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心結用刀解？

今年五歲的薇薇有著東方人典型的丹鳳眼，眼皮上還有著浮腫的小眼泡。愛美的姑姑們每次見到她總不免愛憐地說：「沒關係，姑姑已經把割雙眼皮和抽眼泡脂肪的錢準備好了！」鬼靈精的薇薇則會自動補上一句：「還要準備『墊鼻子』的錢喔！」

高鼻深目、豐胸、偉臀，芭比娃娃，你長得為什麼和我們不一樣？

美容動機，人人不同

沒有人能擁有十全十美的容貌，尤其那些先天畸型、或有著各種功能障礙的情況，如兔唇、顎裂、睫毛倒插、車禍疤痕等，去「整形」應該算是必須的醫療行為。但純粹為了愛美的「美容」——小至割一刀的雙眼皮、大至「把整個臉皮翻起來再修剪」的拉皮手術，畢竟必須忍受各種切膚刮骨之痛。為了美，不惜挨刀，背後心理不免令人好奇。

「老一輩觀念中，總以為只有特種營業女郎和富家小老婆才會去整容，現在不同了」，台灣第一位女性整形外科醫生林靜芸如是說。

整形醫院院長蔣曉山，則用「外在動機」和「內在動機」來區分。以「外在動機」來說，「職業需要」是主因，例如在「十個女人九個假」的演藝圈中，姣好的五官和身材既是最大本錢，美容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一種職業投資。前陣子選美活動正熱門時，不少有意角逐后冠的佳麗們在報名前就先來美容診所報到，也可以歸於這一類。

古人講「相由心生」，今人卻希望藉速成的整形手術來改變面相、改變命運。

男性拉皮也時興

有職業需要的，可不只是靠「美」吃飯的行業。有些企業界的中年主管，為了避免在屬下面前露出老態，而來醫院做拉皮或割眼袋；有些男性推銷員則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有親切感」而割雙眼皮。

「說起來也是沒辦法，工商社會本來就強調包裝、形象、第一印象……」，前婦女新知基金會董事長李元貞指出，美容可以提供速成而有效的「好印象」，無怪乎一般人在有需要時，會把它列入考慮。

此外，感情上遭遇挫折而求助於美容——特別是隆乳、抽脂……的女性，的確也不在少數。丈夫有外遇的中年怨婦、年過卅卻無男朋友的寂寞女性，都是典型的例子。

一位看過形形色色求助者的整形醫生，常常以自己的男性心理為例，勸告這些女性，感情絕對不是靠美容手術可以挽回的。「但她們往往就像溺水的人一樣，硬是不肯放棄一線希望，若這裡不接受，就轉往別的小診所去做」，這位男醫生無奈地說：「有時只好妥協——只要求助者不是情緒極端不穩、或者已經離婚了，為了建立一個新的、有自信的開始，我還是會替她們做手術。」

即使只是皮肉深淺，美容手術一樣是血淋淋的。為美挨刀，還真需要勇氣。（林靜芸醫生提供）

好鼻好眼求好運？！

在感情漩渦中掙扎的不在少數，而因事業挫敗、人際關係不順等，希望藉美容來「改運」的也不少，大約佔求助者的三分之一左右。

「中國人有一些根深柢固的命相觀念，像是下巴太短表示老運不好、塌鼻表示事業無成、朝天鼻表示漏財、顴骨太高表示會剋夫等等」，蔣曉山指出，這些和美學上的標準未必相關，但因為改善面相也能發揮「建立自信心」的作用，因此醫生通常不會拒絕。

「外在動機」林林總總，不過因為難脫「為悅己者容」的被動心態，往往手術前不容易冷靜考慮清楚、手術後不滿意或後悔沮喪的比例也比較高。不過，現在社會上愛美的風氣已開，純粹基於內在動機——為了「讓自己高興一下」、「讓自己展現更美好的形象」而去美容的人，已日漸增加。

卅出頭，在某大企業中任職秘書的林小姐，就曾花了五、六萬元去大醫院做大腿內側的抽脂手術。在這種「穿短裙也看不到」的部位大費周章，為的也只是「讓自己感覺起來舒服一點」；廿六歲的周小姐，則是在做過兩次改善「招風耳」的手術後，接著做了一次「輕微的」隆鼻手術，輕微的程度連家人、朋友都看不出來。但她仍舊很高興，「只要我自己知道鼻型有改善就好了」，她說：「又不是做新髮型、新衣服，要到處向別人炫耀！」

