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有人將人生中的老年時光比喻成日落黃昏時刻,是最美、最值得珍惜的。
然而,隨著全世界老年人口的增加,每個高齡化社會都面臨相同的困境——老人們不知該怎麼過日子、家屬不知該如何安頓家中老人、社會更不知該如何因應越來越多的老人問題——台灣也不例外。
除了老人院、安養中心、老人年金,我們還能給老年人什麼?或許台灣目前開始推廣的「日間托老」,可以提供一個答案。
乒乓桌前,兩位老太太正在打球。雖然稱不上身手矯健,但也你來我往,打得有板有眼。
麻將桌上,四個老人家正聚精會神在發揚國粹。雖說已老眼昏花地帶上老花眼鏡,但摸牌技術可是一流,「碰」、「胡」之聲此起彼落。
一旁的會議桌上也很熱鬧,幾位老先生、老太太在義工媽媽的帶動下,三三兩兩地打著撲克牌。一邊忙著出牌,一邊天南地北地閒聊。
笑聲中,兩三位老先生安靜地坐在角落裡,有的喝茶看報,有的點頭打瞌睡,倒真是「老神在在」。
十一點半是午餐時間,工作人員叫來了便當、煮了一鍋熱騰騰的湯,老人家們因為有伴,吃得頗有滋味。填飽肚子,休息會兒,大家便各自上床睡午覺去了。
下午起床後跳過土風舞,就到了老人們最期待的點心時間,因為一來有好吃的點心,二來吃完點心就快「放學」回家了。除了部分等家人來接的老人,有的請工作人員幫忙叫計程車,幾位同路人共乘一輛;有些自己搭公車回家,結束這日間托老的一天。

午餐是鄉間托老的重頭戲,老人家們吃過飯後,便各自回家種田、帶孫子了。(薛繼光)
台灣老人的困境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自古中國詩詞、水墨畫中的老人總是形單影隻,獨自寂寞。在現今生活中,台灣地區老人人口已超過總人口的百分之七,邁入所謂「高齡化社會」的行列。根據衛生署統計,台灣地區六十五歲以上老人,每十萬人中,有廿四人自殺,比起美國二十.六、英國八.九高出許多。
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為什麼一向講求尊老、敬老、忠孝節義的社會,如今卻讓一些老人不想活下去呢?
根據高雄醫學院精神科教授林宗義的研究分析,當代台灣老年人面臨尊貴價值減少、生活調適困難、慢性疾病激增、世代間適應困難、權威性殞落等五大困境。
在過去「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時代,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但隨著老年人口的增加,相對地使老人的尊貴價值減低了。
此外,都市化的結果,使得交通混亂、治安惡化、人與人疏離,老年人多半不敢、也無法出門,生活空間嚴重受限。
廣慈托老所裡一位老太太說得真切:「以前還有厝邊頭尾可以開講,現在住這種『孤獨厝』,鄰居都不相往來。」
快速轉變中的台灣,在一片進步改革聲浪中,年輕人急於出頭,阻礙進步的老人則被譏為「老賊」。高雄醫學院教授林宗義指出,早期台灣因受日本統治,許多現今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因此,語言、價值觀都與受西方文化影響的下一代有很大的差異。這種世代的鴻溝使今天的台灣老人特別鬱悶寂寞。
久病不癒則是另一個使老人厭世的重要原因。根據行政院主計處的統計,六十五歲以上的患病老人佔老人總數的百分之五十五。其中以高血壓、關節炎、心臟病、視力障礙、慢性肺疾病、腦中風、老年失憶症……等等疾病為主。

