丑只好默默退出病房。
生死別離的眼淚
每回的失敗,小丑醫生並不以為意,最難的是每天在醫院見到生命的起起落落。微笑醫生培訓課程4月開始展開,課堂第一天,老師要同學寫下自己在醫院最害怕的事情。愛哭的謝卉君,一想到醫院的沉重,寫下的答案是「眼淚」與「悲傷」。
引人落淚的難過時刻,往往不起於病患,而是在旁陪伴的家屬身上。
某次一位孩子罹癌的父親不忍孩子抽骨髓治療的痛苦,每每療程開始,他都不發一語地走向門外。兩位小丑醫生幾回撞見後,在一次治療展開前,一人走向病床旁牽起孩子的手、一人握住門外父親的手。四個人大手牽小手,透過彼此握住的雙手,緊緊相繫。一直以來,見到孩子生病感到愧疚不已的父親,再也強忍不住堅強,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而馬照琪與搭檔遇上的則是一個因飛機失事、孩子陷入昏迷的父親。見到孩子的父親時,病榻旁的他不知已落淚多久。馬照琪與夥伴輕步來到病床前,表示想為孩子唱首歌,無心理會的父親,揮揮手便把他們打發走,正當馬照琪準備走出門外,他又改變念頭把她喚了回來。馬照琪和同伴輕輕奏起音樂,這位父親由一開始的安靜,轉而低聲啜泣、放聲大哭,再慢慢平復下來。與她搭檔的資深小丑,話沒多說,拍了拍他的肩膀,抽了張面紙給他。
那時馬照琪才知道,小丑醫生撫慰的不光是與病魔拉鋸的病童,更多時候是為煎熬的家屬帶來些許撫慰的療癒。
類似的場景、心情,在醫院一再出現。幾次見到,謝卉君和馬照琪的情緒跟著翻騰,淚水在眼眶打轉,幾乎就要掉下。所幸,總是兩人一組出動的小丑醫生不光是為了一搭一唱、炒熱氣氛,也是因為這種時刻存在。只是,當時他們還能躲在夥伴身後,一走出病房,再也忍不住,馬上找個角落嚎啕大哭。
溫暖的微笑力量
正如看盡了病痛磨難、生離死別的醫護人員,關於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艱難課題,小丑醫生也逃躲不了。因此,徵選小丑醫生不比一般演員,比技巧、看資歷外,評選資格還多列入了心理素質的考量,樂觀、正向都是必要的特質。
2015年年初,沙丁龐客劇團「紅鼻子醫生計畫」展開徵選時,一位應試者的答案,就讓沙丁龐客劇團行銷企劃徐子桓留下深刻印象:有天人在外頭的他,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通知祖母病危,要他火速趕赴醫院。他又慌又急地奔向醫院,本以為哀戚的畫面,到了病房卻發現親友全面帶笑容,陪伴在祖母身側,走向人生最後一刻。即使哀傷,親友們依然微笑以對的樣子,直到今天,都仍留在他的心裡。「溫暖的微笑力量,也是小丑醫生計畫期待辦到的事。」徐子桓說。
病房裡不全然是悲傷。去年10月劇團的紅鼻子醫生正式進駐台大兒童醫院後,謝卉君和夥伴有次來到新生兒病房,為出生不過二、三個月的寶寶彈奏音樂。樂聲響起,圍繞在一旁的親人,頭抬也沒抬,眼神定定地放在保溫箱的寶寶身上,那幅關愛的溫暖神情令她感動不已。
謝卉君高中愛上話劇表演,而後就讀台藝大戲劇所。累積了十多年舞台經驗的她說,在劇場表演,演員的成就全來自自己,挑戰的是技巧的突破、自我的成長,扮演小丑醫生,成就卻是服務他人。
去年,劇團走入醫院為病童帶來歡笑,贏得外界不少肯定。但謝卉君說,收穫最多的卻是小丑醫生。眼前的每位年紀小小的病患,正歷經外人難以體會的艱困考驗,然而過程再辛苦,他們卻依然熱愛生命。那份不放棄的堅強韌性,彷彿時時提醒自己,眼下的挫折、生活的抱怨,再也不足為道。
揮別羊年,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年節氣氛中,熱鬧歡喜的猴年即將到來,不論前方等待的是歡笑痛苦,亦或徬徨未知,正如小丑醫生散發的溫暖力量,我們也可以為自己種下一顆能量滿滿的微笑種子,勇敢迎向每一刻。

由沙丁龐客劇團團長馬照琪所發起的「紅鼻子醫生計畫」,將街頭、劇場才見得到的小丑表演帶入醫院,以歡笑溫暖病房。

剪刀、石頭、布……,劇團演員汗水淋漓地認真排演。(莊坤儒攝)

剪刀、石頭、布……,劇團演員汗水淋漓地認真排演。(莊坤儒攝)

剪刀、石頭、布……,劇團演員汗水淋漓地認真排演。(莊坤儒攝)

剪刀、石頭、布……,劇團演員汗水淋漓地認真排演。(莊坤儒攝)

剪刀、石頭、布……,劇團演員汗水淋漓地認真排演。(莊坤儒攝)

小丑醫生掛上紅鼻子,穿上一身奇裝異服,作出誇張鬼臉。

沙丁龐客劇團演員從劇場走出戶外,來到平溪小火車、台大兒童醫院演出,逗得觀眾哈哈大笑。

沙丁龐客劇團演員從劇場走出戶外,來到平溪小火車、台大兒童醫院演出,逗得觀眾哈哈大笑。

團名得自「小丑、街頭賣藝者」法文「Saltimbanque」的沙丁龐客劇團,讓城市街頭、廣場處處成了舞台。

有時沒有劇本,演員偶爾得神來一筆發揮巧思、利用周遭物品,來一場即興演出。

沙丁龐客劇團首部作品《在世界的房間》,早已流露出團長馬照琪對病院醫療與生死議題的關懷。

沙丁龐客劇團首部作品《在世界的房間》,早已流露出團長馬照琪對病院醫療與生死議題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