另一位兩個兒子已大、且已離婚的王小姐則指出，目前的她，不必擔心隆乳之後能不能哺乳等問題，正是「好好為自己活一次」的時候，甚至前陣子矽膠隆乳可能致癌的消息都不曾改變她的信念：「花十萬元讓自己再年輕十年，怎麼說都值得！」她表示。

前陣子剛開放大陸探親時，老榮民們來割眼袋、外省老太太來拉皮，還造成過熱潮。在醫院整形外科待過六年的護士蔡尚蓉指出，她還曾見過一位罹患癌症、自知不久於人世的患者要求做美容手術，只是「為了讓自己死時的臉型好看一點！」

矽膠加上生理食鹽水，真能重建女性自信？

一張新臉，代表新生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般人的愛美多屬於「錦上添花」、「美了還要更美」型，但對許多醫生來說，能夠幫助那些介於「美容」與「功能重建」、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才是最有成就感的樂事。

一家國內知名的整形外科主任呂旭彥以自己六十多歲的母親為例，他指出，許多老人都有眼皮下垂的毛病，每天要硬撐著眼皮，既疲憊又有礙觀瞻，但他們卻往往不知道有一些輕易的小手術可以減輕負擔。呂老太太在多次抗拒「去整形」的提議後，終於「想通了」。手術半年來，她感覺舒服多了，人也顯得年輕許多。

林靜芸也認為若是外觀已足以引起不悅目、或強烈自卑感的話，適當的美容手術真有「給人新生」的功用。

她舉了一個例子：多年前，有一位就讀北一女的女孩在父母陪伴下來找她，希望能做鼻樑整形手術。原來這個女孩的鼻中隔較短，從小到大都被同學取笑為「象鼻子」，一些好事的同學還一見面就把她的鼻子拉扯一下。她隱忍多年後終於爆發，執意不肯再踏進校門一步。

寬鼻厚唇的大溪地美女，代表法國印象派大師高更所崇尚的原始美。（翻拍自「近代世界名畫全集」）

千千心結要先解

同為高級知識份子、在台大執教的父母親則是又急又氣，搞不懂這麼一個在他們看來無關緊要的、容貌上的小瑕疵，怎麼眼看著就要毀了孩子一生。最後女孩動了一個成功的手術，不再逃學，解決了問題。

呂旭彥表示，美容科醫生有個別號，叫做「操刀的心理醫生」，這話的確不假。林靜芸稱自己是「從皮膚下手，做開心（解開心結）手術」。蔣曉山則指出，雖然絕大部分的求助者都屬於開朗、外向、有相當程度的自信心，以及做事積極，勇於改變形象的正面個性的人，但由於「愛美」背後往往有著難解的千千心結，一般醫生對於上門來的求助者還是要細加評估。有些大型醫院的整形美容外科，還必須「配備」別科所沒有的精神科醫生和社工協談人員，說起來也是有其必要。

至於什麼樣的患者需要醫生細加篩選，不能「來者不拒」呢？呂旭彥表示，首先是太「急功好利」的，例如希望自己拉一次皮，就能馬上年輕廿歲；甚至有些患者會提出要求：「醫生，我有那些需要做的，順便幫我『一次做完』吧！」這種病人就需要開導。

此外，「附帶目的」強烈，而且處在很沮喪及急迫情緒中的患者，醫生也要審慎考慮。「有些患者完全陷溺在『容貌』或『命相』的迷信中，以為只要動了手術，就可以輕易解決先生外遇、事業不順，或是際遇坎坷等人生的大問題」，蔣曉山指出，這種人不肯正視事實，完全寄托幻想，一旦失望，便容易遷怒醫生，造成雙方困擾。

同樣妄想藉美容達到幻想目的，則是那些「拿了一張明星照上門」，希望醫生替他們改頭換面，成為另一個劉德華或林青霞的患者。這話聽來荒謬，但「做這種無理要求的人還真不少」，蔡尚蓉指出，甚至還有人自己雕好一根「完美無瑕」的鼻樑骨，來請醫生替他「安裝」。

古典中國仕女柳弱扶風、含蓄內斂之美，也耐人尋味。（故宮博物院提供）

美的錯覺何其多

「有些人似乎以為臉和泥巴一樣，可以任憑美容醫生捏塑」，蔣曉山說，他們不知道，以鼻子來說，縱然醫生可以把鼻骨做得很完美，但若患者自己的皮膚彈性不夠或太緊、太薄，還是撐不起那根鼻骨的。整形醫生常勸患者「有多少布，才能裁多少衣服」，正是這個道理。

