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暢,本名舒揚,一九二八年生,湖北漢陽人,國立水產學校畢業。
著有短篇小說集「沒有番號的」、「軌迹之外」、「櫥窗裡的畫眉」、「院中故事」、「舒暢自選集」及散文「風笛、玩偶、垃圾箱」等。
我從睡夢中一睜眼,面前一片昏黑,老何已經跨出了房間,我翻身下床跟出去。外面幽黃光暈的幾盞路燈下,隱隱約約從每個房間竄出來的人影,沒見誰出聲和交談,悄悄夢遊般的穿過幾株油加利的大黑影,㗭㗭嗦嗦的往管理員室那裡趕去。我猛然一驚的定定神,剛才並不是老何叫醒我的,外面似乎也沒有出現任何動靜;相信他們也都是如此的。大家是怎麼一回事呢?會不會發生了軍隊中鬧營的那種事?我真希望出現一聲砸碎什麼的炸響,或者有誰來一下大喊大叫;把大家驚醒過來,阻止這近乎集體去跳樓墜海的行動。可是連我自己都給氣氛堵住了嘴,只是悶聲不響的跟過去,並沒有向誰問一句:喂,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呀?
管理員室正亮著燈,玻璃窗左下角的方格中,映出一個長髮曳肩,半邊側仰的女人臉影,輕忽忽的飄浮著,斜對過右邊方格裡,時隱時現著一隻大手掌的黑影,向這邊又抓又招,像是一部什麼電影的片頭,在那兒映現了。假如那裡面沒有人聲,這邊沒有人群趕過去;誰要驟然看到這映像一定會置身於「怪談」影片中的情節裡,不是拔腿狂奔,就是張惶得發出尖聲慘叫;也說不定就是那慘叫把大眾引出來的。
管理員坐在床緣邊向前半聳出身子,面朝外的臉上還沒有散盡那片困惑,彷彿玻璃上的映像把他驚得那樣的,手指中香煙上的一撮煙灰忘了彈去,那縷青煙就嬝繞得軟弱無力了。靠站在桌邊的聞耀宗,焦急得喊冤叫屈的,對管理員打著手勢訴說,手影落在窗玻璃上翻飛的抖顫,人也就顯得像中了什麼邪。背貼窗口站著的,卻是一個半大的女孩,淡藍上裝和牛仔褲舊得褪了色,像是剛在地上打過滾才爬起來。胸口下斜掛了一只與人不相稱的棗紅大布袋,雙手緊埋在裡面也像在打手勢的蠕動。斜伸出去支穩身子的雙腳上,左邊黑涼鞋斷掉兩股繫帶,向外滑出去了半個腳尖。
「你的身分證給我看看。」管理員等聞耀宗說完了,轉向女孩彈彈煙灰說。
「沒了,給扒手扒走了嘛。」
她的後腦貼在窗玻璃上滾了滾,整個臉孔轉過來後,看上去還不到十五歲,白析瘦淨帶稚氣的臉上,浮了一層迷惘的憔悴,一雙空茫的眼睛,不停的眨動來掩飾那不支的疲倦,就像我們剛從床上起來還沒醒透。聲音比人還顯得軟弱,有點廣播劇媞t員的聲腔,跟人一比照,有點弄不清她實際的年紀到底多大了。
我有如半路上打開電視,一時看不出劇情是怎麼一回事。我拉了一把靠著門框的老周,下巴再朝堶惚了指。他抽回跨進去的一隻腳,剛轉過來半邊身,老葛乘機往裏一岔擠,他只好整個身子退了出來,眼睛仍然看著裡面,一面輕聲對我說他也沒到多久,事情的原委還是小山東告訴他的——:
