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戲又名掌中戲,是源自我國閩南一帶的地方戲劇。它隨著泉、漳移民來到臺灣,成為本省早期重要的民俗活動之一。傳統布袋戲的演出,不論彩樓、木偶、行頭、配樂以及戲本,都精緻典雅,融合民間雕刻、刺繡、音樂、文學等藝術於一爐。隨著時代的變遷,布袋戲的演出不再像傳統的那樣嚴謹;而台北市「亦宛然掌中戲團」的老演師李天祿卻始終堅持傳統,並有心將他「一口道出千秋事、十指弄成百萬兵」的絕技傳揚下去。他還收了一些外籍學生,於是中國這個宛然若真的掌中世界,也被帶往世界各地。
農曆三月十六日是臺灣民間信仰中九天玄女的生日,廟宇照例要請戲班演出酬神。老戲迷們一聽說保安宮要邀請退休多年的李天祿,親自演出一場如今已難得見到的傳統布袋戲,他們都早早趕到位於大龍峒的保安宮後殿等待……。
鑼鼓聲起,七十六歲的李天祿不必旁人扶持,矯捷地跳上戲棚。他熟練地將手伸進布偶中,順勢一幌,彩樓上身披戰袍的薛仁貴,就威武氣派地出場了。
這位曾經扮遍千古風流人物的老師傅,有一張滿是歲月刻痕的臉;他的眼神卻十分淡漠,人們幾乎無法從他臉上捉摸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訊息。然而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鑼鼓聲,老人的表情開始神奇地變化了。他的雙手飛快地更換布偶,臉上隨之忽驚忽喜、時怒時悲,聲音也一會兒蒼老,一會兒柔婉,還不時頓腳、吆喝……,甚至全身都急切地舞動著。
彩樓上的小人小馬,更是緊張激烈地展開一場是非恩怨的爭端。台下幾十雙睜大的眼睛,不自覺地被引入這個神奇的小世界裡。
李天祿在彩樓邊指導班任旅演出。(林柏樑/歐陽芷汀)
功名歸掌上
關於這種小人小馬、小小戲台的掌中天地,最早是怎麼開始的,史書上並沒有記載。民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傳說三百年前,泉州有個書生梁炳麟,在進京趕考的途中,夢見一位白髮老翁執其手掌,寫下「功名歸掌上」五字。書生醒後大喜,心想此試必中無疑。不料放榜後竟然名落孫山,愧恨之餘,乃做木偶擎於掌上,藉著滿腹稗官野史、詩詞文章,編造戲文演於鄉裡,一方面自炫才華,同時也藉此諷刺人情世故。沒想到一時遠近爭相聘演,名揚閩地。至此,書生才大悟「功名歸掌上」的真義。此後,許多失意書生也都競相仿效,漸漸地,掌中戲結合了福州雕刻(彩樓、木偶頭)、泉州刺繡(戲服)、以及泉潮一帶民間音樂(南管),成為戲台、行頭、配樂俱備的地方戲劇。每逢大戶人家婚喜壽宴,請掌中班到後花園搬演,讓愛好詩文的公子千金們傾聽演師的詩篇辭藻,雅趣無窮。
來自美國的穆小珠已經能熟練地操縱布偶了。(林柏樑/歐陽芷汀)
與大師同台演出
掌中戲隨著閩南移民來台後,改稱布袋戲。早期的布袋戲多能承襲泉州的典雅風格,對彩樓、戲偶和配樂十分考究,題材多為歷史掌故與民間傳說。但是由於南管戲曲格調過高,劇情又以文戲為主,因此並不能為一般民眾所接受;另一方面,也因為來自大陸的南管樂師凋零後,在本地不易找到好的代替者,於是本省的布袋戲開始以較通俗的北管亂彈樂曲,代替曲高和寡的南管,並增加武戲部分。這樣一來,布袋戲很快成為臺灣民間婚喪壽慶、迎神賽會、農暇豐收時的重要鄉村娛樂之一。戲班紛紛成立,並代代相傳。
