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本名路平,山東人,一九五三年生於高雄。台灣大學心理學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統計碩士。現任職於美國經濟與工程研究公司。
一九八二年間開始業餘寫作。曾獲聯合報小說獎首獎與時報散文獎。
一
讀者,你開始讀這個故事時,必定以為這不過是一篇小說、一篇科幻小說!
而我悄悄從籤語餅中收受訊息,已有數年之久了……
那時候,整個地球席捲入求神問卜的風潮裡:西方正處於占星學的「文藝復興」;東方盛行的是紫微斗數、風水地理。前些時,常在心碎時節就想起回國就業的我,更從航寄來的報紙上看到乩童是國內最搶手的職業:自從「大家樂」蔚為時尚,回去找工作的留美學人,青輔會報到之後,便發派在南陽街一帶的「乩童速成班」註冊上課。
流風所及,我所在地的中國餐館競相於牆上掛起鏡子及簫,據說與密宗大師指點的氣運大大有關;段數高的朋友可以從對方身體外透視到五顏六色的波段;根據同樣量子力學的原理,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努力尋求自己的特音,而只要尋求不懈,叩門的,必給他開門。保證你一定可以找到。順便問一句,讀者,什麼是你的特音?簡譜上的ㄉㄡ、ㄌㄚ、ㄉㄚ?——至於我,我這麼客觀地、冷靜地、科學地敘述以上的現象,讀者,你就知道我不是臣服於權威或法力的那種人。心中煩惱的時候,我上了趟中國餐館,叫一碟「豉椒百葉」之類的家常菜下飯。在這個靈異學勃興的時代,我唯一小小的、卻靈驗異常的迷信,就是飯後茶水過後,隨著帳單在桌上滾動的那隻籤語餅。
這幾年,我根據籤語餅中的訊息應變……
字條上的斷語一向不由我不信:至於,到底相信什麼,讀者,我實在又說不出名堂。而對我這樣一個年過卅、面貌平庸、工作穩定的老小姐來說,生活中的變數所剩無多:有個勉強稱作男朋友的戴世璜,可是他總是冷冰冰的,人家告訴我離過一次婚的男人都是這樣陰陽怪氣!白白辜負我一片如詩的情懷。
有時候,我寧可閉起眼睛,羅曼蒂克地想像戴的前妻死了,那麼,他就是一名鰥夫。讀者,我很喜歡看小說,你記得「簡愛」、「咆哮山莊」、「蝴蝶夢」故事裡,那些英俊、憂鬱、迫切需要愛情來拯救的鰥夫嗎?只可惜,如果是鰥夫,戴是個按月要支出大筆贍養費的鰥夫……現實的考慮下,戴確實需要找人,幫他一齊賺錢、努力付款……因此,戴偶爾說溜嘴的拮据、或者心血來潮的慇勤,我總狐疑著底下就是一項陰謀、一個陷阱,就像讀者你此刻不知不覺即將進入的那個一樣。
除了付贍養費,戴還負責撫養兩個拖著兩筒鼻涕如同拖油瓶的小孩。大的那個狗年生的叫小狗狗,小的那個牛年生的叫小牛牛。說到這裡,讀者,不瞞你,我又會不由自主傷悲了起來。讀者你細想,如果過幾年我與他生下一個孩子,雞年生的,那麼,豈不要叫小××?
那一天,陽光明媚,戴牽著兩個小孩看櫻花去了,要命的是,他的前妻也一同去。好一個舊情綿綿、春意濃濃——我咬牙切齒地低聲詛咒——多希望粉污掉了滿地,櫻花樹上已長出殺風景的綠芽子,活像,活像此刻蓋碗內漂浮的爛茶葉。那時候我正坐在此地中國城一家廣東餐館裡,如同每次心煩意亂的時刻,我又對著一碟「青椒牛」大嚼。
何經理幾番走過我身邊,像往常一樣,有意無意便朝我身旁的座位多瞟幾眼。他今天看起來似乎憂心忡忡,也許乍聽到我今早從收音機中聽到的消息:「都市計畫委員會」宣稱,老舊的中國城土地重畫,全面改建辦公大樓。平日,何經理倒總是一張和氣生財的笑臉。雖然他對待我從未像對待其他食客一樣:他多見他們幾次,就生張熟魏地拉聒著。而我這女子,坐在角落對著一碟好菜大快朵頤,看在這群講台山話的廣東佬眼睛裡,鐵定是十分怪誕的舉止。
每當何經理擠動他的肉眼泡,一面收碗碟,一面朝我旁邊那張空座椅探看時,那目光彷彿又在問:
「怎麼?找不到人陪你來吃飯?」
我趕緊把臉低下,假裝正凝神於擱在我面前的小說。我頭頂上油漬漬的吊扇旋轉著,扇得灰塵從宮燈上跳起,在懸著國父遺像的天花板下滿室翻飛。貼著牆壁垂下來一大塊看板,寫著各種啤酒的價格,其中包括台灣啤酒、青島啤酒與日本的麒麟牌。美國人最喜歡的Bud,供在泥塑關公之前,保證香火鼎盛。另一角落,站著株巨大的塑膠樹,枝葉間結滿橙黃色的金橘。讀者,儘管我埋頭看書,你卻可以想像……壓克力的雕樑畫棟裡,在隨著逐漸降臨的夜色逐漸閃爍起的霓虹燈管下,這家兼作「三江會館」的老廣餐廳,一時煙霧瀰漫,充滿了雜碎情調……。這時候,讀者,置身聊著賭經與馬經的大堆廣東佬中間,書本對於我,像個小小的避風港,港裡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我瞪視急劇跳動的鉛字,讀者你知道,我面前的這一篇小說,彷彿隨時隨地誘引我進入情況,希望讀者一齊來同玩遊戲。可是,讀者,我必須供認,在你面前的這名讀者,有時候也深深覺得精力不濟。遊戲,畢竟是費神的玩藝!只有某些情況,譬如現在枯坐著等飯後最重要的——那隻籤語餅的時刻,讀這篇奇巧的小說,倒不失為消積化食的妙法。
讀者,這本書寫著,你大概覺得奇怪,這樣的消息為什麼會找上你這位讀者?