老聞晚上從鎮上回來,雖然察覺這女孩一路尾隨跟了很久,他也沒在意。等到了院門口,她急急趕上來叫了一聲:叔叔。老聞停住腳朝她一打量,認為今天像這年紀的女孩多的是,在外面廝混慣了不願回家,錢一花光走投無路了,碰上年紀大的叫聲伯伯叔叔,編個不幸的遭遇,說幾句叫你同情的謊話,多少可以弄幾個錢花一花。老聞心裡有了這底子,沉住氣的說:什麼事?她卻一把揪住老聞興奮的叫起來說:叔叔,怎麼啦,您不認識小影了?老聞怔了怔,仍然不動聲色的說:你認錯人了,我姓聞,你姓什麼?她撅起嘴說:我又不是三兩歲見人就喊叔叔,我不姓聞還會姓別的?老聞一板面孔說:我沒有什麼姪女不姪女的,你乾脆說是不是想討幾個零用錢?她急得一跺腳,哼了一聲說:我要是騙錢會跟您走這麼遠一段路?叔叔,您到底怎麼啦,是不是得了遺忘症?想想看,小影在您身上撒尿,在您脖子上騎馬馬那些事……。就這樣,一個又哭又叫的要認叔叔,一個說什麼也不承認,在院門口爭執不休。驚醒了管理員才把兩人叫進來,再一盤問,她說她住在東部,家裡只剩下一個母親,一個星期前,她母親叫她北上找叔叔回去一趟——
「你說你叔叔叫大中」,管理員挪挪身,右腿往上一抬擱在左腿上,用香煙指指老聞說,「他卻不是這名字。」
「家裡人都這般叫的,剛才我說過,叔叔一定失去了記憶,把原來的名字忘了。」
「胡說八道。」聞耀宗一轉身忿忿的說,順勢半個屁股坐在桌角上。
「你有多久沒有見你叔叔?」管理員的手勢攔住聞耀宗,望著女孩說。
「十年。」她低下頭望著大布袋說。
「那就得了,那時你有多大?」,聞耀宗似乎抓住理的指著女孩說:「隔了十年,怎麼記得你叔叔的樣子?」
女孩仍然沒抬起頭,雙手在布袋裡抓什麼的摸來摸去,兩隻腳支不住身子似的向前一溜滑,人也跟著往下一矮。管理員大約見她站累了,指指角落上的椅子叫她坐下了。她往藤椅上一窩身,兩條腿懸空的踩在橫櫬上,大布袋隨著滾進她懷裡了,她雙手護住的調整了一下坐姿,向這邊歪仰著半個臉對老聞說:
「可是媽說過您的樣子,還看過您留下的照片,要不是扒手扒走皮包,我就可以拿出來證明給您看。剛才在那街上見著您我還不能確定,直到門口我才趕上來喊叔叔。」她望了一眼門窗這邊說,「因為我記起我曾經到這院子來過一趟。」
「怎麼?你說你來過,我怎麼不認識你?」管理員再抬臉望望擠在門窗口附近的人說,「相信他們也沒人會認得你。」
窗門口的人沒誰接話,緊貼在玻璃上的臉影,以及站在燈光下的面孔,彷彿是微波上盪漾的倒影,扭曲得變了形,都茫然的望著房裏面。再後面的人群中,雖然有人在耳語,也是蚊聲般的不清晰。
「是媽帶我來的,只那麼一趟,你們當然不會有印象呀」,她似乎顯得更累了,靠著椅背向上仰著說,「何況隔了那麼久。十年,十年啊。」
我身後有人也跟著自語唸著:十年啊,聲音夢囈般的再輕輕向後面盪漾遠了。
