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下旬,台北市戲劇季推出最新改編的國劇「梁山伯與祝英台」,擔綱演出的,正是去年國內菊壇新添的遠來「客」——馬玉琪。
回國短短一年半,在國內戲迷熱切的掌聲和期待下,馬玉琪重拾了荒疏近廿年的絕活,屢屢登台獻藝。他演小生時英颯倜儻、能把翎子雉尾舞得虎虎生風;反串旦角時,又嬌媚多姿,直讓人有看完全場卻渾不知「此姝原為男兒身」之感。
「不簡單哪,京牌小生泰斗葉盛蘭的入室大弟子!」
「生旦兩門兒抱,絕活不少呢!」
「是個反共藝人,在香港待了七、八年,才有機會來台灣演出!」
「聽說還是清朝皇族之後,氣勢就是不一樣!」
去年二月下旬,軍中劇隊開箱新春檔中,打頭陣的陸光,首先推出全本「群英會」。當日下午五點多,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前就開始湧現少見的人潮,鬢髮斑白的老戲迷和帶著筆記本的學生們夾雜在隊伍中,「馬玉琪」三個字不斷被提起、被談論。
接下來幾天,馬玉琪挑樑的「羅成叫關」、「四郎探母」,出現了開演前票亭剛開就已無票可售的奇景,心急的戲迷們互相推擠,和售票員發生爭執。「馬玉琪熱」迅速在國內傳染開了。
究竟,馬玉琪是怎樣的一位藝人,能在短短數天內,打破國內平劇界慣有的沈寂?

一襲便裝、摺扇輕搖,舞台下的馬玉琪,是如此恬然自適。(鄭元慶)
深厚的藝術涵養
馬玉琪的新居,座落在台北市景美區一棟尋常的四樓公寓頂樓。但訪客一進門,卻不免輕輕驚呼:正廳裏一張精緻的紅木炕榻,炕桌上擺的是清官窯青花蒜頭瓶,兩旁嘉道年間的雕花木琴桌上,景泰藍香爐在午後陽光下閃耀著。精緻的博古櫃中,錯落有致地陳列著各色的瓷器與古玩,這一切,都讓人有走進了另一個時空——古老中國——的錯覺。
再抬眼看去,張大千的中堂、文徵明的書法,還有傅抱石、溥心畬、李苦禪,以及被馬玉琪譽為「滿室生春」——揚州八怪之一羅聘的蘭竹巨幛……;一室的名畫真跡,令人目眩神移。
穿著輕便練功裝、身材清瘦的馬玉琪,閃動一雙帶笑還瞋的大眼,興致盎然地為訪客們解說畫作。馬玉琪不僅懂畫、擅畫,更把書畫視為藝人改善氣質、提昇內在涵養的方法。
他說:「中國書畫和平劇藝術其實是相通的」,平劇的藝術觀好似「大寫意」,透過工筆式的「創作筆觸」——極盡精微的唱、做、念、打——表達出來。

允文允武、或生或旦,都有深厚功力。圖為馬玉琪飾周瑜。(鄭元慶)
書畫劇藝,融會貫通
「大寫意」的藝術觀使平劇馭繁為簡,從具象中取材卻又不囿於具象,反倒虛實相生,昇華為獨特的藝術美感;而細膩的工筆筆觸,則使平劇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腔,都能鋪陳為美的極致。
「例如『拾玉鐲』中有很多趕雞、餵雞、縫衣等動作。這些動作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是瑣碎而沒有美感的」,馬玉琪說,「但平劇只取用它們最重要,足以達意的部分,再給予『藝術加工』,使平板無趣的日常動作也變得韻味十足。」
此外,書畫與平劇也具有共通的創作原則。羅聘的「瀟湘圖」上引述鄭板橋的話「未畫以前,不立一格;既畫以後,不留一格」,馬玉琪一直奉為圭臬。「這句話給我啟發很大:未演出前,不要用程序把自己拘死;演出以後,則要勇於拋棄既成的窠臼,努力求新求變,才能有進步」,他說。
精研書畫、擅鑑古董,閒暇時還能以文章自娛,從而沒取各種藝術養分,這是馬玉琪令人羨慕之處。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戲劇學家胡耀恆就指出:「馬玉琪舉手投足皆具美感,而這份發自內涵的『美』,特別耐人尋味。」

