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旦認定是理想意中人,短短三個月便鼓足勇氣向她求婚,你能做到嗎?尤其是在四十二年前。
且讓飛馳的時光倒轉至民國卅五年,在哈佛大學韋德納圖書館中,卅二歲主修經濟的公費研究生俞國華,重逢了由重慶出國第一批自費留學生董梅真;他們曾於重慶市長家中有過一面之緣,橋牌賽上還充當過她的軍師。
但是約會這個聰敏的哈佛瑞德克莉夫女校拔尖高材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來自香港大學,從「上海小中西」小學及聖瑪琍亞女校畢業以來,一直接受最嚴謹的西式淑女長成教育:訂約會必得一周之前,不是深交男友送的貴重禮物一概退還。同時,出身老派家庭的傳統觀念影響她一直以旗袍為常服,不輕易與男性約會往來。
俞夫人的回憶是:「俞先生的誠懇感動了我,讓我覺得可以信賴一生。——其實,他的個性一點也不會迎合女孩子,如果他約我出來,我回答沒有空,他會毫不求情地爽快告訴我,好吧!下禮拜好了。」
四十二周年結婚紀念日即將來臨的今天,對這位畢生奉獻國家的好丈夫,做妻子的相當體諒。他記不得家人的生日、對幫忙家事「心有餘而力不足」、下班回家也得不停地處理公務和研究資料……各種「缺點」,都在瞭解中一一包容了。
下面的故事至今還是俞家一大「典故」:
大兒子在華府出生後,岳母大人因路遙無法赴美幫愛女做月子,寫信叮囑女婿別忘了給產婦燉雞湯進補。新出爐的年輕爸爸興沖沖前往唐人街購得全雞一隻,注水滿鍋,坐下來邊看書邊等待收成;八小時過去,驀然由書中驚醒,才發覺整鍋焦乾。好容易逼出一小茶盅既油且稠的「濃縮」雞汁,盛在小熱水瓶帶到醫院獻寶,太太實難下嚥,也不得不賣個面子,一飲而盡。
精力全貫注在工作上,使俞院長對分神扮演「家庭主夫」只好「口惠而不實」。但是身為大家庭中堅,處於上大八歲之兄、下小八歲之弟,與一姊二妹之間,他事母至孝,照顧親友克盡情誼,秉性淳厚篤實。尤其五十三年長期追隨先總統 蔣公和經國先生,朝夕相處,多番歷練,有機會參與中國現代史上重要的一頁,諸如兩廣事變、西安事變,和訪問印度、開羅會議等,親眼得見甘地、羅斯福、邱吉爾之輩先人典範,也在風雲詭譎的政局動盪、衝擊裡鍛鍊出剛毅、沉穩、大公無私,以及有守有為的處事性格,他的成功是漸進累積的。
「父親作屏公,在我十一歲那年就因參加革命光榮犧牲了,當時我是奉化顯承小學五年級生,後來又到舟山定海中學念了半年,由於革命風起,各地都鬧學潮,舟山離鄉太遠,想到何不就近在寧波補習後升學?恰巧有位同補習的升高一同學打算投考寧波第四中學,邀我同去。我不免懷著面對考驗、挑戰的心情參加了,誰知竟然錄取,而原拉著我去的同學卻遺憾落榜。」
由五年級半跳考高一的「壯舉」,使得國華先生十六歲就畢業於寧波第四中學,到上海就讀光華大學,但是次年他又和同學一道在上海參加了北平清華大學的插班考,仍然只有他錄取;此後作客北鄉,成為主修政治華園的清華子弟。
求學心路迂迴轉折,充份表現出他的自我鞭策與積極奮鬥。俞院長自民國三年生於浙江,直到廿三年以剛畢業的年輕大學生投身南昌、武昌及重慶之委員長行營,乃至廿五年獲選入蔣公侍從室擔任秘書,都是以紮實的下苦工夫,不懈地求取進步來換取肯定和機會,信心堅定、不折不撓則是他日後層樓更上的本錢。