「十年?」管理員從膝蓋上拿下右腿,雙手扶住那裡眨眨眼的唸著,像聲音在外面繞了一圈,再飛進來回到嘴上了:「十年?十年前我來過沒有?」
「管理員,這般嚕囌下去沒個完」,老聞從桌角挪下屁股說,「我們帶她上警察局解決這件事。」
「不不,叔叔。」她張大了眼睛,身子往下一滑的站在地上,不停搖手的叫:「不不。」
棗紅大布袋隨身往下一滾墜,袋口上從堶惚_出一撮白茸茸小動物的頭毛,大家的眼睛都集中過去了,屏息的等望著。一點點掙出來耳毛,兩隻綠森森的眼睛,以及一聲「咪鳴」……。女孩急急把牠再塞了進去,雙手再緊緊埋在布袋裡。
「我頭一天上那街上,他們把我關起來,可沒有幫我找叔叔。」她一臉苦楚的向老聞哀求說,「叔叔,求您別送我去那裡。」
「我既不是你叔叔,也不能幫你找一個,你說這事怎麼辦?」老聞又打起手勢說。
「這樣吧」,管理員從嘴上摘下半截煙,向前搆搆身說,「我拿點錢給你,先去找個地方住一晚,明天買張車票回家去。」
「不不」,她搖搖頭說,「我不要錢,就在這椅子上過一夜,明天叔叔跟我一塊回東部去。」
「誰要跟你回什麼東部西部的!」
「那我就跟著叔叔好了。」她坐回椅裡窩說,「媽說過,要是您不回去,叫我就在您身邊留下來。」
如果換上別人這般糾纏不清的耍賴,管理員早就抓起棍子把對方趕出去了,要他拿錢買車票是做夢都別想的事,這時他居然能耐住性子磨了半天,還是束手無策的望著女孩,拿不出主意皺眉頭摸著下巴。老聞幾次想張嘴說什麼,動動嘴唇又煞住了。女孩真打算就在這兒住一晚,歪著腦袋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等著入睡了。大布袋裡的小貓擠出半個嘴,剛朝外要叫時,再給女孩塞回裡面了。
平時遇上什麼事,旁邊看熱鬧的,總會有人多嘴岔上幾句話,這時窗門口的面孔,有如放映機出了毛病,膠卷給卡住了,所有的映像都定在那兒了。
「這事把全院子鬧得不安寧,深更半夜都從床上驚起來了。」管理員站起身,扔下煙頭對女孩說,「我現在帶你到『號外』歇一晚,事情明天再解決好了。」
「去哪裡?」女孩又那樣驚恐的張大了眼睛,「是不是也把我關起來?」
「我們這兒又不是警察局,我只是同情你,找個睡的地方。」管理員不耐煩的做了個手勢,走在前面說,「跟我去吧。」
女孩遲疑的慢慢滑下椅子,一面跟上去一面扭著頭,仍然苦起臉說:「叔叔,您可別再躲起來啊。」
老聞連連直搖頭,那神色不知是答應,她還是顯得無可奈何,也跟隨的出了管理員室。
外面的人堆先是閃出一條路,再跟著向前推動到水泥路邊就停住了,默然的望著他們三個進了「號外」的房門。裡面的電燈亮起後,不見談說的話聲,三條人影有如演皮影戲的,在窗玻璃上時長時短的閃跳著,夾雜一兩聲那隻小貓的咪叫。那裡自從一聲啞離開後,一直關閉著沒有去收拾過,現在管理員和老聞,想必要整理一下那張床舖,好安頓女孩。我想:既然只收容她一個晚上,何必這般費周章呢?