找上你?是,是找上你!你一定十分的納悶,你以為人人讀到的都是這本一模一樣的或許是這本如假包換——叫作「五印封緘」——的小說沒錯,讀者你有沒有想過白紙上的黑字卻可以悄悄掉動一下?即使是同樣一盤黑鴉鴉的鉛字,但你讀到的語句卻透著與別人不同的玄機?
總之,親愛的這位讀者,你要知道,這份訊息如何進入你眼底,可真是煞費思量喲!
或許你說,不要玩了,你已經開始抗拒花費腦力的遊戲了……
同時你卻又忍不住地好奇,希望讀將下去。
怎麼樣?想不想再多知道些?
或者,你還是跳過這篇小說,翻到下一篇去看,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更聰明一點點……怎麼樣?想不想乾脆闔起書來……?
我果然闔上了書,這是什麼把戲?我輕聲咒罵。一面站起身,走到洗手間外,我撥戴世璜的號碼。鈴聲在那寂靜的世界裏一遍遍迴響。我掛上話筒,聽著鎳幣掉進金屬的管道,鈴聲依然在空屋內一逕迴響。錢幣滑出來,我伸出手指從退幣口接住。這時候我想著,何經理必定狐疑地朝這邊逡巡。我挺直脖頸,穿過喧嚷的人聲,走回座位。
桌上已換了熱茶,兩片橘柑,一隻籤語餅。我並不急著剝開。我想到戴世璜,以及我一再虛擲的青春,也許我應該與他分手,我憤憤地想。上一次,就是坐在這裡,我發誓再也受不了他的冷淡,然後,我咬開那隻籤語餅,字條跳出來,上面寫著:
「Delay is better thandisaster.」(拖著也好!)
拖著,於是我就拖在這裡,聽著電話鈴聲在他空盪盪的公寓中一遍遍迴響……
我喝了口茶。一咬牙,擠碎了籤語餅。這次又是什麼呢?我心裡想著,一面把藏在堶悸漱p紙條伸展開來。
B字開頭,BEWARE,注意,
"Beware! This Land-Reconstruction of……, --Earth isgoing to be a……"
什麼?GALAXY?--SUPER-HIGHWAY?
我眨眨眼,再讀一遍,這次,中英對照起來:
「注意,銀河系土地重劃,
地球即將成為高速公路。」
這是什麼人開的蹩腳玩笑?我機警地遊目四顧,順便狠狠瞪了那位今天看起來是有些不對勁的何經理幾眼。其實,看來看去那姓何的都頗老實,況且這個玩笑也並不好玩。那麼,或許是餐廳裡或籤語餅工廠中人多手雜,把科幻小說的章句摻進了麵粉內,那麼,必有一位廚房或廠裡的工作人員正在讀這樣的科幻預言,哦?怪可怕的,倘使真是預言。我想到剛才在路上,靠近中國城一帶到處插著包商、營造廠、建築公司的牌子,或許目前銀河系裡正是這樣,豎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旗,土地重劃,然後怪手、推土機、大約翰隆隆壓了過來:大樓塌了,露出猙獰的鋼筋,木屋裂了,滿地碎裂的瓦片;中國城的牌坊倒了,底下無數向上掙扎的手……而我們不再生生不息的後代,就是公路邊隨風滾動的石頭!
哇——我適時摀住了差一點叫出來的嘴巴。
然後,我看見一張驚詫的臉。何經理站在我面前,十分駭異地瞪視著我。我本想指給他看那張籤語,就在這時候,屋裡的人聲靜了下來,何經理身後的幾十隻眼睛,正一齊鬼鬼崇祟朝這方向探看……而每當一位洋人推門進來,他們也是同樣地屏息以待,然後角落裡傳出竊竊私語,大約是「番佬」、「黑鬼」之類的話,其餘我一概聽不懂。哎!其實我也不該來這家「三江餐廳」,儘管他們的廣東菜最最道地。非我族類,他們明顯地歧視著你。讀者,這原是充滿歧視的世界,貧富、出身、性別、膚色、籍貫、語言……構築成各種各類的階層;甚至一本書的讀者,由於接受過特殊的訊息,也圍繞起旁人難以進入的圈圈。那個當兒,我匆匆買單,懷抱著書,我走進迷離的暮色中。
那夜半我醒了過來。我租的公寓靠近高速公路,隔著防震的窗玻璃,嘶嘶的音階一直線在我耳膜邊飛馳。我為什麼醒了?可能是做了一個夢,夢裡,時光一直線往前衝。許多年後,我又回到那個地點,看著十二層的大廈,望著陌生的商號,瞪著不認識的行人。那裡是我日式房屋的家?那裡是家後面的那條小河溝?那裡是我下著綿綿細雨的童年?夢中,我踩了兩腳的泥濘!
