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全球氣候變遷,台灣的防洪觀念也走在十字路口。除了加高堤防、加大抽水站,有沒有其他的思考?在日本,為因應暖化後頻頻的洪災形成一個個都會水鄉澤國,近年來的「綜合治水對策」,乾脆拆掉運動場、公園、廣場的水泥,規劃成一個個雨季時的貯洪區。
在山高、水急、四面環海,地質又不穩定的台灣,長期來不斷地藉助水泥神奇的力量來抵擋大自然,以求在地小人稠的小島上拓展生活空間。面對暖化,台灣將如何走出一座座水泥森林?
根據中央氣象局資料統計,二十世紀初台灣已呈現增溫趨勢,確與長期氣候暖化有關,但台灣百年來的平均氣溫增高一.二度,比全球平均的○.七度還高,台灣高度發展帶來的「熱島效應」可能是隱藏「殺手」。
根據氣候學家的研究調查發現,凡是人口愈多,愈都市化的大城或工業區,因為每天製造的熱能比鄉村多,溫度一定比鄰近的鄉村高幾度。若用等溫線將都市與鄉村的溫度連起來,會形成和島嶼一樣的地圖,氣象學家將這種現象稱為「熱島效應」。
水泥共和國
造成熱島效應的因素眾多,在台灣,水泥化是重要禍首。「台北市已開發區的透水地表面積比例只有百分之十六,已經到了呼吸困難的地步!」成功大學建築研究所教授林憲德公布最新的調查結果指出,都市水泥化日趨嚴重,造成防洪、散熱更加困難。台北又是個盆地,不像位在南台灣的高雄,白天有海風吹往陸地,送走不少熱氣,這也是台北緯度雖然較高,夏天溫度卻高過南台灣的原因。
「都市熱島效應、洪患損害加大、散熱不易,都與地表水泥化有關,」探究都市環境變遷的內政部建築研究所環境控制組組長陳瑞玲也指出。
近年來水患、土石流災害頻仍,學界更紛紛將矛頭指向水泥化的推波助瀾。前年一場象神颱風,造成汐止地區大淹水。中研院動物所副研究員鄭明修指出,汐止淹水的原因,除了山坡地超限開挖、谷地蓋滿高樓大廈等原因外,汐止地表三分之一已被水泥封住,破壞山林涵養水分的能力,更加深洪水無處宣洩,「大地想要幫你的忙都沒辦法!」
去年七月,輕度颱風潭美意外的帶來豪雨,造成高雄市與高雄縣鳳山市、鳥松鄉等地一場空前的水患。中山大學水資源中心組長邱文彥認為,水患的發生與濕地、農地遭水泥地取代有關。至於去年九月重創北台灣的納莉颱風,造成大台北地區嚴重水患,損失甚至超過九二一大地震,水泥化更在其中扮演有力殺手。
用水泥,很幸福?