「怎麼一回事呢?我到現在還沒哪個清楚。」小山東在人堆中大聲的自語了一句,大概在心裡彆得太久了,敞著嗓門一出口,在人措手不及下,話聲有如一拳頭捶打在門板上。
一直沉默如睡的人堆,驚得蠕動起來了,你言我語開始議論的應和起來了——:
「是嘛,不像那類型的女孩,一點點的年紀。」
「難講,說不定等會摸進誰房堮釭F西。」
「你我除了人,有什麼好拿的?」
「你連人都不值得一拿,嘻嘻。」
「你們光朝女的身上想,說不定是老聞有問題,這裡有誰清楚他十年前的事?」
「噯,剛才我左看右看,他們什麼地方有些相像的,我說不出來就是。」
「他可以認帳呀。」
「可能有不能認的苦衷,要不就是真的害過遺忘症,失去了一部分記憶。」
「哦——嗯,這女孩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嗯,我也有印象,在什麼地方呢?」
「會不會是十年前,她來這兒留下的?」
「我到這兒還不滿六年呢。在鎮上,公車上……打仗的時候?不對,那是隔了幾十年的事。」
「可能是——。」
管理員和聞耀宗走出了號外的房間,兩人邊走邊細聲說了幾句話。玻璃窗上只剩下一片空黃的燈光,以及一兩聲斷斷續續小貓的咪叫。
「折騰了半夜,大家去睡吧,明天設法叫她離開。」管理員在人群面前高揮著手。
大家似乎有點不甘心的,望著號外的燈光,拖著腳步慢慢吞吞轉過身來。老葛跟我併肩的輕聲說:「我不曉得為什麼,也有老林那種感覺?」
我滿眼睡意的隨口嗯了一聲。
第二天下了班,我發覺小影並沒有離去,毫無拘束的抱著那隻小白貓,在管理員室裏裏外外走動,可能經過一夜的睡眠,或者是白天的原因,看上去不那麼憔悴和疲憊,加上衣裳大約經過洗換;落在人眼裡比昨晚清爽多了。我問起老何怎麼不讓她離開這兒?
「他們在號外談了一個上午,她還是堅持要老聞一塊回東部,要不然她就留下來。」老何提著澆花的噴壺,望著我身後說。
「簡直成了濫好人,這般耍無賴還不送警察局」,我說,「難道真的聽她留下來了?」
「當然是不會的。」
他對窗口下的一缽缽蘭花澆灑著,一面說管理員頂多讓她住兩三天,他已經套出她在東部的地址,暗地裡去了一封信,叫她家裡來人把她領回去。如果送警察局會派人來今天查明天問,反而添麻煩。說不定小影放出後再往這兒跑,那事情就沒個完結了。
我想這樣也好,她家裡來了人跟老聞一對面,真相也就大白了,誰能擔保老聞是不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或者在逃避十年前的舊事?我跟著老何那樣轉轉身,看到老聞正往院門外走去,小影從管理員室搶出來,笑瞇瞇地拉著他的手,一跳一蹦的跟著出了院門。我奇怪的說:「怎麼,老聞像是認了嘛。」
「不認就沒有完,換上誰也會認,當幾天叔叔也不是什麼吃虧的事。」老何提著噴壺往房媔i去說。
我本想說,這不是吃虧不吃虧的事,昨晚還那般憤慨的堅持,隔了一夜怎麼就變了呢?如果是為了逃避舊事,現在還來得及離開,除非他想開了不打算再東躲西藏了,再不然,就是小影的一些話,喚起了他的記憶,真的認出了這個姪女。
隔了幾天,寄往小影家裡的信因為「查無此地址」,給退回來了。很顯然那地方是小影隨口講的,那麼,她說的全是謊話了。我們看多了在外飄蕩女孩的事蹟,對小影這舉動,我們也不會生氣的去追究她的什麼根柢了。