李天祿就是從小在戲棚裏長大的。十一歲時,他就墊著小板凳在父親的掌中劇團當副手參加演出。廿歲那年,萬華地方為了慶祝布袋戲神「田都元帥」的生日,特別將當時有名的掌中戲大師陳婆,由福建泉州請到臺灣來演出名戲「天波樓」。當陳婆在鑼鼓聲中站上首席演師的位置時,竟沒人敢上台當他的副手。台下年輕的李天祿躍躍欲試,隨即跳上戲棚,與這位名演師一老一少地演將起來。鑼鼓聲罷,陳婆摸摸他的頭說:「這孩子將來不得了!」一代宗師的鼓勵,令李天祿學藝更勤,終日與布偶為伍。他也想做個一代演師。他的確做到了,李天祿的「亦宛然」掌中班,不知曾令多少戲迷如醉如癡。
李天祿在法國講習時,與學生們合影。(林柏樑/歐陽芷汀)
布袋戲曾沉寂了一段時間
然而這樣的好景沒有持續太久,中日戰爭爆發後,布袋戲遭到厄運——日本人在臺灣嚴禁傳統戲曲的演出,木偶一律改換日式裝扮,並用日本唱片配樂。李天祿不肯演日式的「皇民劇」,只有狠心關上戲籠,改做海產生意。直到日本戰敗投降,臺灣同胞瘋狂地演出傳統布袋戲慶祝光復,布袋戲於是恢復盛況。
李天祿回憶當年:「那時全省有五百多個布袋戲班,但是『亦宛然』一個月還是能演卅五台,連早上都有人請戲!」戲班挑著彩樓、戲籠一村村地跑,所到之處,村民爭相走告,小販齊集叫賣,男女老少搬椅扛凳欣然而至,鑼鼓聲響遍鄰里,成百上千的戲迷,在小小彩樓前擠得水洩不通。李天祿說,一齣「三國志」演了兩年欲罷不能,戲迷們跟著戲班一村村跑,非得要看到奸臣惡霸遭到報應才罷休。
布袋戲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風光了好些年,如今卅歲以上的人,幾乎都曾有攀爬戲棚、窺探演師的童年回憶。爾後臺灣各方面加速建設,生活型態逐漸轉變,布袋戲也隨著大眾傳播事業的蓬勃發展而逐漸沉寂下來。尤其是電影、電視的普遍,更將布袋戲的觀眾由廟埕、谷場、街頭、巷尾,帶到了室內。
這時,許多戲班為了吸引觀眾,紛紛想盡方法出奇制勝,於是出現了所謂的「金光」布袋戲。他們捨棄了古色古香、精緻如廟堂建築的彩樓,代之以彩色佈景的電動戲台;又新制比手掌大多了的大型木偶。原本由樂師現場演奏的配樂,也改為流行歌曲、甚至西洋音樂的唱片與錄音帶。而劇情更失去原有的歷史背景和民族風格,演些怪力亂神、刀光劍影的奇情劇。這種吐金光、跳機關、移山倒海的「金光戲」,一時的確吸引了不少喜歡新奇刺激的年輕人。至於像李天祿那樣的傳統布袋戲,就只有在廟會節慶時,吸引一些懷舊、懂戲的老戲迷,而終不免逐漸凋零了。
李天祿在北投寓所教課的情形。(林柏樑/歐陽芷汀)
戲偶、行頭皆極精美
不管別人怎麼出奇制勝,李天祿總不肯隨波逐流。直到現在,他還是堅持要用老彩樓、八吋小型木偶,樂師現場配樂,念著文謅謅的台詞,演些歷史演義的「古輩出」(台語,指老戲)。老演師一心仰慕中原文化,認定只有泉州傳來的老規矩才屬正途。
他指著戲偶得意地說:「我的尪仔都是將近二百年的泉州貨喲!」李天祿的戲箱裡,依偎著二百八十幾個各式戲偶,這可是他的寶貝,誰也不許亂動。那一個個小小的臉龐,果然雕工細緻,神態生動。老戲偶的行頭(戲服)更是精美,各色綾羅綢緞雖有些褪色,但細看其中刺繡花樣,真細膩無比:四吋不到的小戲裝上,該盤金的盤金,該嵌珠的嵌珠,毫不含糊。李天祿說:「戲衫比較不要緊,壞了可以再做,我兩個兒子都會。最難得的是尪仔頭,泉州貨木料好、刻工細,用幾百年也不會壞。不像現在新做的,演不到幾場,就歪鼻子、掉漆嘍!」
