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經有一位西方學者頗為高羅佩慨嘆,因為這位漢學家滿腹詩書,卻以他的「副產品」——偵探小說知名於世。
在台灣,知道高羅佩的人不算多,提起這個在西方家喻戶曉的名字,聞者多半先是浮起一絲靦腆的笑容,卻又忍不住好奇問道:「是那位專門研究中國房中術的外國人吧?!」
「狄仁傑奇案」、「狄公系列小說」、「秘戲圖考」、「中國古代房內考」,……究竟是什麼樣的書?為什麼引起作者研究的興趣和讀者廣泛的注意?
作為一位中國文物收藏家,高羅佩的原則與眾不同。他不買稀世之珍,而蒐集一般人不大重視的東西。
他曾經說,中國人收藏古物,凡有殘缺的便不值錢,而他則專收有殘缺的東西,大可作研究之用;因為一張油漆剝落的古琴,仍可奏出高山流水之曲,名瓷碎片,也不失為粉定龍泉。他批評中國收藏家看不起這些東西,因而任其毀滅,或讓西洋人搬去了許多,敦煌石室就是一個例子。
這番話顯然同時說明了高羅佩研究和著作的基本態度。在一般獨尊先秦、兩漢的學院派眼中,高羅佩的走向,或許和他的書法一樣,難免有「不大講究師承,用筆也常是偏鋒」的看法。
事實上,這正是這位「業餘天才」優游詩書的人生態度。他的興趣驚人地廣泛,一生所出版的數十種專書、文章,也多半是一時興起、埋首鑽研後的結晶,完全是一派中國謫仙「興來獨往」的行徑。

高羅佩的「狄公案」手稿真跡。(高羅佩家族提供/鄭元慶)
不讓中國公案小說家含冤九泉
或許是受了過多傳奇色彩的影響,有人形容一系列以狄仁傑為主角的偵探小說(Jud-ge Dee)是這樣誕生的:高羅佩伏案翻譯清代小說「狄公案」,寫著忽覺不耐煩,索性之乎也者,自己寫將起來。
這個說法部分屬實。因為高羅佩完成「狄公案」翻譯之後,自己創作的偵探小說原是以英文寫成的,至於國人看到「預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式的章回體「狄仁傑奇案」,事實上乃是「中國迷宮謀殺案」的「翻譯」本,出自他自己的譯筆。
高羅佩當年之所以翻譯中國小說「狄公案」,並且進一步對這位唐代名醫發生興趣,據他自己在序言中表示,因為看到福爾摩斯之類的「外國小說」膾炙人口、遍流「國內」,許多人甚至認為除英美德法之外,全無此類述作。為了不讓中國歷代公案小說家「含冤於九泉之下」,這位荷蘭漢學家遂慨然拔筆,以翻譯問世。
在他看來,宋的「棠陰比事」、明代「龍圖案」、清季狄彭施李諸公奇案,雖然沒有指紋攝影之類的伎倆,但其訪案之細、破案之神,卻不亞於福爾摩斯。

由左至右分別為狄公案中第五、九、十五、廿三回的「夥劫公堂強徒中計」、「慶壽筵老翁遭意外」、「月下尋蹤畫中愛寵」、「破迷宮亭中獲真跡」。(高羅佩家族提供/鄭元慶)
不只是「偵探小說」
由中國傳統民間文學中得來靈感,他進一步以判案如神的狄仁傑為中心,輔以助手馬榮、喬泰、陶幹、洪亮四處查案,寫成「中國鐘謀殺案」、「中國迷宮謀殺案」等一系列風行歐美的偵探小說。
高羅佩筆下的Judge Dee,之所以不同於福爾摩斯式的西洋偵探小說,或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神探陳查理(Charlie Chan),乃是他不時浮現筆下,對中國風土人情、歷史掌故,甚至唐代法律的豐富知識。
一般以西洋讀者為對象的中國小說,無不汲汲摹繪中國男子的豬髮辮(pigtail),女子的三寸金蓮,以及蓄妾、抽鴉片等「奇風異俗」,尤有甚者,更不惜故意捏造雜奇荒誕的情節來吸引讀者。
高羅佩不僅不屑此道,還在每一本書的後面鄭重聲明:在狄仁傑時代(630 A.D.-700A.D.),中國人不蓄髮辮;髮辮是一六四四年以後,滿州人征服中國強迫其接受的習慣。在此之前,中國人蓄長髮,在頂上結髻,他們在室外和室內都戴帽,男女都穿寬大的袍子,像日本的和服;和服正是從唐代中國傳入日本的。只有軍人和下等人才穿短衣,露出褲子和綁腿。茶、米酒和若干其他烈酒是通常的飲料。煙草和鴉片在幾百年以後才傳入中國。……

由左至右分別為狄公案中第五、九、十五、廿三回的「夥劫公堂強徒中計」、「慶壽筵老翁遭意外」、「月下尋蹤畫中愛寵」、「破迷宮亭中獲真跡」。(高羅佩家族提供/鄭元慶)
智解迷案,不尚鬼神
再者,「中國鐘謀殺案」當年因為反佛教色彩太濃而不得在日本出版,也正因為書中忠實反映了唐代崇尚儒學的知識分子對佛教所持的態度。高羅佩的長子威廉表示,美國芝加哥大學將高羅佩的偵探小說列入學生書單,充分說明了它們不只是茶餘飯後的娛樂小品,讀者可以從中得到中國唐代法律、社會史的概觀。
當然,狄公案絕不是一部沉重的歷史書。高羅佩運用他豐富的想像力,創造出一個與原著中不盡相同的狄仁傑。這位「狄法官」並不以幽魂訴冤、夢中啟示,或其他超自然現象來辦案,而喜以邏輯分析智解迷案。這一點,是頗類似西洋偵探小說的手法。
不過,大義凜然的狄公肩負警察、探長、檢查官、法官……權責於一身的辦案方式,自是脫胎於傳統民間小說;此外,小說中的漢家女子,不是雍容華貴的大家閨秀,就是謹守婦道的小家碧玉,唯有描寫異族婦人,才有兩性關係的場面,這也是十分「中國」的態度。