沒想到就在退信的那天,不曉得是在什麼情形下,小影喊管理員乾爸爸了。他也認了真的當作一回事,喜笑顏開的給小影買東西添購穿著。本來照規定院子裡不住外人,何況是個半大的女孩。可能大家覺得管理員到了六十多的人,居然認了一個女兒,總算是件喜事。加上小影不偷不竊不討人厭,正如管理員說的,她也不會在這兒住個十年八載,現在硬把她趕走了,一旦流落到不幸的地方,害了她一輩子,大家心裡多少會有些內疚。所以也沒人提出反對,就讓小影在「號外」裡面住下來。
小影大概是由於找到了叔叔,加上添了個乾爸爸;什麼都著了實,身上從頭到腳換了新,心情一開朗,更顯得年輕活潑起來了。很快就跟後面那排房間的人混熟了,她是走到哪家吃到哪家,也經常到交誼廳看電視、下跳棋。除了管理員和老聞,也有旁人帶她到鎮上去玩玩。如果她獨自坐在號外門口,寧靜地撫摸那隻叫雪兒的小白貓,邊唱邊說悄悄話時,大家也不去打擾她。
她不但人像隻花蝴蝶,隨意滿院子飛來飛去,聲音也像畫眉的叫聲,嘹亮地到處飛響——:張伯伯啦。李叔叔啦。嗨,王大哥。有時也會喊出一些陌生的名字綽號(是她亂給人安的)。
起先不覺得,後來慢慢體會到她的聲音,不僅是音腔,說話的口氣也在隨著對方在變換,她喊伯伯叔叔時,會帶幾分嗲氣和乖巧。如果喊大哥叫名字,聲音變得就平淡了。還有舉止和神情也是的,有時像個幼稚園的小孩,牽著別人又唱又跳的,有時裝出大人模樣,跟人併肩穩步的走著。總之,她像個演技優異的演員,在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大家也不會去在意她,見著了在一旁只是笑笑她那天真的造作。
跟她在一塊玩耍做遊戲的人,也許是為了逗樂她,就順著她的心意扮出怪聲怪氣的說笑,甚至於也成了小孩般的瘋鬧,一直等旁邊看的人拍掌叫笑了,才如夢初醒的覺得一時忘了形,紅紅臉也就算了。所以小影到了哪裡,哪堮薵^就不一樣了。
那天傍晚,我剛從交通車上跳下來,遠遠看到小影和老林,面對面一塊坐在號外門口草地上。她不停的比手劃腳跟他訴說著,他也不住的望她點頭傾聽著。那樣子,有如一對天真無邪的小男女,在西下夕陽的草原上,談說著他們世界裡的情意。突然,老林向後一仰身,四腳朝天的躺著不動了。小影驚得哇叫一聲,俯身抓著他的手臂放聲大哭了。
老林仍然沒動靜,我發覺她哭得很真切,不像好玩的。我急忙踅身往他們走過去,心想:老林這小子也真是的,把她逗哭了,還在地上裝死。我朝他大腿狠狠踢了一腳。
「你們在玩什麼遊戲呀?」
兩人同時一驚,老林猛翻身彈起來,先是怔了怔,跟著抹抹滿臉的灰土,拍打幾下衣服,向我尷尬的笑笑,轉身大步的走開了。小影坐在原地擦完眼淚,仰起臉帶著無邪的悲切說:「你說,他們該打死他嗎?」
我一時弄不清他們是怎麼一回事,忍住想問什麼的含糊應著:
「不該的,當然是不該的。」
「是無辜的」,她軟軟抬起手,指著老林走的方向說,「他是無辜的啊。」
我正要也跟著那樣唸兩句時,雪兒從屋角邊竄過來。鑽進她懷裡悶叫了一聲。小影把牠向外一抖站起來,仰著頭軟弱的向號外房裡走去,嘴朝向天空不停地唸著什麼語句,從後趕上去的雪兒,先射進房裡了。
她的背影剛在門口往裏一閃失,我突然想起「花落鶯啼春」那部片子。是不是他們去看過那電影,在這兒重排演著好玩?那老林大可以說出來呀,用不著對我出現那般怪異的神情。還有小影,跟人玩也曾假意哭啼過,怎麼這次哭真了,又是那般悲切。我困惑地走出草地時,心裡湧起一股莫名不安的感覺。