赴美,乃至再轉赴英國倫敦政經學院研讀經濟,是這位青年人生的大轉捩點。
在全球激戰聲中,國華先生,以朗朗讀書聲伴著刻苦的負笈生涯努力栽培自己,回憶是甘苦的。
「哈佛兩年,不僅得到名師指導,結識許多高人,還獲得了一位好妻子,帶著她同赴英倫。那時戰爭剛結束,仍行戰時限價和定限分配的辦法,雞蛋每一星期只能買到一個,物資缺乏,學校設備已談不上,校園生活除了上課就是閉門讀書,倒也為自己打下了實用的財經理論基礎。」
梅真女士懷念的則不僅是與丈夫相依伴讀那段留學生的瀟灑生活,還包括結束求學後,七年留居美國,參與國際復興開發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會的任務: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在這段期間出生、長大,華府的公園成為我家的兒童樂園。」
國華先生擔任的職務是副執行董事,工作性質為貸款給各會員國,解決他們戰後經濟重建和落後地區經濟開發問題,以提高人民生活水準。他經常需要以客觀的態度來研究、分析各國經濟、金融情況,隨時解決國際收支不平衡的困難,所以家中出入都是世界各國財經首長、專家。他也無時無刻不在埋頭研究把經濟理念落實在應用的問題上,往往夫人想喊他替孩子換一塊尿布,又不忍心打擾他,只得自己一手包辦。
這七年,俞院長陪公子坐公園的鏡頭雖有,旁邊也無可避免帶著一堆資料做「正課」,而他需要自己開雞湯麵條罐頭熱熱充饑的比率並不高,因為梅真女士已經打定主意要奉獻家庭,雖然兩個兒子只差一歲,實在令她手忙腳亂,她也絕不讓丈夫操一點兒心。
「我以他為中心生活著!母親給的家教也提示我,主婦的重要性不亞於職業女性:我們得兼任廚師、褓姆、秘書、家教,乃至外出酬酢時像樣的夫人;雖說沒有收入,可是省下太多支出。尤其把家整頓得溫暖有生氣,孩子教養得品學都夠水準,丈夫回家有歸屬感,不使他有後顧之憂,不也是一種促使社會問題減少的貢獻嗎?家是社會組成的基層單位啊!」
梅真夫人婚前於在處理庚子賠款的中華教育基金會,與中英文化協會圖書館,做過短期秘書。她精通滬、粵、京各種方言,英文(大學主修)和西班牙文尤其流利,她一手帶大的兩位公子能順利地雙雙由再興小學、大安中學直到建國中學、台大電機系,乃至同在史坦福大學拿到電腦博士,又分別任職於美國有名的電腦公司擔任重要職務,父親的身教、母親的言教是極重要助力。
「父母的愛心和示範是家庭和睦主要關鍵,這和家長是否接受高深教育或有錢沒錢沒有直接關係。」院長的觀點和夫人一致。
俞院長以往的象棋段數可與國手對奕,橋牌也夠資格充當教練,但當他民國四十四年奉召返國出任中央信託局長以後,為打開台灣的對外貿易,注意國內資本形式問題,他開始投身為政府策劃省錢、賺錢的大計,難得再有暇擁有閒情逸致,他的樂趣減低到吃一碟由夫人親自掌廚的雪裏紅筍綠炒年糕,以享口福。
「俞先生相當注重保養身體,他不煙不酒不吃太油膩太甜或太鹹的食品,偏好素菜,不吃零食,每個禮拜固定運動,定期做體檢,所以他的健康一直能維持在顛峰狀態,這也是規律的生活,嚴謹的自我珍惜換來的。」梅真女士有資格做俞院長的養身見證。