由左至右分別為狄公案中第五、九、十五、廿三回的「夥劫公堂強徒中計」、「慶壽筵老翁遭意外」、「月下尋蹤畫中愛寵」、「破迷宮亭中獲真跡」。(高羅佩家族提供/鄭元慶)
無心插柳,柳竟成蔭
如果說偵探小說是高羅佩研究中華文化的「副產品」,那麼他對中國古代兩性關係的研究和出版,更該算是「無心插柳」的結果了。
二次大戰後,高羅佩再度出使日本,他想將「中國鐘謀殺案」和「中國迷宮謀殺案」在日本出版。前者因為反佛教色彩太濃,不被接受,而後者雖然翻成了日文,出版商卻堅持要以裸女為封面,以符當時日本社會裸體崇拜之風。
只肯用真正中國古代版畫為插圖的高羅佩認為,中國在傳統禮教的束縛下,不可能有裸體畫像。雙方僵持不下,他於是分別緻函中、日骨董商,詢問有無此類圖像。沒想到京都骨董店隨即願意出讓明代五彩套色木刻畫冊版片廿四幅,總稱「花營錦陣」,是萬曆年間刊行的所謂「秘戲圖冊」;此外,上海一家書店也願意提供類似的明末冊頁供其描摩。

由左至右分別為狄公案中第五、九、十五、廿三回的「夥劫公堂強徒中計」、「慶壽筵老翁遭意外」、「月下尋蹤畫中愛寵」、「破迷宮亭中獲真跡」。(高羅佩家族提供/鄭元慶)
「秘戲」秘何如?
高羅佩本就對中國版畫有研究,如今又無意間得見刻工頗稱精細的秘戲圖冊,於是引發了他對中國傳統社會兩性生活的興趣,開始廣為蒐集資料,參考漢初至明末的古籍,特別是道家的房中術和歷代描寫男女關係的詩歌小說。
在研究的過程中,他得到不少民間失傳的佚書、手鈔本,就像先前為公案小說作者伸冤,他也認為「此類圖書今希若星鳳,竊不可聽其埋沒」。經過校勘、整理的一番工夫,終於編成一部大書,總稱「秘戲圖考(Erotic Colour Prints of the Ming Period)」,共有線裝三巨冊合成一函,錦面牙籤、古色古香,於一九五一年在東京出版。
他在此書第一冊媦x引古籍、詳加注釋,重要部分並譯成英文,由此介紹中國人的兩性觀,以及各種流傳於世的穢書、春冊,並附珍貴版畫插圖。第二冊「秘書十種」,則摘錄坊間少見的十種秘書的重要部分,共數萬言,由他親自以楷寫鋼版印出。第三冊就是得自京都骨董店的「花營錦陣」廿四幅版畫及題辭。
由於「秘戲圖考」終究涉及春冊穢書,當時只發行五十部,言明不在坊間流傳,只送國立圖書館及好友珍藏。

高羅佩手繪「狄公案」一書的插畫,圖中左下R H即為他的簽名。(高羅佩家族提供/鄭元慶)
中國人兩性均衡,自然正常
此書問世後,引起不少漢學家的注意,並與之通信討論,資料因此愈積愈多。十年後,也就是一九六一年,他又以英文完成了另一部大書「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中文名「中國古代房內考」,在荷蘭出版。由於準備在坊間發售,所以書中無猥褻圖片;徵引文字,也遵從西方的君子之道,以拉丁文譯出。
有關他出版「秘戲圖考」的動機,在序文中有詳細說明——
「十八十九世紀訪華西人,考察風俗,書籍既不易入手,詢人又諱莫如深,遂以為中國房內必淫污不堪、不可告人。妄說誤解因之而生,甚至近世西人所傳中國房室奇習,大抵荒唐無稽;書籍雜誌所載、茶餘飯後所譚,此類污辱中華文明之例,已不勝枚舉,一則徒事匿藏,一則肆口誣蔑,果誰之罪歟?」(原文無標點)由此看來,顯然仍是為維護西方人對中國之誤解而作的努力。
兩本鉅著別開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範疇,至今為學界重視,也是相當珍貴的資料。而高羅佩窮十數年研究所得的結論則是:中國古代兩性生活自然而正常,雖有道家「房中術」的出現,但正因為中國人兩千年來不斷致力研究兩性均衡,所以始終維持了強烈的生命力,使中國民族能持續而更新。
「中國古代房內考」一書在台北英文書店可見,至於限制級的「秘戲圖冊」,在若干學術研討會中曾經一再有人詢及重印的可能性。不過,由本刊編輯在走訪荷蘭萊登大學圖書館高羅佩藏書專室時,館長對拍照所持態度之審慎,想是高羅佩先生的原意。

「秘戲圖考」等有關中國的「房中術」,曾引起西方漢學家熱烈的討論。(高羅佩家族提供/鄭元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