好幾次見著老林,儘管他跟小影一樣的若無其事,但沒有她那麼自然,不管他是不是隱藏了什麼,如果問到他那件事,他定然不會說真話。所以每見到他,我心裡那種莫名的不安,也就更強烈了。我對那感覺,怎麼樣的思索,也找不出一個具體的原委來有點近乎怕觸及到什麼的心情。於是下了班我儘量少在院子裡停留,可是又覺得它仍然像影子般的在身後尾隨著。
小影的喊叫聲以及身影,開始在第二排房間外面出現後,我感到那不安的陰影,越迫越近了,成了什麼病症發生前的預兆。
午睡時我在床上翻滾了一陣子,從桌上剛把報紙抓到手裡,窗外面一片嘻笑聲還沒有落盡,小影的哭叫從笑聲中跳起來,再拖得長長的蕩遠了。老何在那邊窗口,伸出頭不住的張望。
「媽的,簡直是暴行!」我把報紙扔出去,朝著窗口煩躁的吼叫。
老何縮回頭,一臉狐疑的望著我。
「先是調笑,再是哭聲,你不覺得跟暴行有什麼兩樣?」我坐起來說。
「你說得也過份,逗逗她好玩免不了會過火的,她一生氣就會哭鬧,平常的事。」他再伸出頭向外面說,「我說得沒錯吧,孫排骨把她的玩具藏起來不給她,現在老聞領著她來要回去了。」
「過火的事就是傷害!」
「你今天怎麼啦,這又不是頭一次發生的事」,他從窗口轉過身來說,「你在鬧什麼情緒?」
「你沒有那感覺嗎?」我往床頭一靠的說。
他又是滿臉的那神色看向我,見我半天不理會,只好開始整理床舖了。我想,如果告訴他看到老林和小影那天的經過,叫我湧起一種不安的感覺,他是無法體會的,定然說我情緒不正常,才會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胡思亂想。再一傳開來,那種類似病症的預兆,就會成了事實。
跑到鎮上逛了一個下午,看完晚上第二場「陌生人之戀」的電影,我從散場的人潮裡擠來,再像浪上濺起來的水珠落得遠遠的。我踏上了回宿舍的大馬路,身後人潮邊緣上,一個女人喊叫誰的聲音,彷彿從那片混亂嘈囂中,抽離出來的一根耀眼的細銀絲,在夜空中飄抖著。我沒有走幾步,那喊叫聲斷成一截截的,在我後面緊緊的趕上來——:
「聖之,聖——之……。」
等到腳步聲夾雜著呼叫,像驟雨點快要抽打到我背脊上,我煞住腳步剛轉過來半邊身,影子撲上來抓住我的雙手,我急急退了兩步說:「小影,你在喊誰?」
「喊誰?」她喘息的,「你說我喊誰?」
「小影,你怎麼啦?」我抓住她一隻手說。
「我不是什麼大影小影,我是小蝶。」她抬起臉,瞪大了眼睛,向我逼近的說,「你仔細看看。」
在街燈上,不僅是聲音,連同容貌也有些陌生了,難道說是燈光改變了一切?我困惑地慢慢放下她的手說:「你是認錯人,還是我——。」
「聖之,你是忘了我,還是躲自己?」
「忘了?躲自己?」我望著她怔住的自語著。
「聖之,想想看,想想一年前的事」,她緊緊挽著我,往人行道上踅去說:「那天——。」
一輛街車從我們旁邊擦身響出去。
「那天,我下了車,你曉得的,我必須在那一站下去,我父母在車站外接我,你再三挽留,我再三說,不滿廿歲,我不能隨你去,你也不能隨我下車;你答應過很快會來看我或寫信給我,甚至每一天——聖之,你在聽嗎,你想起沒有?」
「我在聽,我在想——。」