不和人計較生氣、不躁進、不多言則是俞院長修養心性的法寶。其實他絕非不懂政治圈中種種利害,但是長期受命擔當國家的「管錢包」吃力不討好角色影響,他的個性趨於穩健審慎。所以他用人廿、卅年難得更換,房子一住一、廿年少有搬遷,那不是他不明「創新」、「發展」,而是他考慮得周詳、仔細,不敢隨便。
在冷靜外表之下,院長其實是個可親的人。他會為了替孩子尋找一隻小狗,親自開車滿街去找。
「碧奇是只英國種卷毛狗,不小心從紗門縫溜了出去,孩子們焦急地向爸爸求救,俞先生帶了兩個小傢伙在馬路上一家家張望,居然被他們找著了,碧奇正躲在一間教堂堸棯骨頭呢!」夫人忍不住笑了。
俞院長在中央銀行總裁兼經建會主委任內,接待獲得諾貝爾獎的著名自由經濟論學者 Milton Friedman 博士時,這位費德曼先生對經濟的開放與自由大發宏論,院長幽默地說道:
「如果照閣下意見,那我就可以做個自由人(Freeman),不必再管國家的經濟問題了!」(取Friedman,Freeman諧音。)
成為無職一身輕的自由人,固是日理萬機的院長私衷嚮往,但只要一天職責在身,他便不能悠閒一天,公和私,沒有半點混淆。
「俞先生把公和私分得太清楚,為辦公室修房子的工人不可以修家裡,杭州南路一幢公家宿舍住上廿年,舊得不能修了,總算搬到現在這幢信義路中央銀行宿舍,如今也有十年以上了!還是沒有自己的房產。他總認為家不需要怎麼樣,反正也不常請客,幾個常來往的清華老同學、老同事或熟朋友,他們也都習慣了我們的待客方式。」
梅真女士原先並不樂意嫁給「做政治」的人,她「不喜歡那種高高低低的宦海浮沉之感」,這也是她的兒子都被鼓勵以技術謀生,不接觸政治之故。但是俞國華先生在六年中央信託局之後,接掌了中國銀行,然後是財政部長、中央銀行總裁、經建會主委,乃至行政院長,憑著完整而固若磐石的學經歷層層遞進,卅三年來,幫助國家度過國際風浪與世界性經濟危機,被推許為財經二界最嫻熟的人才。當寶島被中共公開承認「經濟學台灣」的成功下,豈容如此的閣揆清閒?國華先生終於身不由主地接下一個個愈益繁重,代表不同階段的棒子。
一歲半的孫女愷玲成為次公子送給父母一份大禮,她能帶給現在升格作爺爺奶奶的俞院長伉儷相當樂趣。
在忙碌的公務中,究竟一位重要如行政院長的人物,以什麼鬆弛緊張?俞院長的答案是:如果可能,每週日打半次高爾夫球(九個洞),或散步一次,不定時觀看籃球,棒球比賽轉播,新聞則是必定看的。
打球是近年才新增添休閒項目,目的在保持運動量;散步本可去國父紀念館、中正紀念堂這些算近的方便地點,但連這樣的距離都成奢侈時,只好趁一點餘暇就在家中小院落來回踱幾個方步也兼欣賞夫人手植的株株梅、蘭、松柏盆景,以頤養性情。
由自己名「梅」真,到養梅枝,再進而以丹青繪出紙上梅景,梅與梅真一直結緣。
「記得結婚那天晚上,我倆在哈佛廣場旁樸素古典的康曼德飯店請客,那家飯店就在梅真學校對面,因為華盛頓將軍於一七七五年七月三日在該地誓師十三州軍隊抵抗英軍而垂名。梅真穿著她母親手繡、特由重慶寄來的半長旗袍,淺藍緞底,上面繡著深淺粉紅梅花,映照她嬌羞的粉頰。她挽著我的手,娉婷前行,我側過頭看她,都看癡了。」院長的回味是那麼溫馨,他對愛妻那份深刻疼惜溢於言表。