別笑我一身老骨頭,老師說:「熟能生巧,練久就是你的了!」。(薛繼光)
養兒防老?
老人增多是全世界共同的情況。在許多歐美先進國家,對老人的照顧已有完善的規劃,老人除了享有年金、免費醫療外,各類照顧、安養機構也一應俱全。以英國為例,有針對不同狀況老人成立的特別醫院,如收容殘障老人的「殘障老人之家」、養老院、日間醫院、午餐俱樂部……等等。美國則有居住性、休養性、治療性等各種不同性質的老人養護之家。許多華人移民後,由於沒時間照顧年邁的雙親,因此當地設備完善的老人院中,也可以看到不少孤獨的華人老者。
在台灣儘管養親向來被視為家庭的責任,「養兒防老」的觀念也一直深植在國人的心中,然而,因為社會及家庭形態的轉變,台灣地區老人與子女同住的比例已逐年下降。
目前我國關於老人的照顧機構以安養為主,包括一般的扶養機構及收容慢性病、精神病、失能……等等患病老人的療養機構。
安養機構的設備、服務水準參差不齊,收費也不低(每個月二萬到五萬元不等),除了孤苦無依、無謀生能力的老人由公費安養照顧外,其餘老人都需自費,但依然是供不應求。以公立老人自費安養中心松柏廬為例,目前排隊等待進住的還有一、二千人。
安養機構供不應求,並不表示老人們喜歡在那裡頤養天年。曾在安養機構與老人相處半年的「傷健一家實踐協會」理事長顏美玲表示:「安養機構的陳設不是像醫院就是像旅社,沒有家的感覺。」高雄醫學院教授林宗義根據調查指出,台灣百分之九十的老人仍表示希望在家安養。
現代家庭傳統孝親觀念尚存,卻又無法提供老人在家安養的條件,許多年輕一代面臨痛苦的兩難與掙扎。在這種情況下,日間將家中老人送往托老所從事各種活動、接受照顧,傍晚下班再將老人接回家裡享受家庭生活的日間托老,可能是一個兼顧老人與下一代需要、兩全其美的辦法。
蔣小姐將父親送到廣慈日托已將近一年,她表示,一年來父親變得開朗多了。蔣老先生自從中風後行動不太方便,女兒雖然每天為他準備好便當,但讓老爸爸一個人留在家裡還是很不放心。如今可以說是:爸爸開心,女兒放心!
王太太的婆婆自從患了老人失憶症後,喪失了一切生活能力,還經常走失,造成一家人極大的困擾。廣慈的日間托老對王太太一家人而言,真是一大福音。「連鄰居們都說:有人能幫你分擔照顧,真好。」王太太表示,托老不僅減輕了照顧者的負擔,對婆婆的病況也有很大的助益。「到托老所有刺激、互動關係,一年後婆婆的病況就有明顯的改善,有一度甚至可以自己回家。」

活到老,學到老。瞧!老太太得意地介紹自己的作品,彷彿已經返老還童。(薛繼光)
兩全其美
與「被迫」經年累月長住安養機構的老人相比,托老所中的老人算得上是「幸福的老人」,他們非但沒有輕生的念頭,相反的還很珍惜生命!今年八十歲的王自牧,是廣慈博愛院院民代表,身體健朗、精神愉快的他,每天自願到托老所擔任義工,是老人們口中的「總管」。從他的眼光來看,與長期住在養老院的老人最大的不同是:有兒有女的托老老人「捨不得死」;一無所有的安養老人「不怕死」。「他們整天把死掛在嘴上,大過年的見面打招呼也嚷嚷:你還沒死啊!但在托老所裡則忌諱說死字。」王自牧笑著說。
在歐洲,日托存在已久,並已針對不同需求的老人做區分,如:老人健康服務中心、日間治療、日間保健……等等。美國則在一九四七年由曼林格醫院贊助成立第一家老人日托中心,至今全美已有數百家。此外,除了日間托老服務外,還有所謂的「歇息服務」,當週末、家庭度假期間或照顧者需要休息、輕鬆一下時,有機構可以提供接替服務,派員到家照顧老人或接送老人到機構接受短期照顧。
廣慈博愛院院長彭永寬指出,日間托老可以紓解安養機構的不足。白天由政府照顧老人,晚上由子女來,如此共同分擔是一種可行的方向。