前面平交道的欄桿,水閘般的把人潮和車流切斷了。載滿燈光的一列火車,巨虹般的橫掃過去,怎麼也看不清乘客的身影和面孔。一聲長長尖銳的汽笛聲,撲熄了所有的嘈雜。剎那間,一切陷於靜止狀態中了。
「……當我踏上月台,想起你並沒有留下確切的地址,火車匆匆的離去,我奔向月台的盡頭向你喊叫,除了你那最後的一個手勢,再沒有別的——聖之,你難道一點也沒有想起,記憶全失去了麼?」
「我在回憶。每個人都有那類似的遭遇。」
一家車行門口,一片噴水氣霧裡,橫刺出來一輛紅色的摩托車,把我們擠出了人行道。
「每天,每天,我去等那班車,在出站的乘客裡,仔細尋索你的面孔。一年了,我滿了廿歲,我悄悄離開了家庭,飄流到這都市裡,到處尋找你,也是每天每天——聖之,你總該想起了吧。
「是的,我想起一些凌亂的。——」
我們穿越到十字馬路中央,前面的紅燈一跳亮,我們向前奔跑幾步,給橫飛的車流擋住了,進退不得的給阻擋在兩路梭行車流空隙中,強烈刺眼的車燈光,一蓬蓬火焰般的噴到我們身上焚燒,我們半擁的身影,推倒地上,有如一攤灰燼給碾壓著。不同狂叫的車聲,把我們逼壓在天旋地轉中,給撕裂得粉碎。
「——不是一年,是十年、廿年……我記不清了——。」我扭頭一張望,再沒見到旁人,聲音彷彿從車流底下,那攤灰燼中飛揚起來,飄忽不定的。」
「別去管時間,那不重要,你說下去吧。」
「不是火車上,是醫院裡。」
「那是空間,也不重要。」
「我們跟成千上萬的人一樣,在那場轟炸堥了傷,就躺在那座破舊的臨時醫院裡,我的傷先好了,你還躺在病床昏迷著,但是為了別人的一句謊言,我必須離開你,你知道的——。」
「當然。」
「我說過這裏確切地址,你可能在昏迷中給忘了。」
「我相信你說過,可能我忘了。」「那句荒謬的謊言把我們隔離了,我不能再回到你身邊,你想像得到的,我一次又一次,托人去打聽,他們說那臨時醫院沒有了,最後連地名也改了,沒有人知道你流落到了哪裡——。」
「於是,你除了等待外,再沒別的了。」
鬧區的燈光、車流、人潮……在我們身後慢慢遠去,路邊高大椰子樹後,高聳大廈的窗口燈光,一盞盞在熄落,馬路上顯得一片冷靜的空蕩,馬路邊高架水銀路燈,像是一朵朵沒有荷葉的白蓮花,冷森森的牽出去,浴在遠方稀薄的霧氣中,現出凋零淡黃光暈。
「……在戰亂裡,沒有這些高樓和馬路,我們揹著行裝,從這個山野流亡到另一個山野,我們跋山涉水,我們靠著借宿,在那些稻草堆上度過每個夜晚,即使在我們初夜——。」
「我們初夜。」
我們踅進了碎石的小馬路,月光撒滿了幼稚園裡,那些滑板、鞦韆、浪椅……鮮明的倒影,彷彿是操場上印出的圖案。教室背後稻田裡成群的蛙聲,此起彼落清脆地叫響著,像是裡面的孩子們,在操場上玩累了,跑進教室裡,開始玩他們的風琴、喇叭、小鼓鑼。
「還記得嗎?你說過戰亂就快過去了,我們會回自己的家園裡,我們的孩子要上幼稚園。」
「是的,我們的孩子——。」
一條龐大的黑影,從院門口撲出來,叫了一聲:「小影,你們上哪兒了,這麼晚。」
「哦——哦。」她煞住腳,再從我手腕裡掙出去,撲向管理員身上了。
他們一起轉進去後,我一直怔在院門外。
第二天剛天亮,我迫不及待的趕到號外前面,門是關著的,雪兒在那塊草地上跑跳著。直到傍晚下了班,老何告訴我,不知什麼時候,小影揹著她的紅布袋走了,只留下這隻小白貓,以及滿房的衣物和玩具。
院子裡不再出現小影的聲音和人影,好些人像失落什麼似的,路過號外前面就停一會,憑弔似的望著雪兒在屋脊上來往的輕叫著。