李天祿隨即套起一個戲偶小生,做出幾個搖扇子、寫文章、喝酒、開弓……的優雅姿態。他說:「布袋戲各種角色的走路、身段、出場、入座,都有不同的規矩,像人一樣,要坐有坐相、走有走相。比方說老生的坐姿,兩腿向外撇成倒八字,看起來比較莊重;小生擺正八字;平凡的丑角隨便擺;淨角兩腿撇開成很大的外八字以表現粗獷;小姐嘛,要兩腿靠攏,身體微斜,頭稍低,才端莊!」精緻的小布偶在李天祿的擺弄下,舉止自若,極為傳神。
戴文琛在巴黎看到李天祿的演出後,就追來台北拜師,現在已能表演對打了。(林柏樑/歐陽芷汀)
演師賦予木偶生命
可惜這種泉州戲偶,幾乎已在戲台上絕跡。它們大多被國內外的博物館或私人收藏家搜購珍藏。昔時在彩樓上神氣活現、風發一時的英雄、美人,一個個無言地被陳列在冷冷櫥窗之中……。
早期布袋戲彩樓的楹柱上,常刻有一幅對聯:「木頭有靈能做我,空心無奈寄人行」,戲偶雖雕製得精美傳神,但到底仍是空洞的軀殼,演師才是木偶的靈魂。真正值得人們珍惜保存的,當是演師的專精藝事,而非僅這些精雕細琢卻沒有生命的布偶。
布袋戲的演師,要靈活運用他的十隻手指,演出所有角色的姿態、個性與動靜舉止,同時還得道出不同角色的聲調與語氣,藉以表達出劇中人內心的情緒。因此演師必須博古通今,有滿腹的詩詞文章,才不致不敷所用。因此他是演員,是導演,也是編劇,更是後場樂師的總指揮。在演師的統領之下,戲偶們在彩樓上的一笑一謔、一步一姿,都表現出宛然若真的人間情態。
像這樣的全能演師,再配合雕鏤精妙的彩樓,繡工細膩的行頭,和現場演奏的民間音樂,傳統布袋戲的確是民間藝術的結晶。
戴文琛在巴黎看到李天祿的演出後,就追來台北拜師,現在已能表演對打了。(林柏樑/歐陽芷汀)
布袋戲曾演遍歐洲
只讀過二年私塾的老演師李天祿,他不太懂什麼是「藝術」,什麼是「傳統」,他只知道寧可退休,也不願去演那些在他認為是「離經叛道」的金光戲。也就是這份傲氣與執著,李天祿成為臺灣傳統布袋戲碩果僅存的老演師。僅管他的「尊古」被某些人視作「落伍」,儘管一板一眼的老式演出已逐漸失去了觀眾,但他的藝術才華卻廣被認可。
香港國際藝術節曾邀請他遠赴香港,與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共同展露才華。每年都有仰慕這項傳統民間藝術的外籍青年,飄洋過海地前來求教。李天祿還曾三度應邀到法國巡迴演出講習,所到之處,當地人士無不被那神奇的掌中世界所吸引。
李天祿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歐洲,這在老一輩的藝人中,不能不說是個異數。而他只淡淡地說:「演布袋戲就是得到處流浪啦!」在李天祿的眼中,台北到巴黎,與這村到那村一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西班牙、義大利、巴黎、瑞士……的湖光山色,也都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什麼印象。只有一件事,使老演師至今耿耿於懷。
李天祿在巴黎演出時,有一天恰巧在劇院裏遇到來自上海的中共傀儡劇團。交談之下,這位一心仰慕中原文化,堅持只有泉州木偶的雕工最好、只有泉州戲本才最文雅的老藝人,傷心地發現他一生嚮往的故土傳統,早已蕩然無存了。
李天祿說:「文革的時候,泉州尪仔全被燒燬,戲班解散,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這對老夫婦看得多麼入神。(林柏樑/歐陽芷汀)
外籍學生拜師求藝
歐遊歸來,老演師本想好好休息一陣,沒想到一些在法國看過他演出的年輕人,竟遠從巴黎追到臺灣來拜師求藝。退休在家的李天祿十分感動與欣慰,也就毫不保留地傾囊相授。