中國傳統觀念中,孝親、養老是家庭應盡的責任。如今觀念依然存在,只是環境已改。(薛繼光)
招生不足
今年七十一歲的虞老先生有輕微的中風,他表示,自從中風後他就到台北東區長春托老所來,今年已是第五個年頭了。「在家裡就是看電視,到這裡來可以打打球、唱唱歌、聊聊天,日子過得比較快樂。」他表示,一個月兩千元的托老費用是用退休金自己支付的。雖然與兒子、媳婦同住,但卻「什麼事都不管」,做個「自己照顧自己」的快樂老人。
七十歲的黃媽媽開朗健談、人緣佳,是長春托老所的「班長」。黃媽媽興趣廣泛,不僅學書法、國畫、漫畫、撕棉紙、外丹功,還上英語初級班學ABC。她笑說,所有課程中最喜歡的還是「歡樂歌唱班」,因為「唱唱歌比較沒有壓力!」。
然而,黃媽媽今天的快樂生活是經過一番溝通的結果。她指出,白天兒女去上班,一個人在家看電視、睡覺,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六年前自己看報紙知道有托老中心,很想來。但大兒子反對,他說:「又不是沒人照顧你,幹嘛去養老院!」女兒抽空陪她實地參觀覺得很不錯,回家說服了兒子,才開始她的新生活。「鄰居、朋友都很羨慕我,但他們有些要負責買菜,有些要帶孫子,沒辦法來。」她說。
我國自民國七十四年起由各地方政府開始辦理日間托老服務,有的是委託機構承辦,如:台北市立廣慈博愛院、省立屏東仁愛之家……;有的附設在老人文康活動中心裡,如:台北長春文康活動中心、台南松柏育樂中心……等等。
但數年來托老服務不僅未普及,民眾對此一服務也所知有限。據內政部社會司的統計,台灣地區廿三縣市中,辦理托老服務的只有十三個縣市。根據去年的統計,台灣地區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人口有一百五十多萬人,享有托老服務的總人次卻只有十一萬九千多人。
即使目前日間托老服務尚不普及,但現有托老所卻多半還沒招滿。以東區長春文康活動中心為例,該中心托老所預定容納廿四名老人,但目前受託老人只有十七名;廣慈博愛院中的托老所也一樣,院長彭永寬指出,八十一年開辦時預計目標是五十名,但目前實際受託人數仍未達目標。
名額有限,部分機構一直不敢宣傳得太厲害是「招生」不足的一個原因,然而,廣慈博愛院托老所輔導員吳瑞雲不僅將簡章送到各里長辦公室,甚至親自到附近老人聚集的寺廟、教會去宣傳,在如此大力推廣下,卻也是同樣情況。

健康是一切的根本。耕莘醫院附設的日間照護中心裡,為老人家準備了各式各樣的復健、運動設施。(薛繼光)
所托非人
事實上,造成托老所招生不足的主要原因乃在供需間的差距。彭永寬指出,真正迫切需要日間托老的是需要生活照顧的殘病老人,而不是目前日托服務對象:行動方便、生活能自理的健康長者。然而各托老所的人力普遍不足,二、三個工作人員要照顧十幾二十名健康老人已感吃力,更遑論照顧生病的老人。
此外,交通與時間問題也是日托難以推廣的因素。目前除了高雄縣有專車接送日托老人外,其他托老中心都沒有接送服務,大大減低民眾托老的意願。受工作人員公務員式上下班時間的限制,大多數上班族家屬也覺得配合上相當困難。
因此「托老社區化」是日間托老的理想狀態,也是未來要積極發展的方向。高雄縣是首先落實托老社區化的地區,目前高雄路竹鄉社中社區、西林社區、岡山鎮忠孝里等社區的社區發展協會都利用社區活動中心辦理日托服務。