那樣的感覺真奇怪,時空錯亂,一剎時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同樣地,也沒有旁人能見證我的過去……我站在同樣地名的街角,找不到記憶中蛛絲馬跡,這裡叫和平東路沒錯、並不是我生長的地方,街頭的行人訝異地打量我、沒有人聽過日式瓦屋、沒有人見過那個「白水畫室」的木牌子、我記憶中的和平東路只存在我的夢裡、我的夢中還有雞鴨在田埂上閒逛、河水清澈見底、行人張大了嘴巴、美國回來的瘋顛女人——還沒有嫁呢,他們同情地注視著我,難怪有些怪里怪氣,我迷失於自己的夢裡。我的過去、我的存在、甚至我的未來,都是一場正在消失的夢境,我張大嘴巴失聲叫起來。
聲音在牆壁間迴響,刺穿到我每一根神經。我披衣坐起,這樣的感覺真恐怖。猛然間,我想到夾在小說中那張籤語餅內的紙條,我坐在床上瑟瑟地發抖……
我擰亮燈,打開書本,翻到籤語餅那一頁,不過是薄薄一張小紙片,我稍微安定下心神。盤算著反正今夜睡不成了,我趴在枕頭上讀下去:
讀者,你以為這是平常的經驗麼?
請你相信,親愛的讀者,夢境儘管突兀,卻往往傳遞著著真真實的訊息。
讀者,你一旦知道了訊息,仍然可以選擇該怎樣反應。
至於為什麼會單單挑上你?讀者,你不妨相信是自己的運氣太好或是太差。
讀者,看到這裡,你仍然可以拒絕相信,但是卻無能抗拒那樣的消息更是要找上你。
那樣的音訊,在暗夜裡,像是床頭叮叮響著的電鈴聲……
我放下書,看了一眼電話機,突然心跳得撲通撲通,就在這時候,床頭的電話叮叮噹噹地響起來。
我慌張地拿起話筒,那一端沒有聲音,「世璜?」我輕聲地、不敢相信地悄悄喚著。
那一端沒有聲音。
戴不是裝神弄鬼的人,何況這是夜半,他不會突然想起我來。
似真似幻,這夢境一般的鏡頭,我突然希望這是電影、或是小說的場景,這樣似真似幻的夜裡,我覺得孤單,四周太靜了,我竟然捨不得把聽筒擱下去。或許這本是一篇小說,電話貼著耳朵,我是聽見作者在說話,我聽見范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的說:
「流蘇,你的窗子外看得見月亮麼?」
喔,「傾城之戀」我記得那本小說的每一句道白。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流蘇,在那個動盪的年代裡。而許多真實的小說中,大難將臨之前,必有突然迸放的愛情。握住耳機,我發了一陣楞,方才把它放回原處。剛擱上去,鈴聲真的大作,我驚跳著,這一次,讀者,會不會是戴的聲音?
「我愛你。」戴低沈地。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晶亮,遠遠高速公路上水光滂沱,原來是投射進來的一排車頭燈,這都是我的幻想,讀者,它從來沒有實現過。我閉上眼,眼前的牆一面面倒下,我看到斷垣頹壁。也許在我心裡,讀者,正希望土地可以重劃:似真似幻,我坐了起來,手指飛快地撥戴的號碼,喔——我要對他說什麼?我要輕輕對他說:
「有一天,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一堵牆。如果我們那時候在牆根下遇見了,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
叮鈴、叮鈴、叮鈴鈴電話在空屋裡迴響,他沒有回來睡覺。那麼他在那裡?在他前妻家中、在一張吱嘎吱嘎的木床上?瓦片飛起來,地面陷落下去,這一剎,大卡車從高速公路上輾過,我的床榻正危危震動著,讀者,這都是一組撲朔迷離的夢境?還是,你與我都有特殊的感應,在暗夜裡凝神細聽,便可以聽到遠遠公路上堆土機的輪帶?近了、近了,我看見樹木搖撼起來,滿月變紅,像血;星辰墜落於地,穹蒼挪移,好像書本被捲起來。我想到那位查經班的姐妹指給我看的「啟示錄」,那是聖經上對於世界末日的預言,原來,沒有永生沒有滅亡沒有上升沒有沈落,有的,只是一條高速公路!
「所以應當回想你是從那裡墜落的?」聖經上問。從,坐在中國餐館接到那張籤語餅開始?還是起源於一篇執意要我進入狀況的小說?我望著窗外高速公路盡頭那片破曉的天光,讀者,我感覺自己陷入一個圈套裡,或者上面又有更大的陰謀,或者,我已經陰差陽錯地成為選民,負責傳播籤語餅中的訊息?
二
我把書簽夾在第一章末尾,那是小說的開端。什麼高速公路?什麼世界末日?觸霉頭嘛!我不想再看下去,搞不好是本滯銷的小說。底下還缺了不少頁,大概海運的時候沒包紮好,封裡蓋著個橢圓的圖章,紅印泥,鳳山書局。
闔起書,我插進卡帶。「前世有約」,蔡琴的歌,我喜歡將自己想成盛裝赴約的女子。可惜這是在美國,這裡老公牢牢跟著。他現在就躺臥在另一張沙發上打鼾。我猛地把音量擰高,下面是羅大佑專集。每年要吃掉一條高速公路?又是高速公路?喀嚓一聲,卡帶從我手底下彈跳出來,大概住洛杉磯的人全都恨死了高速公路。
自從來到美國,老弟經常寄幾本女作家的小說給我打發時間:老弟目前在鳳山服役,有位曾經上過銀幕的老姐,但願他多少受些照顧,也許拜老姐之賜常在康樂晚會上表演?誰知道呢?我一點也不瞭解他為什麼揀這本小說寄來,簡直危言聳聽!或許因為作者在書中提到和平東路?我們家一直住在和平東路。那個畫室的木牌子,我好像來來往往見過,現在當然拆掉了,都市計畫嘛,懂不懂?
