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五十多歲的陳若曦,光看光芒斂盡的外表,絕對令人難以想像,她在中國近代史上一直走得那麼「前衛」。
她曾與丈夫一同為了建設大中國,在文革前夕回歸大陸,歷經動亂後出來,寫了紅極一時的小說《尹縣長》;後來她為了在海外支持台灣的黨外民主運動,曾經列名黑名單;現在她又為了幫艾蓓發表《叫父親太沈重》,被中共禁止入境。
現住香港的陳若曦,最近來台灣參加一些婦女界的活動,我們得以面對面訪問到這位睽違國人已久的作家。以下是本刊的訪問內容:
問:在這本小說中,有哪些主題是你特別關注,特別想傳遞出來的訊息嗎?
答:有大陸女孩為了綠卡而妥協的婚姻、香港的九七問題、六四對海外華人的衝擊,這些是發生在這一代華人身上比較新的事情。另外像是兩代之間、異國婚姻等。我想寫的是華人散佈在各個地方奮鬥,會遭遇到的問題。
特別是婦女,我不自覺的,因為多年來,我一直很關心婦女運動。這次我來台灣就要和李元貞的「婦女新知」,還有「晚晴」一起募款。
問:這本小說為什麼選擇「王左的悲哀」這篇當作書名?
答:我在美國寫了十年海外華人的小說之後,有四年沒有動筆。為什麼我突然又能再寫小說?因為那時發生了一件真實的故事。

將來如果我還在香港,那我還是寫香港;如果我回到台灣來,那我以後就寫台灣。 (林盟山攝)(林盟山攝)
綠卡被偷,中國護照無恙
我有一個朋友,他很愛中國大陸,在聯合國做事,多少年都不拿美國的護照,就是只拿一個綠卡。退休以後,他決定回大陸家鄉辦一個圖書館。我們都很支持他,送書送錢。沒想到他去年忽然告訴我,說他關門了。
哎呀!我很生氣又吃驚,我說你怎麼可以關門?我家裡還有那麼多書,很多都是作者親筆簽名送的,我早就說過了,只要你有辦法,現在通通拿去都可以,不用等我死了。
他說:「我辦不下去,現在書被偷得太厲害了。」光是一九九三年,偷了四千本。從偷書當中,可以反映很多社會問題。最重要的就是道德淪喪。他說書偷那麼多,他家也被偷,錢、攝影機,連綠卡也被偷了,只有一本中國護照擺在桌子上沒被偷走。
這對我的刺激很大,三天就把〈王左的悲哀〉寫出來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又可以寫短篇小說。因為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衝擊,加上我本來就很重視這幾年中國大陸的變化,便決定到香港寫一系列有關中國大陸的小說,結果反而捲進香港人那種九七的感受。

將來如果我還在香港,那我還是寫香港;如果我回到台灣來,那我以後就寫台灣。 (林盟山攝)(林盟山攝)
小說無用?
問:之前為什麼停筆了四年呢?那四年心情如何?是打算再也不寫小說了嗎?
答:是啊。我寫得真是太沒興趣,覺得小說太沒用了。台灣、大陸的商業大潮一沖過來,小說太無能為力。我以前覺得小說就像梁啟超說的,可以推動社會,是一種社會的改造力。但是在美國待了十年後,我完全否定了以前的信念,心裡懷疑還有誰看?讀者愈來愈少,灰心了,人也去上班了,就一停四年沒寫小說,只偶爾寫些專欄。
王左是我四年來的第一篇小說,是我的轉捩點,我很願意拿來當作這本小說的書名。
問:其他的故事也都是真實的嗎?
答:我寫的故事都是我所看見、知道或是聽來的。我好像不需要去捏造。除了大一、大二那時候寫的那種神秘的故事,其他我就覺得不需要,因為社會題材太多了。當然我把它小說化,人物改名換姓,改職業或是年齡。
這本小說中,華人在國外的房地產問題也不少。因為前兩三年,我在美國的房地產公司工作,我看到很多實際的例子。像台灣和香港很多人為了移民,把原來的房子都賣掉了,等到想回去的時候,當地的房地產早已經大漲,再也買不回來了。尤其是台灣,還加上新台幣升值,像「不認輸兩萬元的話」那篇的老太太,我看她真的是很慘,欲哭無淚。
問:可不可以和我們的讀者聊一聊你的近況,台灣好多人自從看過您的《尹縣長》之後,就覺得您好像消失了。
答:我從大陸出來後,到香港教了一年書,就移民到加拿大,然後又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再轉往美國。
只要文化不死
我在美國柏克萊一住就是十五年。在美國的頭十年,我寫的都是美國的華人。因為我覺得八十年代的華人和美國一百年來的華人很不同,已經是一批新的華人,主要都是台灣去的,學識很高,有專業,而且都是在美國要扎根的。
此外我提倡華文文學,只要是用華文寫的,甚至是寫華人的,在華文文學裡也給他立一個支。因此不管是台灣本土、大陸本土、香港、東南亞、美國,凡是用華文寫的,我認為都叫做華文文學。
因為整個世界已經形成地球村,地理的界限慢慢模糊。將來講到文學,很難講是美國文學或是英國文學,而是分為英語文學、華文文學、日文文學。
我希望所有的華人最好都胸襟開闊,不要拘泥哪一國,先在文化中國上認同。一個民族不管他落地在哪裡,只要他文化不死,這個民族就活得很有自尊。
問:可是大家關懷的主題還是不太一樣,像是台灣本地作家寫的小說,反映的是本土的東西。
答:這是很自然,而且應該是這樣才對。因為文學本來就是作者對生活的一種反映與探討。作家寫他所熟悉的。台灣作家寫台灣這個環境,大陸作家寫大陸一樣。
問:那你會不會擔心您現在寫的這本以海外華人為主的小說,無法在台灣引起廣大的共鳴?