紅木炕榻、雕花琴桌、珍玩古董,每一件都值得再三把玩尋思。(鄭元慶)
顯赫的家世
得天獨厚的家世背景,對馬玉琪的藝術造詣頗有助益。
他的外祖父紹英,是清光緒皇帝的度支部大臣;宣統年間,更升任內務府大臣,官居機要。也因此,平日府內往來的,都是皇親國戚、高人雅士。家中富藏的古玩書畫、堂會時的名伶獻藝,環繞在馬玉琪幼年時的日常生活。
馬玉琪的母親擅畫,旅居加拿大的姐姐是鋼琴家,弟弟馬玉璋則是大陸當紅武生,稱得上藝術世家。
一九五一年,馬玉琪十歲,從三千多名報考生中脫穎而出,考進北平「中國戲曲學校」。當時的學校,在「通天教主」王瑤卿領導下,梅蘭芳、荀慧生、蕭長華、陳盛泰……等等名師薈集。
學生也多名人之後。由於清末民初、戲風鼎盛,皇族名士票戲成癮的不乏其人。馬玉琪同班同學就有李鴻章的外孫、北平市長的女兒、袁世凱的孫子等,這些人學戲多是純屬興趣。
初入劇校時,容貌姣美、音域高亢的馬玉琪被老師指派為旦角,在名伶芙蓉草(趙銅山)門下學過一年青衣。後來因為十來歲的馬玉琪嫌「學女孩子沒意思」,硬轉為生行,但這段啟蒙,卻也奠定了他日後「生旦兩抱」的基礎。

閒暇時馬玉琪以詩畫自娛,圖為其工筆畫“英雄獨立”。(鄭元慶)
或生或旦,優游有餘
國內藝壇能「生旦兩抱」的藝人極少。因為不論用嗓、走步、身段、眼神……,生旦都各有各的「程式」,不可混淆;若是學藝不精,難免招致「生不生、旦不旦」之譏,馬玉琪卻無此顧忌。
「國劇既講究『藝術加工』,所以就算女性演旦角,也要熟練『程式』,不能憑著直覺本能就上台」,馬玉琪說,「這樣推算,男生演旦角,反倒因為是演『異性』,會特別仔細地揣摩觀察。只要功夫下足了,往往比女性演來更細膩、更具藝術美呢!」
八年的劇校生涯,馬玉琪全副心力投注在鑽研劇藝上。十九歲畢業公演,馬玉琪演出「叫關」、「射戟」,一炮而紅。
這時候,良好的身世背景反讓他在「反右」運動中戴上「黑五類」的帽子,也難逃分發外地——東北鞍山京劇團的命運。

吊嗓練功,雖是每日例行功課,卻也得全神貫注、馬虎不得。(鄭元慶)
「小生泰斗」葉盛蘭的入室弟子
從一九六○年到離開大陸,馬玉琪在東北一待就是廿年。鞍山劇團把他視為當家小生,禮遇優渥。更值得一提的是,一九六二年,也就是畢業後第三年,馬玉琪終於得償夙願,拜在以帥氣英颯獨樹一格的京牌小生泰斗葉盛蘭門下,正式成為他的學生。
其實,由於與葉盛蘭之子葉蓬在劇校同班,馬玉琪很早就出入葉家,常有機會聽葉盛蘭講戲。但正式拜師,卻意味師承的遞衍,馬玉琪得暫時拋開舊日所學種種,即使早已學過的同一齣戲,也要照葉盛蘭的教法從新學起。這種俗稱「下掛」的歷程很苦,卻真能收「脫胎換骨」之效。
自此,馬玉琪的小生戲堻e注了葉派特有的勁道與力度運用,做表也更細膩深刻了。馬玉琪有著眾多觀眾愛護,而劇團生活規律,一個月還支領八十四塊人民幣的「高薪」,儘管沒有私人收入、沒有自由發展的機會,但至少每天與戲為伍、生活充實。
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這些基本的生活尊嚴也被剝奪盡淨了。