二次大戰後,台灣開始大量使用水泥。水泥變成了進步的象徵,「洋房牌水泥」、「幸福牌水泥」……,從水泥的品牌,便可一窺人們對水泥的崇拜。
根據台灣區水泥工業同業公會的統計,台灣每年水泥的消耗量節節高昇,從民國五十年的每人平均一百零七公斤,到民國八十二年達到每人一千三百多公斤,此後才逐年維持平穩。前年台灣每人平均水泥消耗量為八百三十公斤,在亞洲僅次於南韓,高居第二位。
水泥之所以受青睞,與價格越來越便宜有關,目前國產水泥的行情──五十公斤一百二十八元,一公斤兩塊多,比青菜、水果都便宜。
根據估算,台灣東部山區蘊藏豐富的水泥原料──石灰石。北起宜蘭,向南延伸至台東西側山區,三千億噸的石灰岩藏量,估計可開採一千年。
除了便宜好用,台灣還有不得不使用水泥的原因。亞泥花蓮管理處經理黃瑞祥指出,台灣木材的來源和維持都不容易,木造房子有白蟻肆虐的困擾,林木則又受到蕈類的侵害。於是,不怕蟲害、原料充足的水泥迅速取代木材,成為主要建築材料。
台灣大學土木工程系教授李鴻源也指出,台灣地震、颱風頻仍,基於安全上的考量,牢靠、堅固的鋼筋水泥房子自然較受青睞。
水泥情結
水泥是以石灰石、粘土、矽砂、鐵渣為原料,經配比、混合、研磨、高溫燒結而成熟料,再加入適當比例的石膏,就是俗稱的水泥。水泥之所以神奇,在於它的膠結作用。看似平凡的粉末,加水三十分鐘後就會開始結晶,隨即慢慢凝結,一旦膠結後就堅硬無比、滴水不漏。
早在上古時代,埃及人便開始使用不純的燒石膏做為建築工程的黏結材料。希臘、羅馬時代,開始將石灰礦石用火燒成石灰,摻沙及水拌混使用,就是所謂「混凝土」的起源。到了一七五六年,英國一位工程師發現,石灰石加黏土混燒,具有「水硬性」(接觸水變硬)的功效,這就是今天人們所使用的水泥。
都市化、立體化的結果,不得不用水泥,然而,便宜又好用的水泥,儼然成為台灣當前「唯一」的建材。「水泥確有其神奇妙用,但是誤用、濫用、制度性貪污……,種種因素,使得水泥背負了罪名,其實錯在使用者,而非水泥之罪,」黃瑞祥說。
現代人仰賴水泥已經到了無以附加的地步,自家庭院鋪上水泥、停車場鋪上水泥、人行道也鋪水泥,整座都市儼然像個水泥叢林,連水泥叢林中的一點綠地──公園,都無法倖免地鋪上水泥。
台大國家發展研究所兼任副教授劉文超認為,台灣民眾酷愛使用水泥已嚴重到「病態」地步,並以「水泥情結」名之。他為文指出,一次陪德國友人至風景區攬勝,友人見到欄杆用粗壯深綠的竹子圈成,大喜過望,激動之餘以手觸摸,得到的回應卻是冷冰冰的水泥柱!
這種讓外籍友人傻眼的「水泥竹」、「水泥公共藝術」在台灣隨處可見,大家似乎也都習以為常。即使美其名為「親水公園」、「生態公園」,仍免不了水泥化的破壞。
河川「整治」
除了建築、生活環境水泥化之外,更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台灣連河川、海岸都逐步水泥化。前年七月,四名工人受困八掌溪,因救援不及,在國人面前慘遭洪水吞噬。正當大家交相指責救援速度過於緩慢時,也有人質疑四名工人為何會受困溪中?答案是:他們正在八掌溪做固床工程。不久,高屏大橋發生斷裂,經研判斷橋原因,是高屏溪河床固床工程施工時造成的河床改道所致。究竟什麼是固床工程?
原來,前台灣省政府曾編列一筆二千多億的「防洪排水及水土保持」經費,用以整治全台灣的河川,屬於該計畫一部份的固床工程,就是為了防範河床下切與河岸衝蝕,就將河道截彎取直,在河床上、河岸邊全部鋪上水泥。經過如此這般「整治」,河川全面水泥化、溝渠化,過去小河彎彎的美麗景象已不復見。河道寬度縮減或改道的結果,也導致水流加速、破壞力更強。
台北市更是如此,所有台北僅剩的楊柳夾岸,雜草灌木叢生的小溪、溝渠也已全面「孔固力化」。
必要之惡?