那時候,那排教職員宿舍的木屋還沒有拆遷,我的照片才上了雜誌封面,人家就指指點點起來,教授的女兒嘛!人家說,怎麼可以做脫星?直到嫁人之後,這一類蜚短流長才逐漸平息下去。
其實當年的第一志願是文藝女星,與大明星周潤發配戲。試映室裡,那部叫作「傾城之戀」的電影我不知看了多少遍。發仔飾演范柳原,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印在我心坎裡,那個晚上,就在影城附近淺水灣酒店,銀幕上的發仔說:
「我這邊,窗子外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
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多麼有哲理的話,多麼磁性的男低音。接下去,發仔果然演了片「玫瑰的故事」。
只可惜女主角始終輪不到我,香港片商眼裡,我至多是位紙上明星,才拍了幾呎內衣廣告,就匆匆找個有經濟基礎的老公嫁了。或許發仔見過我,在雜誌的畫頁上。那本小說寫著,讀者透過紙張,將感覺到神秘的訊息?……小說又寫著,讀者接受到特殊的感召,便圍起別人難以進入的圈圈?這種經驗我有過,或許就在我與發仔中間?發仔那部廿六大本的連續劇「上海灘」,我睡在床上,反反覆覆看了六百六十六遍。那之後,即使躺在我老公身側,螢幕上的發仔講一句話,我就明白未說出的,下一句他將要對我傾吐什麼。
作過演員的人都知道,台上一齣戲,台下總還有更精彩的另一出。我看著螢幕上的發仔含情脈脈,怎麼知道?他不是與我演另一部戲呢?
大概也是閒,閒的發慌。我整天除了等著接移民局的電話,就是看錄影帶打發時間:自從來到這塈銕蒏v辦綠卡,不知道堆了多少鈔票進去,律師才告訴我們要開設一家假的公司,才能用投資的名義辦身份。
人生地不熟;他媽的開啥子公司?老公搔著禿腦袋,一時頗為難。他沒有告訴律師在台灣我們還有債權人等著,不能太張揚。那時刻,我們與柏曼律師坐在中國城金碧輝煌的酒樓裡。
「揀一隻籤語餅,試試運氣吧!」猶太佬柏曼眯著眼,望進我的胸口說。
後來我們開了瓶X-O,三人喝的爛醉。那晚上,我們決定假設一家籤語餅公司。
「玫瑰的故事」拍完了,或者該有部「綠卡的故事」隆重推出,耗資千萬,實地搭景。我們這一代,我老弟說,辦辦綠卡是不可缺少的成長經驗。
那本散了頁的小說——叫什麼故事來著?電話響的時候,我正懶洋洋地把扔在地毯上的書撿起來。
「哈羅,這裡是『幸運公司』,生產籤語餅。Fortune Corp.We make Fortune--oh, No,--We make fortune Cookies……」我照著腳本稍顯慌張。
「是,我們在洛杉磯,分公司即將設在紐約……」完善的擴張計畫,容納了美國的失業人口,移民局將優先考慮,大導演柏曼先生說。
「可是,你們有沒有一本書?」電話的那端,沙沙的女聲遲疑著。
「你是說書?Book。帳簿?」我頓時摸不著頭腦,老公在另一張皮沙發上朝天躺著,聽著倒是一骨碌坐起來。
「我在找一本書,一本寫滿了籤語的書。」電話裡的女聲繼續下去。
「喂,你……」,顯然攪錯了線,那一端的分機硬插進來,沙沙的女聲急切切嚷著:
「你昨晚上那堨h?現在才過來?等等,我正在一個重要的電話上。」
我老公站起身,不安地朝我使眼色。
「我想要找本書,一本重要的書……」這時刻,她在對誰說話?另一隻分機?還是話筒這端的我?
陌生的男聲魯莽地插進來:
「書?書上怎能告訴你任何事情?」
「你不懂,你從來不懂」,女子委屈地:「我做了一個夢,我,我,……」
我正要專心聽下去,老公已陰陰地挨過來,他做個手勢說他來應付,奪下了我握著的電話。
「高速公路?」老公嘻笑著,笑笑就皮笑肉不笑對聽筒說:「你確定那不是孔老夫子所說的話?」
「我們是有一本,寫下所有籤語的書,那是我們的正字商標」,一句接一句,老公繼續道:「現在這是一個仿冒的世界,寄過來,你說的對,可能是假的公司、仿冒的籤語餅。你說的對,這底下是一個陰謀,打擊我們的信譽、加害我們的餐飲業……假的、假的,小心一點,提高警覺。你寄過來,我們的律師會找他庭上相見……」
我站在那裡,急促地揮動我的手,打手語給老公,讓我、跟電話那端的女子說幾句話。我望著老公肥臉上無動於衷的表情,我感覺自己罩在玻璃瓶子裡,喊也喊不出聲音。仿造的,這樣的人生才是仿造的:空頭支票、冒名公司、膺製的商標上托著一張水藍藍的綠卡……而老公飛濺的口沫中,我寧願?……那小說裡的故事倒是真實的?世界末日?土地重畫?星際大道?一條十二光哩寬的高速公路正一寸寸逼近我們?