一盞孤燈、一面鏡子,就這樣細細勻起妝來。(鄭元慶)
文革浩劫,劇藝荒疏廿年
文革期間,馬玉琪既有「黑五類」及「名伶」雙重「罪責」,自然難逃被批臭鬥臭的噩運。但對於那一段飽受摧殘的日子,馬玉琪是沈痛多於怨憤。他說:「那不是我一個人倒楣,全國都一樣。」
的確,面對恩師蕭長華、荀慧生、姜妙香等多位名伶被打入牛棚、飽受羞辱鞭笞而死;而葉盛蘭勉強挨到文革結束,也不免含恨以歿,馬玉琪只有默然。
倒是文革中期,馬玉琪下放到東北農村飼養雞鴨、挑水種菜,反而暫時遠離人為的政治迫害。而荒疏的技藝、失落的掌聲,整個人生目標的茫然,也都在鄉間遼闊的大自然,和總是親暱人、信賴人的牲畜們身上得到慰藉,這也使他的人生觀逐漸趨向淡泊曠達。馬玉琪至今談起野鴿子在他手上啄食,飼養小鴨「存活率百分之百」的事,仍會露出少見的愉快笑容。
文革後,傳統戲曲又漸漸恢復。只是和許多已成驚弓之鳥的藝人一樣,馬玉琪一心只想離開大陸。他費盡心機,動用「海外關係」,終於在一九七九年抵達香港。
香港八年,除了一年一度「香港戲曲節」外,馬玉琪沒有什麼登台獻藝的機會。為了謀生,他開班授徒,教明星們劍術、武功架式和身段。張艾嘉、汪明荃等人,都和他有師徒之誼。
最讓馬玉琪感念的,還是與「楚留香」鄭少秋的一段莫逆之交。「秋仔」因為跟馬玉琪學「太白玄乙劍」而結緣,經常相約逛街、看電影,後來馬玉琪與友人合夥開了一家叫「明軒」的書畫店,第一次舉辦聯合畫展時,還是「秋仔」出面發帖、宴請各界顯要。這份「道義」,在香港傳為佳話。
自由天地中,再展抱負
前年雙十國慶,馬玉琪在友人安排下,終於來台一遊。這媕W繁的平劇演出機會,很快地吸引了他。畢竟,自嘲當了八年「生意人」的馬玉琪,還是不能忘情於劇藝!
馬玉琪回來了。他積極爭取演出機會,並且立刻得到熱烈迴響。他趕著辦理入籍自由祖國,將在香港的全部家當運來台灣,又賣了兩幅名貴字畫,把新家佈置起來。這一切,都只為了一個信念——他終於又找到一塊可以發展劇藝的淨土。
在這塊淨土上,馬玉琪表現出來的不只是葉派小生特有的剛健帥氣、細膩凸顯的人物性格做表,還有一些行事作風和藝術理念。
名角魏海敏和朱陸豪都推崇馬玉琪「不藏私」。任何人有問題求教,馬玉琪總是盡心解說、絕不敷衍,這和某些藝人在成名後「暗藏一手」的作風大相逕庭。
馬玉琪將「不藏私」視為理所當然:「光靠一個演員撐一場戲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台上,一個人好,不算好;大家都好,才算真好,平劇也才有希望。」
此外,馬玉琪「無時無刻不和戲連在一起」,至今仍未成家的精神,也使平日劇團一下班,就俗務纏身的其它演員又敬又羨。
馬玉琪表示,鞍山劇團一個月少則廿八場,多則卅七、八場的演出,每天除了宿舍、公園喊嗓子、練功室練功、劇場裡排戲、登台,那還有自己的時間?即使朋友聚會、練字作畫,甚至偶爾看場電影,也都全會聯想到戲。
國內名小生曹復永就說:「馬大哥的戲,乍見令人耳目一新,但若仔細琢磨,他學的也不外乎我們從小學的那些基本功,為什麼馬大哥就能變化自如呢?我想只有一句話——熟能生巧!」
國內菊壇新諍友
馬玉琪強調:平劇的精神既是「抽象」、「寫意」,要表現的就是從具象中抽離的「藝術美」。雲手一翻、水袖一甩、「屁股坐」一坐,乃至於各種喜怒哀樂,都需要極細膩的,從肩、腰股以及腿部的勁道配合,絕對不是望文生義、虛幌一招,就能顯出美感的。
因此,他十分看重基本功的紮實,做到了這一點,再進一步揣摩不同人物的心理、性格,做不同的變化,這才有「戲」。若連基本功都不紮實,其他就免談了。
目前馬玉琪已正式收兩名徒弟——陸光劇隊的汪勝光和復興劇團的喻族雄,使「葉派小生」的絕活兒得以傳承。
而另一項更具挑戰性的作法,則是今年元月間創立的「盛蘭國劇團」。馬玉琪坦然地說:「有競爭才會有進步,這也可以督促我自己不要鬆懈。」
為了籌組劇團,馬玉琪不惜再賣一些書畫做為基金;同時也預備開班授課,一方面培養班底、一方面維持開銷。為了充實陣容,馬玉琪還要延聘兩位在香港的師兄弟來台助陣。
回國短短一年半,馬玉琪對未來已有許多期許,荒疏了近廿年的技藝,也在迅速恢復中。年近半百的他,露出充滿信心的笑容說:「我覺得自己的藝術生命才剛開始,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