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為什麼辛亥革命成功,反遭軍閥割據;北伐完成,引起強鄰入侵;抗戰勝利,又有共黨叛亂?劫後餘生,遁跡江湖,亦應求個明白。
——紀剛
在《滾滾遼河》之後,紀剛沒有其他的小說問世,卻不斷思考文化問題,且陸續為文發表於報章。這些文章或將結集出書,今轉載其中具有表性的一篇《諸神退位》,以饗讀者。(編按)
諸神退位
伴隨「滾滾遼河」的暢銷和長銷,我也常常遭遇到被訪問的困境。為瞭解脫,我給自己立下了談話三原則:
一、談作品不談作者,即談書而不談我。
二、談書中工作故事,不談感情故事。
三、必須談及感情故事時,談其文學面而不談其歷史面。
我想:一個寫作者不同於演藝人員,只有再寫出作品以饗眾饜,個人的生活瑣事,無益於任何一方。至於時事月旦,總是話到舌邊,一因許多幼稚意見,人人得而非之,莫若藏拙;一因自以為是的主張,可能流毒社會,何如積德。
反省起來,我的書雖由「純文學」出版社出版,我自己卻不是「純文學」的人,所以並沒有在「純文學」園地裡再事耕耘。高中時期,我有一段讀書狂熱,正課外,一年中有讀百本「閒書」的記錄。最關心的是人的思想行為,投考醫大並不是想做一名醫生,主要的是想先從科學方面去瞭解「人」。
我生也晚,沒有機會接受中國傳統的經典教育。「九一八」後,在敵偽統治下,卻暗地裡讀了許多由津滬偷運來的五四以後的新文化刊物。那時沒有辨識力,任何主義思想,都曾使我頂禮膜拜——正所謂滿天星斗,俱是神仙。當時不願在敵人鐵蹄下受奴役的青年,都設法向關內奔逃:有的直奔重慶,有的轉向延安,有的在平津觀望。從表淺分析,我留在東北現地從事敵後抗戰工作,也是受五四革命精神的影響,而今從深檢討,似乎另有動原。
假若抗戰勝利,國家得機復員建設,人民可以安居樂業,我也許不會以海外流亡身,用「滾滾遼河」來記錄那一段將被歷史遺忘的鐵血生活。那「生活」被記錄了,問題卻留置下來——
「大局混沌,家鄉無事可為。淪陷期,我們堅持現地抗戰,落個土頭土腦;滿腔熱血,反遭奴化之譏。工作結束,勢應……研究研究:到底為什麼辛亥成功反遭軍閥割據,北伐完成引起強鄰入侵,抗戰勝利又有共黨叛亂?劫後餘生,遁跡江湖,亦應求個明白。」
這些話寫在「遼河」三十四章中,只是前後文間的一段小過門,對我自己卻是十五年來朝思暮索、倍受煎熬的負擔。以抗戰勝利為分水嶺,「滾滾遼河」前半部的工作故事為抵禦外侮,是民族生存問題;後半部的歷史背景是國內戰亂,是政治制度與經濟型態的鬥爭。結局,一個爭得民族生存而又推行民權、建設民生的政府,卻被一個「反民族反民主反民生」的叛亂集團所擊退。大多數助長叛亂的「前進分子」和心存觀望的善良同胞,也都自食了惡果。為什麼?我不是學院派人物,不能做學術性分析,只能用生活經驗做體驗性的探討。我認為主要原因,是大多數當代的中國知識分子,都失掉了中國文化意識。這個弊端,就要追究至今仍被多數人稱頌的「五四」。
我不是五四運動參與者,卻是五四精神受洗人。在我的經驗中,五四精神有三方面:在政治面上,是愛國精神;在社會面上,是改革精神;在文化面上,是否定精神。
其實愛國家愛民族,是中國文化固有傳統,光耀史冊的先烈先賢,都曾為它取義成仁,所以愛國精神並不是五四所開創所專有,也就不足以言功。否定傳統文化,打倒孔家店,使國人無安身立命之所,倒是五四的傑作。而今冷靜省察,五四時代所反對的「吃人禮教」,都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政治垃圾和社會積垢,由於五四運動者的瘋狂大掃除,不但垃圾未清,反倒掘亂地基推翻建物,致使中國文化道斷,西方文化入主,也就是我所說「滿天星斗,俱是神仙」的那種狀態。其中因社會主義思想泛濫,致中共藉機興起專政、塗炭十億生靈;而政府區,迄今仍有變質的個人主義思想,致社會道德解體,憲政之治亦未能早日步入正軌。
在社會改革與救國方面,五四運動者曾正面提出「民主」與「科學」兩項主張,可惜科學建設在國家戰亂的環境中,不易生根;民主觀念在一切皆被否定的文化心態上,無法落盤。蓋政治建基於社會,社會建基於文化,即所謂國家之治亂繫於社會之隆汙,社會之隆汙繫於人心之振靡。文化意識乃人心主宰,文化意識混淆,人心必靡;人心靡,社會必汙;社會汙,國家必亂。此五四諸君子以愛國精神出發,而國家終未得救治之根本原因。試觀日本明治維新之成功,可知要求國家富強進步現代化,並不需打倒一切傳統。