開麥——拉!!攝影棚裡,我坐在重金裝潢的大客廳內——我打了個呵欠,慵懶地讓自己從白日夢中醒轉。沙發上老公繼續打鼾,電話機安穩地坐在茶几上,但是,細看的話,几上的電話已轉了一個方位,與早晨我拿抹布擦拭的時候彷彿不同。那麼,有人動過了?啊啊,剛才打進來的是誰?一名讀者?那位作者?我的心怦怦跳著,作者仿冒的讀者?移民局仿冒的作者?這個當兒我狐疑地瞪著腳本,我胡亂地又翻著那冊缺頁的小說……
三
讀者,書上說,你或許正在思索,細想故事中的意義,而我,卻忙著應付這錯綜複雜的圈套:
我不懂,那晚上電話是誰打的?後來的電話是誰接的?或者,我們都在一本大書裡面,偶爾揭開一張小小的籤語,對我們的未來提出示警?
表面上我必須忘記最近發生的怪事,一切又恢復至常規:與戴約會,買些禮物送給狗狗與牛牛,手堣j包小包地進出百貨公司,想像自己是臉上堆滿假笑的聖誕老公公,「阿姨,你不是想來做我們的媽咪?」狗狗戒懼地問著。
呃,狗狗,只有看到小朋友,我的心被什麼狠狠戳了一下!儘管我從來不喜歡這兩個小孩,但是,孩子,如果地球變成了一條高速公路,他們又有怎麼樣的未來?
這會不會是在作夢呢?
夢中,我看見自己是先知諾亞,正開始打造一隻方舟,然後在另一個外太空裡,我被允許活了下去。或許戴世璜也在舟上,他與我會誕下子孫,眾多如天上的星、海邊的砂,只是,當我們凝望著晴空,看著已經了無痕跡的家鄉,我們心裡,會有多沈重的哀傷?
我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滾下來,戴不耐煩地望著我,「你呀,就是小說看太多了!」他對我大吼大叫。
卻越來越發現戴不關心任何事物,「八千股!」他光著腳丫子跳下床:「我要再多八千股!」他喃喃地衝進浴室:「那樣,才表示自己生性進取,有代表公司討價還價的能力!」這時候,他正與幾個同事試組新公司。
我很寂寞,籤語餅中的消息讓我們隔絕。我捏著在指尖簌簌顫動的紙條。讀者,你知道這已不再是一篇小說!我站在浴室門外,聽著嘩啦啦淋浴的水聲。我很寂寞,這本來就是一個荒涼的人世。廢墟地球,已經在敗壞中,還有更大的破滅要來。跌跌撞撞地——沒有愛情的男女在瓦礫之間摸索著——卻又註定要擦肩而過。
譁啦啦的水聲中,我想到戴的裸身,腹肌鬆垂著,那麼蒼白。天窗上漏下來一束光線,映在地下成了長方形的銀幕,我想到最近在中國城戲院裡看的一部院線國片。
「你是教授的女兒,有身分的,怎麼可以去考什麼明星訓練班?」鏡頭移轉,父親戴上老花眼鏡,打量著已亭亭玉立的女兒。
主題曲響起,「竹籬外的春天」?蔡琴低低地哼……
和平東路,這裡,我熟識。我凝望銀幕上一個大遠鏡,迷迷濛濛地,我墜入了似曾相識的夢寐……
影片在倒敘,回溯到女主角的童年。小女孩噙了一泡眼淚,望著她青梅竹馬的友伴在鏡頭裡揮手別去,推土機輾了過來,土牆一面一面倒下,今天晚上,阿發要睡馬路上?她喃喃自語。黑眼珠的小男生,裹在路邊一床破棉被裡?她喃喃自語。
這是文藝片,讀者不免喃喃自語。我在戲院裡嚼爆米花,旁邊空了張座位,他忙,戴來不及在開場前趕到。
銀幕的陽光火辣辣地,被單在竹竿上翻飛。小河的另一岸,送葬的行列吹著傷心又滑稽的調子。屋裡,父親脫下西裝,拍打身上雪花狀的粉筆屑,穿過日式房屋的玄關,父親看著籬笆另一邊淡淡揚起的灰塵……
「爸爸。」小女孩投來乞援的眼光。
他擺擺手,「這裡是公家宿舍,不能收容他們!」他說。況且,他沒有說,竹籬外吵嚷嚷的人家他向來無甚好感。
鏡頭緩緩地搖過一排鴿灰色的違章建築,黃狗大聲吠叫,泥土地上散著煮飯的鍋碗盆勺,壓爛了……推土機隆隆地輾過來……
你縐緊眉頭在想,讀者,你在想這是那一位新導演的風格?
銀幕上,怪手推著,住家轉瞬間已剷為平地、平地瞬間已建起公路。這些年台灣的經濟起飛,讀者,像是充滿蒙太奇效果的超級魔術!