「她還會回來嗎?」管理員走到我身邊,望著停在屋簷邊的雪兒說。
「不會回來的。」我說。
「她到哪兒了呢?」
「沒有人知道。」
我想起那天傍晚,她從草地上走回房裡,仰望天空自語的情景,就像「花落鶯啼春」堛漲頠_,最後孤獨的走在街頭上,嘴裡唸著那句話:
「我沒有名字,我什麼都不是……。」

(蔡智本)
蝶影之惑——評舒暢「群魅」
文.張春榮
舒暢的小說,一向以獨特乾冷之筆觸,出入於真實與幻覺、存在與虛無交湧激蕩的弔詭情境裡;透過時空交錯的明滅意象、顛倒夢想之糾葛事件,塑造出是邪非邪的淒迷無奈,並勾勒主角面具下繁複幽微的矛盾心態。本篇「群魅」,即是這類代表。
就全篇情節而言,女孩「小影」,亦即「小蝶」,無疑是其中的觸媒。如一隻迷失彩蝶,她無意中闖入院中老人世界;翩翩蝶影,竟喚回諸老心底似曾相識的春天。同時,更如一盞明燈漸漸逼近敘述者「我」,並照亮他心靈深處傷痛的記憶。於是往昔塵封之悲歡離合、情天恨海之終身憾事,林林總總,先後藉著女孩嬉戲般笑鬧,自記憶缺口,淌出片片斷斷的畫面,種種遺忘剎那間,飄回眼前。由此觀之,文中女孩的名字,特別耐人尋味。第一,「小影」暗示「人生不過是片刻遊移的陰影」,「小蝶」影射「百歲光陰一夢蝶」;在時間巨流中,千古須臾,重回首,前塵往事,事如春夢,似真似幻。第二,「小影」「小蝶」均是老者寂寞心靈的移情對象。藉著對女孩的照顧關切,重溫年少繾綣的浪漫情懷,當年相識之紅袖知音彷彿就在身前。第三,「小蝶」進而成為敘述者「我」心中的另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映射出他內心「不安的陰影」,如同佛洛伊德所謂的「超我」,指出他逃避往事、蓄意遺忘之遮掩心態。而這種錯綜心緒,正是作者舒暢在書前言所宣稱:「這裡幾乎每天在每個人身上,都會有層出不窮的故事發生,……可是聽起來往往令人產生一些夢魅般的不安,就像我們走進唐朝歷史裡,有些事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者恍惚自己就是故事中的參與者」。只因為歷史有些會重演,尤其生離死別舊歡新怨,一直是兩性間千古不變的迴旋曲,永遠迴響在寂寞的思念裡。
至於就主題而言,女孩之追尋和老人之遺忘,構成諷刺情境。女孩追尋未來,隨波以逐流;老人停止前進,緬懷過去,而二者竟在偶然交會中同歡共泣,相濡以沫,激起天涯淪落的惘然喟嘆。只是,機緣過後,何處是老少心靈停泊安憩的港灣?在時代動亂中,莫非云云眾生皆如群魅飄搖於無止境之穹蒼?終如不繫之舟煙水茫茫不知流向何處?只落得「我什麼都不是」的彷徨無依?小說結尾,敘述者想像「小影」「小蝶」:「嘴裡將唸著『我沒有名字,我什麼都不是……』」,將人的困境推向虛無、悲冷的深淵。或許,誠如李白所云:「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春夜宴桃李園序),生於斯世,每個人都是「小影」「小蝶」,在不同時空中尤自追尋些什麼,亦如院中老者,蓄意遺忘些什麼……
(評者現任中央警官學校警政研究所副教授)

(蔡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