「他待我數十年如一日。尊重、關懷和支持。只要他有空,我倆會去看看古典插花,陽明山走走,他也欣賞我畫的國畫,為我提倡的社會清潔禮貌運動加油打氣。我該謝謝他對我這家庭主婦的關心。」
俞夫人以一百分打給她心目中「忙著每天求進步」的「活到老、學到老」哲學忠實奉行者——院長丈夫。
事實上,院長從不認為自己「夠了」,仍然不斷吸收跨入廿一世紀的新知識,為了掌握最新國際金融動態,有專人每月定期兩次把國際金融市場情況以錄音帶寄回國內給他研究;他的國語愈說愈進步,逐漸減少鄉音,這是練習的成果;有人說他召開的記者會是事先排練好的,他便不看稿,即席答覆……前院長在他謙蕩君子風格的蘊藉下,更能以和衷協同、任重致遠的修養,穩掌內閣。
旅行原是俞院長重要任務之一,常有代表政府擔任特使,或參與國際金融會議的機會,但是能帶夫人同行的次數不多,所以每有儷影雙雙之可能,總會在夫人心中留下相當深刻印象。
「民國七十年秋天,俞先生奉派至史瓦濟蘭慶賀國王登基六十年紀念,真是有趣極了:八十歲的老王共有一百卅個王妃及五百個王子公主。接見貴賓和主持大典的時候都依古時酋長的習俗,裸著上身,那算是最隆重的服裝,而且手持盾箭,像古代的戰士,還要下台和各部落派來的代表共舞,表示與民同樂。」梅真夫人津津有味地回憶。
積極參與國際會議,加強對外關係這一仗上,夫人協助院長甚多。譬如在華府參加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會,新加坡當時的財政部韓部長夫人為和俞夫人相晤,穿著中國旗袍,而且倆人以廣東話交談,是何緣故?俞夫人答道:
「我怕中外記者們覺得怪異,為什麼兩個中國人講英文?所以我問韓夫人是否會說中國話?她表示可以講廣東話,所以此後我們一路談得相當起勁。」
優雅而極富中國傳統女性韻致的梅真夫人不喜濃妝,頭髮固定一種樣式有廿年沒做改變:「從前皮膚蠻細,甚至臉上拍了粉會痛,所以只用點乳液而已。頭髮因為太軟、太細,短了沒有樣子,所以做成花髻,朋友們都不准我剪掉或改變,他們也習慣我這種單純的中國味道。」
夫人的朋友中外都有,包括由十幾位對中國藝術有同好婦女組成的「蘭藝社」成員。她們除了聚會聯絡感情、欣賞美好蘭藝,更在俞夫人帶動下做了相當多的社會公益服務,這是現代家庭婦女們「走出廚房」的一種具體表現。
或許從俞家兩位公子連得台大五個「書卷獎」都不曾回家表一聲功的傻勁,可以看得出俞家風範:腳踏實地去做勝過舌燦蓮花賣弄。
平實的家庭,兩位慈祥長者,他們並肩踏過近半世紀的歷史脈痕,相互扶持走過人生最美滿的日子,真正叫人豔羨欽慕。於公於私,俞院長的努力都已獲致了豐碩的成果。
(轉載自民國七十七年二月廿八日中央日報)

結婚當晚,於康曼德飯店宴請親友後,雙雙步出廳堂。

院長伉儷在歷史博物館和孩子們歡敘。

典雅的新娘子梅真夫人,氣質不凡。

長子誕生,國華先生喜不自勝。

與次公子夫婦及小孫女共享天倫。

小孫女愷玲,是俞爺爺的開心果。

於華府公園,經常伴子課讀。

長公子伴院長伉儷遊小人國。

梅真夫人參加長子博士與次子碩士同獲典禮。

賢伉儷於六福村野生動物園與人猿同樂。

俞院長全家福。

梅真繪梅,國華先生樂於陪伴欣賞。

狼犬「幸運三世」是院長的隨身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