「爸,你愈是不准,我愈要演給你看。」女主角捧起導演親自送來的腳本,她笑的咯咯咯咯……往後她的人生,原就是演砸了的這部戲!自暴自棄,銀幕上女主角撩高裙子,擺出最惹火的姿態。但,隔一層冰涼的銀幕,讀者,你感覺到她是個冷感的女人:困惑的童年、截斷的初戀,讓她始終是迷失在過去那片瓦礫堆裡的小女孩。惟有黝黑眼珠的英俊男人,她一逕存著羅曼蒂克的夢幻……
她專注地盯著前方,她的前方,映著范柳原,喔……當紅小生周潤發的放大劇照。銀幕上,發仔黑漆漆彷彿上過一層釉的眸子,在她迷失的夢裡閃爍著、閃爍著,彷彿尋訪她過去的線索、又像通往她未來的一道橋樑,在那重重迷霧中不斷地向她招引……
更遠處,高速公路在蒼茫的夜色下發出寒光,這世界沒有星辰?沒有花朵?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她絕望地閉起眼睛——禿頂的丈夫像是龐然巨物,在慢鏡頭裡壓下來——為什麼會嫁給他?為了永不至露宿街頭的安全感?但是,當夢醒時,牆壁一面一面地倒塌下去。在這動盪的年代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她原先自己騙自己的一點安全感,像是打鼾男人喉嚨娷_斷續續呼嚕著的那口氣,竟然脆弱地不堪一擊!
銀幕上,他欺騙了她,她欺騙了他,他們爾虞我詐?而世界上婚姻的故事,是不是也都像這樣?看完電影,我習慣性地又走進「三江餐廳」,對著冒熱氣的飯菜,我想到急於尋找一枝可棲的自己,我想著再度爽約了的戴,我一直在等他,難道像等待茶水過後,那隻命運一樣滾在桌上的籤語餅嗎?
等的工夫,我照例翻開小說,可是,讀者,塑膠枝葉上金橘飄搖,我心裡充滿不祥的預感。我預感到那籤語餅內的字條,即將再度回到我手中。
四
讀者,你現在想到了嗎?這書卷的題目頗為奇怪,叫做「五印封緘」?
你猜猜看,讀者,小說每一章都提到一次、總共提到五次的籤語餅,代表什麼?
你冥冥中知道,讀者,這樣的安排必有巧妙的意義。讀者,你甚至懷疑著前面三章原本環環相扣:一個女人與另一個女人、銀幕上的女人與戲院裡的女人,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打電話的男人與接電話的男人,藉著一本缺頁的小說、一通打錯的電話、一份褪色的記憶、一張籤語餅的字條,他們的命運糾纏不清,過去與未來錯綜複雜,他們同時被寫進一本大書裡。但是,讀者你可知道?你正在閱讀這篇小說時,你的命運,與他們無形中已經串接起來?
讀者,你問,為什麼選中我呢?讀者,你為什麼看到這樣的小說?以為偶然麼?以為是你的……運氣?你相信翻開扉頁,別人所讀的也是同樣的——
——這篇小說?
不,讀者,只有你,只有你才是選民。至於那名不出聲的作者,或者正含笑注視著你,默許你以各種巧妙的方式,譬如:塞入籤語餅、寫到小說裡、混進電視劇的道白中……將爆炸性的消息繼續傳遞下去。
下策才是開記者會,以消息的形式登在報刊上。想想看,這樣的頭版新聞,必然造成恐慌。啊——多少位讀者將一齊驚惶,紛紛跳腳,說不定地球早已沈落下去,說不定那本是陰謀的一部分,這樣,鋪路面的時候,就用不著拆屋公司……啊——你感到傢具晃動起來、地基下陷、牆壁傾移、茶水濺到桌上,不自覺地,你伸出手,來扶住歪斜的蓋碗,然後,那張小紙條從籤語餅裡滾動出來:
注意,銀河系土地重量
地球即將成為高速公路。
看到這裡,我不相信地把書翻過來,籤語餅?這與剛才那通電話分明有關,底下竟然缺了十來頁……哼,叫老弟去問,找那家「鳳山書局」賠一本書,憑什麼吊起讀者胃口?緊要關頭,卻偏偏漏掉幾頁!第一章,玫瑰的故事;第二章,綠卡的故事;第三章,童年的故事;第四章,愛情的故事……底下果然少了好些章節。
奇怪的是,愈是缺頁的故事我愈有興趣:好像偷偷打開一扇窗,通向過去的同時,我又可以窺到未來,未來,書上說,如果我們還有未來……
丟下書,我順手摁著搖控器,我想到那本書的作者或許正遙控著我,或者我已不由自主地進入情況,按照作者的設計,我一步步掉進情節中。錄影帶飛速地回轉,我聽見發仔在電影裡文謅謅地: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流蘇,……那是最憂傷的一首詩」,握著電話筒,他凝望攀在陽台邊的半枝藤花,「上面」,他指指天空,「力量那樣大,我們偏要猜測上面的意思,還設計自己的前程,……哎!別告訴我未來的秘密,我們根本作不了主」,一字一句,他念那段貫穿全片的道白。
為什麼,盯住螢光幕,這一剎那間我竟然淚流滿面?
擤擤鼻涕,睇了幾眼沙發上熟睡的老公,我轉過台:華語頻道是八點檔的連續劇。餐館裡經理正對座位上的女食客說:
「最近,你臉色不好。你看起來怎麼這樣悲哀?」
她搓搓眼睛,從小說裡回過神。桌上茶水冷了,又添上新的。何經理站在面前,他好不關切地,望向她望了好些時候。
難道,茫茫人海中,只有他,只有他也接到這相同的訊息?
她看見何經理的嘴唇蠕動,她清楚聽到了,他說:
「土地重劃,人家要拆我們的店。」
她望望手裡那隻籤語餅,這時候,在大難臨頭的前夕,她等待的男人……沒有出現;可是,茫然間,在轉眼成為廢墟的荒涼中,會不會?迎面竟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柳原,在這個動盪的世界上?