與日托的健康老人不同,長期住在安養中心的老人,多為生活上需要人照顧的慢性病患。(薛繼光)
鄉村托老
不過鄉村地區發展日間托老服務,卻顯得「政府有心,民眾無意」。
以路竹鄉社中社區為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約二百多人。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蔡炎良指出,活動中心裡撞球桌、乒乓球桌、卡拉OK、按摩椅、泡茶、下棋各種休閒設備一應俱全,但是使用率並不高。「農村形態的社區比較不重視休閒,很多老人家吃完午餐就回田裡工作去了。」蔡炎良笑說。
可以想見,午餐是鄉村地區社區托老的重頭戲。社區中的托老完全免費,除了內政部獎助的工作人員酬勞外,老人伙食經費靠社區籌措而得。每天中午約有七、八十位老人家在活動中心享用免費的營養午餐。有老人說:「煮飯麻煩啦!來這裡大家一起吃胃口比較好。」
西林社區則酌收伙食費,老人一餐繳二十元,社區以建設基金孳息,補助二十元,每天提供受託老人四菜一湯的自助餐。村里幹事楊明瑞表示,社區的黨派分明,目前社區由民進黨主政,支持國民黨的老人家就不來參加。有些老人家覺得托老解決午餐的麻煩相當不錯,但孩子卻覺得「又不是沒錢,幹嘛貪便宜去吃一頓!」而不讓老人家來。因此,開辦一年多來,人數總在二、三十人左右。

辛苦走過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放下肩頭的重擔,老人們該如何尊嚴、自主的安享餘年?(薛繼光)
候鳥之家
至於行動不便或患病最需要日間托老的老人,國內由於醫護人員缺乏,經營成本昂貴,再加上全民健保又不給付,各醫院設置日間照護或全天候照管的護理之家的意願不高。目前試辦日間照護的醫院只有天主教耕莘醫院、花蓮門諾醫院、埔里基督教醫院、嘉義基督教醫院、省立豐原醫院等五家。
例如耕莘醫院,從去年七月開始向衛生署申請補助辦理老人日間照護,目前共收有二十位老人。每天早上派交通車去接老人到醫院來,除了二星期一次醫生定期迴診外,還有三個護士、三個助理人員專門照顧。「一般家屬多希望老人家能住進護理之家,但站在醫院的立場,我們比較希望家屬選擇日間照護,讓老人家晚上可以回家享受天倫之樂。」護理主任呂慧貞指出。
日間照護組長林慧玲指出,日間照護的病人平均只待兩個月左右,離開的原因不是老人家不適應,而是家屬輪流照顧的期限已到,老人家要被送往另一個地方。「因為家屬的方便,造成老人家要常常遷徙、不斷適應新環境」,林慧玲對現代老人的處境感觸良深。
尊嚴自主的老年生活
「日間托老服務的理念相當好,也很符合現代社會的需求,但我反對用『托』這字」,林宗義認為缺乏自主性,他強調讓老人自己選擇的重要性。
如何讓老人過自主、尊嚴的生活?規劃老人福利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挪威,或許可以作為我們參考的借鏡。
今年五月赴挪威考察的耕莘護理之家護理長井寶琳指出,挪威的老人五十五歲就退休,因此老人們很早就開始主動規劃自己退休後的生活。
在挪威的老人中心裡,不是工作人員管理老人,而是老人管理工作人員。無論是硬體設施、照顧方式、活動內容都是由老人依自己需要向工作人員提出要求。在挪威的老人中心裡老人家才是真正的主人。
在我們開始學習如何照顧、善待老人的同時,或許也要開始學習將來如何當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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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可減輕家庭負擔,又能顧及老人對親情之需要的「日間托老」,也許是解決現代老人問題的一條可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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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是鄉間托老的重頭戲,老人家們吃過飯後,便各自回家種田、帶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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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笑我一身老骨頭,老師說:「熟能生巧,練久就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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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老,學到老。瞧!老太太得意地介紹自己的作品,彷彿已經返老還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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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觀念中,孝親、養老是家庭應盡的責任。如今觀念依然存在,只是環境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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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是一切的根本。耕莘醫院附設的日間照護中心裡,為老人家準備了各式各樣的復健、運動設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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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日托的健康老人不同,長期住在安養中心的老人,多為生活上需要人照顧的慢性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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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走過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放下肩頭的重擔,老人們該如何尊嚴、自主的安享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