呂旭彥也慨嘆，愛漂亮而願意挨刀受苦的人很多，但她們卻往往連最基本的美容常識都不曾用心汲取。他以近年來相當普遍的抽脂為例指出，全台北市每個月總有上千人去做抽脂，其中一半以上是為了「減肥」。

其實抽脂有其侷限，既不可能減少體重、也不可能改善全身性肥胖，充其量只是抽取身體某一部位（特別是腰、腿）的脂肪，幫忙改造那個部位的曲線罷了。有人抽完脂肪發現自己還是體重超重，大罵上當，其實只能怪雙方事前溝通不良，以及自己的認知不清。

也有少數人美容已達「上癮」程度，全省各美容醫院都跑遍了，一張臉各部位都已由不同的醫生整了又整，大了改小，小了又加大，反反覆覆，陷入無止盡的美容夢魘中，卻是誰也沒辦法替他變出一張「魔鏡中的臉」。

從豐腴到纖細，從西方線條到東方蘊致；十年來的化妝品海報提醒我們：美的標準如時裝，也是時時推陳出新的！（資生堂化妝品提供）

何處尋覓中國美？

當然，醫生要慎選病人，同樣的，許多人也有疑問：上帝給人一張臉都常給的不完美，同屬凡夫俗子的美容醫生，又有什麼能耐可以做得比上帝更好呢？

「其實，美容醫生是有很多美容法則可以變化運用，不過最主要的原則是不變的——比例合宜、均衡自然」，蔣曉山指出。

說來遺憾，由於美容科技是西方產物，因此大部分醫生的美容法則也就只能套用西方標準，例如西方美學上有所謂的「黃金比例」，即一比一．六一八，如果鼻寬和嘴唇、或是眼睛和嘴唇能照這個比例，基本上就算合乎標準。

此外，以「希臘鼻」來說，女性的鼻樑應和臉部呈卅二度角、男性則應呈卅四度角，鼻翼則以不超過兩眼內側眼角的垂線為準。而好看的眼睛應該是直視前方時，眼皮不能蓋過瞳孔、而且眼珠下面不能露白，兩眼之間的距離則以一個眼睛的長度最恰當。

林林總總的各項比例，認真檢視起來，實在不能完全應用在東方人身上。

「東方人鼻翼較寬、鼻樑較低，尤其百分之六十的人都屬單眼皮——眼球較凸、眼框較小、皮下脂肪較肥厚，容易給人『泡泡眼』之感」，呂旭彥表示，目前割雙眼皮是台灣美容項目上獨佔鰲頭的最大宗，就像韓國的母親們照例要為女兒存有一筆「眼皮錢」一樣。想想西方美卻被東方女性奉為惟一標準，說來令人感慨。

褪流行了怎麼辦？

當然，對許多為改運而去整容的人來說，中國的命相則是另一種標準。例如男性隆鼻，並不是鼻子「一枝獨秀」就可以的，還是要參照中國「五岳均衡」——額、鼻、下巴及兩邊顴骨均衡——的準則才行。而美學上的美和命相上的美有時互有抵觸，例如好看的瓜子臉命苦，象徵「紅顏薄命」；桃花眼則性情輕薄等，也都是要注意的。

「其實，美是很主觀的，而且美的標準會隨時代、種族而有很大的歧異」，蔣曉山指出，例如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人以「平胸」為時尚、非洲有些部落的女人則要用各種器物把鼻和唇撐得愈大愈好。廿六歲的張小姐回憶道，在「波霸」風尚未吹起、骨感美當道時，她的高中同學中若有人胸部高聳，都會覺得很累贅、很自卑，沒想到現在風水輪流轉。只是不知十年後「波霸」又褪了流行時，今天這許多花錢受罪的隆乳女性們會不會後悔？

刀下保守，勝於一切

正因為美的拿捏難以認定，因此特別在「改變形象」——如雙眼皮、隆鼻、墊下巴、隆乳——的美容項目中，常常會有「明明手術做得很成功，病人卻不能接受、苦苦哀求著硬要醫生再『還他本來面貌』」的情形。

為了防止任何「不能挽回」的狀況，林靜芸的美容信條是「一切放進去的，都可以拿得出來」，呂旭彥更謹記著友人送他的一句話：「要保守你的心，勝於一切。」他表示，像拉皮手術，拉起來的皮膚寧可下刀保留一點，若不滿意，頂多再來一次；若是多切了一分一寸，使得患者成了皮膚繃緊、表情呆滯的「木頭美人」，再要彌補就嫌遲了。