「小時候,住違章建築,人家來拆我們的家。」望著她,何經理啞聲地說,男人的眼圈漸漸紅了。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這剎間徹底的瞭解,足夠他們手牽手度過最終的——這段時日。他們身後,背景音樂響起,壓路機隆隆地輾下來……
我看著電視,我倚靠過去,鼾聲裡,我感覺到老公溫暖的鼻息。「……假公司」,老公在囈語裡驚惶地嚷著,「騙人……騙人的籤語……」他很不安,睡夢中不住翻轉身子。
我輕拍老公的臂膀,像——安慰一個受驚的孩子。我想著這趟倉皇出走,債主臨門前逃到此地,是不是?也是算患難夫妻了,……尤其,我們再也沒有未來。……貼住老公厚實的肩頭,這一剎,我記起地老天荒一類的話。
我閉上眼,車聲嘶嘶地在耳際飛過。我知道,我知道那條高速公路正從窗外一寸寸地延伸進來……
五
多令人不安!這樣的結局?我默默闔起小說。
這世界上,多少男女多少男女擦肩而過,卻又彼此相失……身為讀者,我可以體諒作者的苦心安排——而這一次,當星光黯淡下來、當一切步向結束、末日裡他們終於相偎相依……
可是,為什麼,闔上書的時刻,我感覺到一陣心悸?我站向窗邊,我的眼底,便飛昇起那條閃爍發光的大馬路!
那樣的景象,許多年前,站在家門口,其實,我早已經未卜先知地看到了……
那時候,正像開始讀這篇科幻小說的時刻,夢魘似的未來不過是小說,一篇科幻小說!
對我這位讀者而言,科幻小說卻是逃避:逃避比科幻小說更科幻的未來。我的軀體繼續旅程,我的心念卻頻頻躲閃,在科幻小說裡,我逃避那科幻小說預言的將來!
一面逃離未來,一面走向未來,科幻小說,就是一道銜接兩端的高速公路:從閱讀的時刻起,讀者踏上旅途,我一光年一光年地逼近未來,光年是距離單位,車程中,更是時間單位……在我身後……過去被拋遠了,一本本書闔起來,一個個鏡頭消失掉,我走齣戲院,我關上電視,而我與外界的唯一連繫,就是此時此刻我眼前這本科幻小說。
透過小說,身為讀者的我,進入作者為讀者建構的世界……那樣的天地裡,作者對讀者的期許,其實正是讀者對作者的揣想:我重新掀開這本小說,我由封底翻到頁首……憑著我豐富的閱讀經驗,我努力猜測作者的靈感從何而來:女作者吧!大概身在國外?可能未婚,可能是老小姐,可能已經結過婚,會不會?——有兩個可愛的小孩叫狗狗與牛牛?——我試想這位作者同時也是一名認真的讀者,她喜歡書,也愛讀張愛玲的小說。那天夜半醒來,她聽見從高速公路上駛過的車聲,嘶嘶地,一直線往前飛,是通往未來的橋樑?還是世界末日的一個大尾巴?她從彈簧床上坐起,黑暗之中,她驚懼地睜大眼睛,聽著那呼嘯的車聲,彷彿無限制地延伸下去:由這端到那一端,從這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文明剩下斷垣頹壁,記憶成為路旁的數粒灰砂。她擁被坐著,耳膜邊嘶嘶地車聲,她想起「傾城之戀」小說裡那堵城牆,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城牆,是否還屹然立在那裡?車聲喑啞下去,黑暗中,她卻聽到叮噹的電話鈴聲,是誰深夜裡撥這個號碼?會不會?是另一名認真的讀者?深夜裡也想知道答案。那麼,這位讀者正在讀「傾城之戀」?還是,正在閱讀作者寫的這篇小說?
就這樣。如同一場夢境,我設想作者的小說進佔到她的生活裡。有時候,作者甚至懷疑她自己——已經變成一部小說?或更詭異地,小說——幻化為她的人形?而她這位作者的人生,亦只存活於某著名讀者豐富的想像裡...身為作者,她在卷首的自序坦白地承認,她的生活,入侵至她的小說內:寫作的時刻,夢幻與現實間作者更迭進出;未來的訊息與過去的經驗在她身上穿插湧現。序文中作者這樣寫著。直到那天,她坐進中國餐館,茶水過後,拿起一隻籤語餅,小紙條蹦跳出來,印著:
注意,銀河系土地重量,地球即將成為高速公路。
從那時候起,作者自己寫道:我便陷入更深的困惑,接下去的日子,我殫精竭慮寫這篇小說。寫作對於我,向來不是容易的事。我握住手裡的小紙條,好像望著那飄忽的靈感。讀者,我不知道它要將我帶往何方,正像我不明白這樣的音訊究竟從那裡來?
有時候,飛快地寫下幾行。握筆的手,顯然脫離了我的掌握。我寫的文字、讀者接收的訊息,都歸諸另一個神秘的根源:或許那與籤語餅有關、與我咬開的籤語餅有關,或者,與我為什麼寫下籤語餅的故事有關。它偶然落向我手中,忽焉跳到讀者眼前;我急於捕捉我的靈感,讀者認真地由書裡尋找意義;而未來的那位作者,藉著一枚掉到讀者眼前的籤語餅、藉著科幻小說中一串警句,正傳遞最重要的訊息:我是初,我是終,我是道路……作者在篇章內一遍遍寫道。而這高速公路的意象,早已印在從過去寫到未來的一本預言書上。讀者,當你闔上書本,問題是,你相信這是科幻小說?還是,驚人的一份訊息?