說也奇怪,老演師的一點點國語,與法國青年的一點點中文,竟能不需經過翻譯而溝通得很好。今年十八歲的法國人戴文琛,學藝不到一年,已經能將布偶搬弄得十分傳神,他形容師生間的溝通是這樣的:「如果演得不好,老師會瞪你一眼;要是沒錯,他不說話;如果有一點點好,老師就笑了!」原來藝術就是這樣——毋須多加言語,它是一種共通的語言。
最早拜在李天祿門下學藝的法國人是班任旅,他已在巴黎成立「小宛然」掌中劇團。他在臺灣訂製了一個和老師一樣的古式彩樓,價值新台幣數十萬元,楹柱上還刻著「小李天祿傳掌藝、宛然學術授心經」的對聯。帶著這個彩樓,班任旅用錄音機錄下老師的口白與配樂,到各地巡迴演出。去年,班任旅甚至將這項中國傳統民間藝術,帶到了中國大陸,在北平、天津演出數場。他還特地到了泉州,去探訪老師一生最嚮往的布袋戲發源地。
當然,他已經看不到傳統掌中戲的戲偶或演出了。他說,「小宛然」在閩南表演時,當地一些老藝人在台下並沒有什麼特殊反應,但下戲後卻有幾個老藝人悄悄跟著他回旅社。他們一進班任旅的房間,就迫不急待掌起戲偶舞動起來,邊演還邊掉眼淚。班任旅感慨地說:「還是臺灣的布袋戲師傅好命,愛演老布袋戲就演老布袋戲,想演金光戲就演金光戲!」
彩樓背後的戲棚是孩童攀爬窺探的神秘世界。(林柏樑/歐陽芷汀)
傳藝有人,仍待發揚
但畢竟愛看傳統布袋戲的觀眾,是愈來愈少了。九天玄女生日這天,李天祿在保安宮演出時,台前觀眾清一色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李天祿年事亦高,他仍是全神貫注、賣力地演出。由他的兒子李傳燦和如今已出師自組「似宛然」劇團的徒弟林金煉當他的副手。法國的戴文琛和美國的穆小珠偶而也插上一角。演到緊張處,布偶在彩樓上翻騰跳躍;彩樓背後,師徒老少在戲棚裏又是頓腳、又是吆喝,將一齣「薛仁貴征摩天嶺」演得精彩萬分。
戲散後,李天祿燃起一根香煙,坐在戲箱上休息。黃昏的晚風襲來,老演師不經意地咳了幾聲。美國女孩睜大了眼睛說:「唉呀,糟糕!老師的龍角散忘記帶來了!」戴文琛說:「老師,你不要抽煙吧!」
老演師笑著點點頭,還是讓煙霧吐了一臉的迷濛。幕落人散,等待夜戲的樂師聊天去了,方才在彩樓上對戲的布偶安靜地依偎在一處。「人間富貴花間露,紙上功名水上漚。人生好似戲一場,頃刻戲畢鑼鼓罷。」雖說人生如戲,但六十年的演師生涯,使李天祿對戲棚總有著說不出的依戀。
夜色穿過廟簷籠罩了整個戲台,黑暗中,老人手上的那星煙火,兀自閃亮。
還有一場夜戲呢,鑼鼓聲響起時,老演師仍將精神抖摟,使出渾身解數,為台下知音再演出一場好戲——即使盛況不再,已將一生心血、時間傾注其中的掌中戲,仍將執著、用心地演下去。
演師是布偶的靈魂,他隨著布偶的演出,時喜時怒,渾然忘我。這是小西園許王的演出情形,他也是李天祿的學生之一。(林柏樑/歐陽芷汀)
傳統彩樓雕工昂貴,保存不易,如今多已改用彩色佈景舞台。(林柏樑/歐陽芷汀)
泉州的八寸老布偶,現在大多被博物館或私人收藏家珍藏,已絕少在舞台上亮相。(林柏樑/歐陽芷汀)
泉州的八寸老布偶,現在大多被博物館或私人收藏家珍藏,已絕少在舞台上亮相。(林柏樑/歐陽芷汀)
本省製造的新式布偶,比起古老的泉州布偶,確是粗俗多了。(林柏樑/歐陽芷汀)
李天祿的小孫兒最愛玩阿公的布偶,演起來也煞有其事。(林柏樑/歐陽芷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