除了河川、野溪的全面改造,台灣海岸也有相同問題。四周環海的台灣,海岸線綿延一千一百多公里,據估計,超過三分之一的海岸線已被鋼體結構式的海堤或消波塊等防護工程包圍。連離島也不能倖免,澎湖七美鄉就發生一座無人小島整個被水泥消波塊團團圍住的奇觀。
不論水泥化的河川整治、海岸護堤、消波塊,是否真是「必要之惡」,問題是,全面水泥化不但沒有達到治山防洪效果,反而侵蝕了自然環境,造成更大的災難。
「河川的問題不在整治,而是如何與之相處,」文史工作者陳板指出,人水之間本應有安全範圍,人類不能再佔據河川地,將河流的還給河流。
台大全球環境變遷中心生態組組長郭城孟也指出,自然溪流有其平衡機制,兩旁的植物、土坡以及河道中的石頭,提供了魚蝦遮蔭、產卵、躲避急流沖擊的功能;把這些自然物移除,換成生硬的水泥鋪面,生態棲地因此單一化,水溫上升、溪流自淨功能喪失,溪水加速優氧化,許多物種也一一消失。
海岸的水泥防護工程不僅阻斷海陸間的交融,也改變了水文、水溫、斷送了潮間帶的生機。「沒有人對海岸像台灣這麼殘暴,」中研院動物所副研究員鄭明修指出,水泥護岸喪失了沙灘消熱功能,使得海水溫度提高,海藻都長不出來。
研究海洋生物的鄭明修,不得不跨足陸地,關心河川水泥化、海岸消波塊的問題,因為生態是一體的,而海洋更是「概括承受」了一切污染物。「陸上問題不解決,海洋沒得救!」他無奈地說。
思維「孔固力」
海岸侵蝕或河床下切、水患的避免,除了水泥海堤、消波塊、固床工程外,難道沒有其它的辦法嗎?
淡江大學水資源及環境工程學系教授許時雄指出,在開發利用海岸先驅國荷蘭,海岸是寬大的沙丘與防風林;美國則採取柵定沙與人工養灘方式來減低海岸侵蝕。
陳板認為,過份迷信水泥,有恃無恐,反而導致大家危機意識降低。他建議不妨以石頭、橡皮堆砌的「軟堤防」取代鋼筋水泥造的「硬堤」,「人們知道軟堤防會被衝垮,反倒會提高警覺。」
針對各界建議,前台灣省水利處長李鴻源卻有許多無奈。他指出,二十年前,台北市開始築水泥防洪牆;台北縣則築土堤,當時的台北縣民不斷抗議,說自己是二等國民,台北人的生命比較值錢。如今情勢反轉,台北市的水泥防洪牆已被視為不符合環保生態。然而,台灣大部分地區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想法,認為混凝土比較安全。
「我完全同意不蓋攔砂壩,不做治標的固床工程,」李鴻源指出,前提是人不能住在不該住的地方;路也不能開在不該開的地方。「這是整體國土規劃出問題,」李鴻源認為,政府的審計制度也是禍首。
為大地留白
按照法令,政府工程公開招標必須由最低價者得標,而水泥是最簡單、便宜的建材,自然而然的,台灣舉目所見都是醜陋、品質不佳的水泥建築和公共工程。「戰後台灣大量使用鋼筋水泥這類無機質材料,在都市形成水泥森林,我們應該認真思考,如何再度運用木構建材等生態材料,」擔任木材構造協會理事長的台大森林系教授王永松建議。
黃瑞祥指出,下圍棋有所謂的「做眼」,工程規劃也應該預留緩衝、透水的空間。在全球氣候變遷中,「留白」的思考,將幫助我們強化環境體質,讓災難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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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有波瀾壯闊、美麗的海岸,可惜多半被消波塊環繞。在保護國土與美觀親水之間,如何兼顧,專家也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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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的水泥崇拜實在需要反省,看看海中的美人魚都上岸「孔固力」相見,實在反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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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水泥叢林中的現代兒童,水泥公園是他們主要的遊憩空間。習慣了踩水泥地、坐水泥椅的孩子們,喪失了與自然、泥土親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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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暖化導致氣候變遷,與其以人為的力量對抗自然的變化,不如謙卑地學習,該如何與自然環境和平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