為什麼落到你眼前呢?
你以為人人看見的都是這篇小說?
讀者,你開始讀這個故事時,必定以為不過是一篇小說、一篇科幻小說!
當時你的眼底,正飛昇起一條閃爍發光的大馬路:
通往未來,讀者,閱讀中你驚詫地想到……
你一頁一頁看下去,親愛的讀者,儘管你把未來當作小說來讀,但,問題是,怎樣逃避未來?你在想——怎麼才能躲閃未來的那位小說作者?
「天將挪移,好像書本被捲起來」,作者在結尾鄭重地宣告:而預言中最後一枚封印……會不會?正等待著你這名讀者把它揭開?
你聽見逼近的車聲,壓路機隆隆地輾過來。讀者,你埋首面前的科幻小說,你沈迷在情節裡。這一剎間,讀者,你暫時逃離了未來。閱讀的過程中,在奔向未來的時刻,你盼望——終能罔顧這未來的訊息……
讀「五印封緘」
文.劉紀蕙
「五印封緘」是一篇極具後現代意味的短篇小說。作者平路以後設小說的筆法帶領讀者玩了一場饒富趣味的文字遊戲,也層層鋪展出讀者——被讀者,被讀者——作者,小說——人生間的辯證關係。
故事分五個部分,以兩個生活在美國的中國女子為主角。第一部分與第三部分是甲主角的故事,第二部分與第四部分是乙主角的故事。甲主角年過卅,未婚,相貌平凡,相信幸運餅中籤條上的預言文字,有一位若即若離的戴姓男友。乙主角已婚,喜歡看國片錄影帶,禿頭的老公要開一家籤語餅公司。
作者所玩的遊戲很明顯地是架構於讀者與被讀者之間的關係。作者不斷互換此二者之間的身分。第一部分中,我們看到甲主角在中國餐館中翻閱一本「五印封緘」的書。第二部分中,身為讀者的甲主角成為乙主角所看的書中的主角。第三部分中,乙主角的一生成為甲主角在電影中看到的故事。第四部分中,甲主角在中國餐館中與餐館經理談話一景成為乙主角看的電視連續劇的結局。第五部分,則是看完了前四部分,跳出了兩位女主角的故事,沈思作者為何人的另外一位讀者。這位讀者的心態與我們——閱讀平路小說的讀者——最為接近,但這位讀者也成了被讀者,成為「五印封緘」這篇故事的主角之一。虛構故事的層面不斷擴大,好整以暇、以局外人身分欣賞小說、電影或電視劇中情節的讀者,轉眼間成為被作者安排好台詞、安排好一生、寫入一本書的虛構角色,被人閱讀。那一個世界是真實的?小說中的世界?還是小說外的世界。
作者寫作的野心甚大,她不僅要讀者意識到讀者與被讀者,現實與虛構世界之間,旋轉個向度便彼此異位的關係,她還指出讀者——閱讀「五印封緘」的我們——也正在一本已寫好的大書中而不自覺。這本大書記載著人類的命運,從太初有道到世界末日,從創世紀到啟示錄。聖經中啟示錄描寫世界末日的景象,揭開七印中的第五印時,為神之道作見證而死的靈魂得以伸冤。揭開第六印時,地震,日頭變黑,滿月變紅,天就挪移,好像書卷被捲起。揭開第七印世界末日審判之後,有了一個新天新地。這一切都已預定。是神的旨意。此處,平路對人類的自由意志打了一個問號。這篇小說中說,當讀者「一旦知道了訊息,仍然可以選擇該怎樣反應。」讀者可以選擇繼續玩這腦力遊戲,或拒絕這遊戲。在閱讀時,讀者要求相當程度的自主權。但是如果每一個讀者都只不過是一本大書中的一名小角色,命運已被安排,那麼,有多少選擇是出於他的自由意志呢?他如何能逃開那位不出聲的作者的掌握呢?或許,連執筆飛快書寫的作者,都只不過是在傳達一個神秘的訊息,握筆的手早已超脫了作者的控制。
貫串讀者、作者與書中角色的是一個共同的經驗——人類共同的命運。這篇故事中前後反覆出現的籤語——「注意,銀河系土地重劃,地球即將成為高速公路」,以及隆隆輾來的壓路機、倒塌的牆垣、瓦礫,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核心意象。「傾城之戀」中陷落的香港、「竹籬笆外的春天」中倒塌的土牆,甲乙主角逝去的童年,變了樣的和平東路,不可復得的田埂、河水,都呈現了一個破滅的世界。電影中的人物,書中的甲乙主角,作者與我們都曾經經歷過這種過去的世界破滅逝去的感覺,像是世界末日。每一個虛構故事中的角色都說出了我們的命運,道出了我們在這人生中的台詞。人類歷史不斷重演。
平路承認後現代小說家如昆德拉、馬奎斯等對她的影響。隨便選一篇後現代作者鮑赫斯的短篇小說「圓形的廢墟」,我們也可以看到同樣的後設語言。這篇小說中,一位巫師利用作夢創造了一個人,他稱其為「夢亞當」,以別於「泥土亞當」。但最後,他羞慚地發現,自己也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巫師夢中所創的人物。夢與小說,同樣都是虛構的世界,都可以創造出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我們怎麼能確定,我們不是也在別人的夢或小說中?說著別人要我們說的台詞?
(作者現任輔仁大學英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