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多年的故事,不是一、二天可以說得盡的……」救總泰北工作團團長龔承業如是說;「要將難民村全部走一遭,得花上一、二個月時間!」隨行的工作團成員林阿田估計。
停留不到三天的時間裡,我們走訪了其中四個村落。匆匆來去、走馬看花,我們對泰北邊區的了解實在有限。但即使如此,也似乎有義務將幾天的所見所聞寫出來,畢竟在那地處偏遠的泰北,住著一群與我們血脈相連的中國人。
平日寂寥的村子,忽地人聲沸騰,笑語遠揚。
泰國北部山區一個叫「萬養」的村落裡,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慶祝青年節運動大會。光華村、黃果園、半塊村、大谷地、馬亢山……等十一個鄰近的難民村居民,也來共襄盛舉。萬養,頓時熱鬧了起來。
在泰北所謂的「鄰近」,事實上都有一段距離。因為各難民村多沿著泰北邊區作扇狀分佈,其間有山川阻隔,又缺乏橫向的交通,來往相當不便。為了參加這次活動,有些村民是一大早開二、三小時的車趕來的,有些甚至得提前一天到達。

「馬康山農場」是救總在泰北難民村成立的十一個示範農場之一,農場以種植梨、桃、李、柿等果樹為主。(張良綱)
娘家與婆家
或許對台灣大部分人而言,「青年節」不過是放假一天的代名詞。但對泰北的中國人來說,這一天似乎有更深的含義。
中國災胞救助總會泰北難民村工作團團長龔承業指出,青年節慶祝活動每年由各村輪流舉辦,「辦活動的的主要目的,是要大家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中華民國國旗與泰國國旗分立司令台兩邊,大會主席和與會貴賓也分別以中、泰兩種語言致辭。
龔承業對著台下生於泰北、長於泰北的孩子們,講述青年節的由來。最後他以:「中華民國是我們的娘家,泰國是我們的婆家。」勉勵孩子們心念娘家之餘,更要在婆家好好求發展。
台下少不更事的孩子們,不知能否體會「娘家」與「婆家」的不同。或許有一天他們會質疑:這小時不曾養育、長大又歸不得的「娘家」,究竟是什麼?
中國人慶祝節慶,難免要吃、喝一頓,在泰北的中國人也不能免俗。午宴設在村裡新近落成的清真寺,席開二十餘桌,桌上六菜一湯全是道地的中國菜。熱鬧的場面與台灣「辦桌」的情景如出一轍。
「姊姊,再添點飯?」一個女孩端著米飯在身旁微笑地問我。那一聲鄉音濃厚的親切招呼,讓人深深體會,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屬於哪一個國籍,血脈相連的手足同胞情,是難以一刀斬斷的。

去年馬康山農場水果收入豐碩,達泰幣廿一萬多銖。場長朱成亮(圖中)展示剛採收的桃、李。(張良綱)
從孤軍到難民
為什麼這群中國人會流落異邦、有家歸不得?
多數人對泰北中國人的認識,來自「異域」這本書或電影。作者鄧克保對當年國共戰爭時血戰異域的孤軍,有極動人的描述。
國共戰爭之後,國軍節節退守,繼而隨中華民國政府退守台灣。其中一支軍隊則轉戰滇、緬邊區。
政府遷台之初,尚未放棄反攻大陸的希望,泰北的孤軍正是反攻計畫中的重要佈署。「泰北邊境山區就像是陸上的金、馬,可使中共腹背受脅」,龔承業解釋。
之後,戰爭雖已結束,苦難卻依然延續。這支當年駐守異域準備隨時反攻雲南的孤軍,後來雖有機會撤軍到台灣,但仍有不少人選擇留下,成為當地所謂的「難民」。他們心心念念的是,有朝一日仍然能夠「反攻雲南」!
目前泰北難民的組成份子相當複雜,除了孤軍及眷屬、後裔之外,戰爭期間還有許多大陸人民由雲南翻山越嶺、陸續逃難到泰北山區,加入「難民」的行列。
難民村的分佈甚廣,範圍涵蓋泰北五個省,東西綿長一千五百餘公里。在這塊相當於台灣兩倍半的土地上(面積大約七萬平方公里),有大小六十四個難民村,約有五萬九千多名中國人居住其間。
難民村的土地是泰國軍方最高統帥部向泰國森林廳租給難民使用的,只准許中國難民在此居住、耕種。換句話說,難民村裡的難民,只有土地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難民村裡的中國人,有一部分已經取得泰國政府發給的泰國身分證。這張象徵合法居留的身分證可是得來不易,甚至可以說是用命換來的成績。