對於那些鼓起勇氣上美容醫院求助的人來說，自己既然不甘於上帝給的容貌和軀體，也就只好退一步信任醫生的審美眼光及技術了。

大部分的美容者在手術後都有差強人意的滿意度，像是卅八歲去做隆乳的呂太太，高興自己在晚宴上不再遺憾「為什麼別人有那種身材、可以穿那種漂亮衣服？」；四十二歲，由大廈清潔工改行自己擺地攤的鄭太太也認為「隆了鼻看起來是有做生意的老闆娘的樣子。」

沒有完美的整容手術

滿意的人不少，但「愈看愈糟」，只好再去修修補補的人也所在多有。

例如卅出頭，做大腿內側抽脂手術的林小姐就坦承「有點後悔」。首先是抽脂後的傷口瘀青難消，至今四年多「膚色看起來還是比較暗」；其次她也沒料到術後的疼痛期竟然那麼難挨：「醫生說要穿半年束褲，但束褲壓在傷口上，每天上廁所時的穿穿脫脫都像剝皮一樣火辣辣地痛」，她說，最後只好做了一件「開檔褲」才好過一點。

更糟的是，抽過脂的部位至今凹凸不平，摸起來麻麻的、硬硬的、像木頭一樣，尤其用燈光一照，看起來更難看。為了改善現況，她正考慮要不要利用現在新發明的，「可以把脂肪顆粒打得更細、抽得更均勻」的機器再重做一次。

四十出頭、在高中教書的黃老師也有著相同的困擾。去年她做拉皮手術，後來發現左眼上方拉得太緊，有點「吊梢」，為此只好再去做眼皮整形。有些患者三、五年內動過大大小小、不下五次的美容手術，倒不是自己「上癮」，而是每次都有多多少少的不完美，一不做二不休，只好一次次忍受挨刀之苦。

從美的迷思中解放出來

美容後的歡樂與哀愁都有著一籮筐的故事，但不管怎樣，它已經像化妝、做髮型一樣，成為愈來愈多人——不分年齡、職業及性別——生活的一部分。只是「美」究竟不該只停留在皮肉層次，關於美容的省思也就更耐人尋味。

譬如有些人擔心以後人與人相見既是「真假莫辨」，又有什麼「誠信」可言？婦女運動者鄭至慧則認為，這個社會好像本來也就不鼓勵人們坦誠相見；古代女子「素顏朝天子」的千古佳話，在現代西方「不化妝就不禮貌」的衝擊下已不再適用，而美容不過像是「把妝永遠畫在臉上」，它的「虛假」程度，其實也不比化妝嚴重多少。

也有人擔心，當愈來愈多人把改善形象的心力，放在追求速成而膚淺的美容整形上時，中國諺語講的「相由心生」、或藉由智慧薰陶而錘煉出來的「內在美」，豈不就乏人問津了嗎？

對於這個問題，政大心理系教授李美枝則認為，美和知性的追求其實並不牴觸，不管時代如何演變，社會上永遠都會有、也只會有那麼少數一些人，能真正定下心來修身養性、或是潛心於嚴肅的議題。因此美容風盛行只是社會現象的一環，還不至於會造成社會普遍庸俗化、膚淺化的大問題。

選美會場，各國佳麗一字排開。美，果然有「標準」了。（鄭元慶攝）

美醜由人的平等時代？

李元貞則以女性觀點指出，為了愛美去整容無可厚非，但應該避免「上標準型的當」。譬如忽略了自己原有的氣質和特色，卻一心認定眼睛就一定要大大的雙眼皮才漂亮、或是胸部就一定要卅四吋才滿意。其實這些標準，說穿了往往是西方資本主義消費廣告式的標準，就像廣告鼓勵大家都穿一樣的名牌、戴一樣的名錶一樣，根本和真正的美無關。

林靜芸則認為，美容科技最大的意義，是為那些認定自己「不美」的人提供了另一種選擇。自嘲「五歲才長頭髮、五官沒有一處可取、眾小就被譏為醜小鴨」的林靜芸，深知一個「不美」的女孩，在這個社會的成長過程中所可能經歷的種種挫折、自卑。

「或許，只有在『美』可以用人工塑造出來，不再稀有後，人們才不會盲目地崇拜美，而醜也不會再被取笑，那才是美和醜真正平等的時代」，她下了這樣的結論。

從減肥菜單、健美運動，到抽脂、隆乳；為了符合銀幕、雜誌上美麗的標準，女人不辭辛勞、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