台灣已有自己的寫作大軍
答:壓力是沒有,因為我肯定知道它不是台灣文學的主流,至少題材方面。
從前留學生文學一度是主流。六十年代你翻開兩大報,那些主要的作者都是留美,像於梨華、張系國,都是這樣子的。六十年代兩大報副刊,還被人家罵是留學生版。
那樣的批評也是對的,可是在那個時候,因為能寫的都是外文系的,後來都出國留學了。可是出國又不忘寫作,不忘家鄉,所以形成所謂留學生文學。
現在不一樣了,社會開放,媒體也多元化,很多的空間,加上台灣本身教育水準提高,寫作大軍自己就形成了。
問:身為海外華文作家,如何維持創作不輟?會不會很困難?如何避免和自己的讀者群出現隔閡感?
答:這的確是個問題,寫故國當然不能老在那裡回憶,會有侷限。但文學的主題常是共通的,不見得不能解脫這個瓶頸。
像張系國除了寫保釣,他開始寫一些科幻小說,這就沒有了時空的限制。我呢,就寫華人社會。與讀者之間的隔閡是一定會存在,所以對自己的祖國需要維持長期親密的來往與了解。像龍應台,就每年來來去去,和自己關心的地方保持密切接觸。
問:這些年在西方國家,不少華人作家似乎開始受到重視,像譚恩美、湯婷婷等人。您認為華人文學和您所提倡的華文文學有什麼不同?
答:華人文學是用英文寫作,目標鎖定在外國讀者,寫的主題也不是現代的華人,時間很模糊,但推算起來,應該是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還有七十、八十年代,主要是顯現兩代移民之間的代溝。
不過應該注意的是,華人文學寫的常常不是典型的代表,多少為討好西方口味,引人注意而選擇比較落後、詭異或神秘的題材。我注意了二十幾年,華人文學大都不出這方面的範疇。
不要矮化台灣文化
問:正如同您剛剛所說,台灣今天的情況和六十年代很不同了,那時候兩大報副刊被留學生壟斷,現在的潮流恰好相反,重視的是本土。你認為台灣的讀者可以用什麼樣的心態來看這些海外作家的華文文學?
答:我認為今天的潮流才是對的,也是很自然的。一個地方的人三、四十年來感到被壓抑了,所以他一旦有機會自由,一定會希望先認識自己,重視自己的過去與現在。
但是我希望這種心態不要長期被鎖住了,這樣就會矮化自己。最後還是應該回歸到中華文化,把台灣在文化上優秀的成績,回饋中華文化。
台灣的讀者,也不能老覺得自己只住在台灣,了解台灣人在海外的奮鬥,是很重要的。你也可能哪一天到海外去,所以不要歧視海外的人。以前大家喊愛國不分先後,我覺得愛台灣也應該不分先後。
我們離開台灣很久,今天看到台灣的進步,是帶著很崇敬的心,同時也很引以為驕傲。我覺得我們在海外任何的打拚,任何的努力,也是作為台灣的一部分,哪一天我們中間有人想回到台灣,也不是回來享受,而是回來付出的。只是先付出,後付出而已。
問:可不可以談談您未來的寫作計畫?
答:我還是堅持一個很老的原則,就是寫我所熟悉的。我寫出來的故事,只要說能讓讀者覺得有些收穫,引起一些共鳴,感受一個同樣的教訓,或得到一些信息,那我就很滿足了。
將來如果我還在香港,那我還是寫香港;如果我回到台灣來,那我以後就寫台灣。這是很有可能的,像李元貞啊、施寄青她們都希望我回台灣工作,我們大家一起為婦女運動而努力,這很有意思啊。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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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如果我還在香港,那我還是寫香港;如果我回到台灣來,那我以後就寫台灣。
(林盟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