這是溪頭的景緻嗎?不,這是美斯樂的度假小木屋。近年來美斯樂已成功的發展成泰北的觀光勝地。(張良綱)
用生命換身分證
現年四十四歲、馬亢山農場場長朱成亮名列第五期入籍名單中,這是他參加危險的「保路工作」換來的。
朱成亮指出,十三年前(民國七十年),泰國政府要開邊界道路時,遭到緬共、寮共的阻撓,開山機、推土機總是被打掉。於是召募泰北邊區的難民,組軍維護開路工作。
泰國政府供應彈藥,泰北難民效命。朱成亮無奈地表示:「為了要住下來,得討好泰國政府,不然誰願意去啊?」
公路建了將近一年,參加「保路工作」的自願軍也在山裡餐風露宿了近一年。朱成亮指出:「我們一共去了兩百多人,三十多個弟兄被緬共、寮共埋設的地雷炸死,被觸雷炸成殘廢的也不少。」
這批有功於泰國的保路先鋒,泰國政府允諾發給身分證,如今已發到第四期,名列第五期的朱成亮還在等候著。

雖然流落異邦,傳統的根還是不能忘。泰北難民村裡,家家戶戶多還保留著傳統「天地君親師」的祖宗牌位。(張良綱)
走不出難民村
沒有身分證的難民,泰國政府發給難民證。持身分證或難民證,在難民村裡沒有太大差別。唯一的差別是離開難民村的「行動自由」。
持有身分證的人,可以自由進出山區,隨意到任何地方;持難民證者,到哪裡都要申請「通行證」。
朱成亮指出,持難民證的人,只要出了縣就要到縣政府去辦「通行證」。通行證的期限只有三天,到了當地還得再辦延期。
下山打工更麻煩,要經過縣政府、省政府、勞工廳層層關卡,一道一道手續申請。第一次申請時限三個月,第二次延長為六個月。朱成亮指出,有些難民嫌手續麻煩,偷偷跑下山到工廠、餐廳打工,運氣不好被抓到送回來,還要繳罰款。
難民村裡的第三代、十五歲以下的孩子,多少都懂一點泰文,三十歲以上則完全不懂。語言不通、身分又不合法,打工項目自然有限,工資相對也少得可憐。在這種情況下,多數人只好留在山上務農。
宿命論,也使他們默默地承受生活時輕時重的擔子。

在泰方的「諒解」下,中文教育得以延續。但在師資嚴重缺乏的情況下,學生素質難以提昇。(張良綱)
落地生根
早期「救總」對泰北的難胞的救助工作,著重在創辦學校,急難與貧困救助。民國七十一年,救總正式成立「泰北難民村工作團」,救助方式改為協助難民「生根發展」,自給自足。
泰北工作團農技員林阿田指出,在地處偏遠、交通不便的泰北山區,農業是唯一的發展條件和出路。
對在山裡打游擊的老兵來說,拿槍容易拿鋤頭難。「我們老兵們只會打仗,不知道該怎麼種田」,現任馬亢山示範農場場長朱成亮指出,早期大家種馬鈴薯、芋頭、玉米……等短期作物,收益並不理想。
自從民國七十一年,救總農技團在難民村辦示範農場、農業講習,免費贈送種苗給村民,指導老兵們嫁接、疏果、打藥等技術後,難民村的農作收益有很大的改善。
朱成亮舉桃子為例,以前的土桃子一公斤只能賣到新台幣一.二元,經過改良後,現在大的一公斤可以賣到四十元,小一點的也能賣到三十元。
朱成亮指出,馬亢山農場的收入歸全村所有,去年農場的水果收入超過二十一萬泰幣。除此之外,由於馬亢山地方較小,村裡家家戶戶都在住家周圍做阡插育苗工作,以增加收入。