我能用白話文寫些東西,自然是承文學革命之賜。但我也得感謝中學時的一位老夫子,強逼我背誦那卅篇古文觀止,使我尚有一點能力研讀四書五經和諸子百家。我曾仔細品嘗過當代人士的鴻文偉論,有的人似乎逢迎時尚,以經解經;有的人思想空虛,只能堆砌成語;有的人故做擁抱中國固有文化狀,但肯定的少批判的多,骨子裡仍迷執於進口的外貨。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從不同角度探討,自會有不同說解。我以瞎子摸象的感受,認為摸到了它的脊柱和中樞神經,似乎中國文化的核心思想是個「群」字,易傳和論語所闡揚的大道,便是「群體意識」。蓋包犧氏象天法地製做八卦時,每卦皆以三個符號代表天、人、地三才,即揭示了人與宇宙自然為一共命體;「兼三才而兩之」重為六爻時,更指明瞭人生事物彼此相關。所以在中國文化原始觀念中,不認為「人類」是孤離於「宇宙天地」外的一種生物,更不認為「個人」是存在於「人群社會」中絕對獨立的個體。當文王囚麥里衍八卦時,他所關懷的並不是其自身的不幸,乃是整體社群的安危休戚,這種關懷群體的「憂患意識」,正是「群體意識」的表現。
論語中所講的「仁」字,本有「道德性」與「社會性」兩種涵義。惜孟子偏向發展,只突出仁的道德性,成為東方最悠久最深奧的倫理道德學;荀子雖說出「人能群」而未肯定「仁亦群」,因而未能開發仁的社會性,產生媲美西方近代的法政社會學。這不僅使荀子在孔廟中失掉並列亞聖的尊位,也衍化了儒法思想的分庭與衝突。當代大儒錢穆先生,曾說中國民族性是「和合性」多於「分別性」一也就是群性強於個性,卻沒有說出中國人的群性所以多、所以強的根源。牟宗三先生關於中國文化的講述,似乎仍站在孟子心性的陰影中,認為從儒家內聖工夫中,只顯理性的作用表現,而無理性的架構表現,所以開不出對列格局的現代新外王。我嘗想,假如先賢們能從儒家原點處,同尊孟荀,綜合儒法,也許早就創建出中國式的君主立憲或名實相符的民主政治。
在大學的三綱領八條目中,明示了一個文化模式,那就是從個體人、家庭人、社會人、國家人、世界人,止於宇宙人的「群與倫邏輯架構」。一個文化模式的產生,常與形成它的時代背景有關。孔子從周制,周朝時代的人群結構,尚未分化出「社會」層界,所以大學的原型架構中,在個體人、家庭人與國家人、世界人之間,尚未列入社會層界的社會人。相對於個體人、家庭人、社會人、國家人,都是群體人。中庸裡所講的君子之道,就是群體人之道,且以做群體人為中國文化的取向和價值指標。
「群與倫邏輯架構」,不單是一座修己安人內聖外王的升降梯,也是一具談古論今,評鑑中外的大法器。把它豎立中堂,可將中國諸子百家和西方學說主義,定性定位,分類收容,各盡其用。在自然科學領域中,任何原理定律,都有其有效限度;在人文科學範圍內,各種主義學說,亦各有其「時中」功能。例如揚子為我主張和西方無政府主義,在個體層界內尚可自圓其說,亦有助於個人修養,若是越界施展宣揚,則生弊端。所以用這個架構來檢查今日社會文化的混亂現象時,即可診出問題所在而做對症治療。時人李國鼎先生的「第六倫」主張,實際就是這個體系中社會層界「社會人」的覺識與責任。中興大學陳國成教授,依生態學觀點所做的「第七倫」建議,也正是這個架構中宇宙層界「宇宙人」應有的反省與胸懷。復興文化必從根源處有總體觀與系統作業,不然,東修西補、零星增建,不顯績效;而一個政策性機構,卻致力於事務層次的工作,也有些捨本逐末。
我暫時把這個一得之愚,擬名為「群的文化觀」,說它是對中國傳統文化所持的一個反傳統觀點,對儒家主流思想所用的一個非主流說法。換句話說,也就是一個現代觀點和科學而邏輯的說法。因為它簡明落實易懂,人人都能應用,於是思想有定見,做人有標準,不再六神無主,聽命於人。
如上所述,中國文化有普遍永恆的妥當性,更有無限的包容性。我們要高舉我們的文化真君正告四方:「諸神退位,太公在此」,並以它萬古長春的生命力,重臨中土,使牛蛇鬼怪消聲歛跡,黑暗大地,再見光明。
(轉載自七十三年十二月卅一日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