「皇恩浩蕩,幸蒙賜土安居……」熱水塘村口牌樓的文字,說明瞭泰北難民在「婆家」的處境。(張良綱)
貧窮、破落不再
至於地理位置較佳、風景優美的村落,近年更致力於發展觀光事業,以求增加收入、改善生活。
美斯樂村是目前發展觀光最成功的典範。位於海拔一千五百多公尺的美斯樂,氣候涼爽、風景秀麗,十分適合度假遊憩。
山路兩旁的櫻花樹,是美斯樂的一大特色。龔承業指出,美斯樂是全泰國唯一看得到櫻花的地方。因此,聖誕節起至元月份,櫻花盛開時,上山賞花的遊客如織。餐廳、飯店天天客滿,「吃飯、住宿都得先預定呢!」龔承業笑著說。
此外,像位於泰、緬邊界的大谷地村,最接近寮國的帕黨村,地理位置、風光都具有發展觀光的潛力,也相當被看好。
而無論是發展農業或觀光,幾乎所有難民村的生活環境都在改善中。龔承業表示,早期泰北難民村的道路,多是所謂的「水泥揚灰路」(雨天泥寧、晴天塵土飛揚),如今多已修成了名副其實的「水泥洋灰路」。
所到之處,大興土木、改建新屋的景象隨處可見。與過去人們印象中貧窮、破落的難民村,相去甚遠。

要融入當地社會,接受當地教育是當務之急。難民村裡的孩子們,白天上泰文學校,課餘時間再「補習」中文。圖中的孩子剛由老師手中拿到美斯樂小學畢業證書。(張良綱)
諒解下的中文教育
一切都在快速進步中,唯一停滯不前的,可能是中文教育。
民國七十三年,泰國政府以「防止散播共產主義思想」為由,接收泰北地區所有的中文學校。
山不轉路轉,泰方禁止「教授」中文,難民村就以「補習」的方式,進行中文教育。龔承業指出,目前泰北地區的中文教育仍不合法,「我們默默地做,不張揚,泰方也諒解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就在泰方的「諒解」下,各村利用早上六點到七點半、下午四點到八點的早晚課餘時間,進行「補習教育」。
永泰村的中文教育中斷四、五年後,在三年前又開始,目前有學生兩百七十多人。黃果園的群英中學,也在民國八十年又重新開辦,現有學生三百五十多人。
中文教育得以在泰北存續固然可喜,然而,師資的來源與素質,卻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永泰村治平農業實驗學校校長楊國欽不諱言地指出,由於老師極度缺乏,因此素質上就很難要求。
群英中學校長祁建全也表示,目前該校十二位老師,大陸來的老師佔一半。「大陸老師的性格與我們合不來,但是在老師不夠的情況下,又不得不用」,祁校長無奈地說。

「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返鄉無望的老兵們,此生大概只有老死他鄉了。(張良綱)
歡迎光臨泰北
由於經濟條件不足,泰北的中文學校請不起台灣老師。
「寒暑假時,台灣青年有空可以來泰北度個假,『順便』來教教我們的孩子!」龔承業對台灣青年提出這樣誠摯的邀請。只是不知道,對足跡遍佈歐美大陸的台灣青年來說,非熱門旅遊點的泰北邊區,有沒有一點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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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青年節運動大會,每年由各難民村輪流舉辦,旨在提醒大家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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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康山農場」是救總在泰北難民村成立的十一個示範農場之一,農場以種植梨、桃、李、柿等果樹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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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馬康山農場水果收入豐碩,達泰幣廿一萬多銖。場長朱成亮(圖中)展示剛採收的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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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溪頭的景緻嗎?不,這是美斯樂的度假小木屋。近年來美斯樂已成功的發展成泰北的觀光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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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流落異邦,傳統的根還是不能忘。泰北難民村裡,家家戶戶多還保留著傳統「天地君親師」的祖宗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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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泰方的「諒解」下,中文教育得以延續。但在師資嚴重缺乏的情況下,學生素質難以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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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恩浩蕩,幸蒙賜土安居……」熱水塘村口牌樓的文字,說明了泰北難民在「婆家」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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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融入當地社會,接受當地教育是當務之急。難民村裡的孩子們,白天上泰文學校,課餘時間再「補習」中文。圖中的孩子剛由老師手中拿到美斯樂小學畢業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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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返鄉無望的老兵們,此生大概只有老死他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