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卅年前,正值日本江戶末期,一個德川家藩屬派遣了一艘三桅帆船駛向中國上海,希望開拓通商機會。
隨船而來的一名日本學者,雖然不能說中國話,但是藉著紙筆,他結交了不少中國朋友;憑著雙眼,更在日記中寫下令他驚訝、稱豔的中國。
百年後,他的孫子日比野丈夫,自小在掛有中國字畫、佈滿中國典籍的書房中翻閱著祖父的日記,傾聽父親吟哦的自賦漢詩,在腦海奡y繪那個遙遠卻不陌生的國度。
他並沒有預想到,日後他不但踏上祖父日記堛漱什瞗A並繼承家學成為一位傑出的「中國歷史地理學家」。
史學家說:「了解一個國家,最直接的方法是研究該國歷史。」地理學家則說:「大地是歷史演出的舞台,影響著歷史演變。」
「歷史地理學」正是綜合兩說的產物。任何一段時間和任何空間的交集,均可作為歷史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所謂「左圖右史」,歷史地理學就是必須左手地圖、右手歷史,雙腳還要到實地研究的一門學問。
早期的「歷史地理學」無分中外,均以歷史學者研究居多,重於復原古地理,以了解過去歷史時代的空間,來襄助歷史研究。

(黃麗梨)
歷史?地理?歷史地理?
後來,歷史地理學的研究主體逐漸成為「過去的地理」。二次大戰後,更發展出「為求了解現在」的歷史地理學,研究地理的繼續性變化,加強對現在的應用價值。
在日本,開啟以地理學基礎研究歷史地理的宗派之師,為大正後期至昭和初期的小川琢治。小川雖受地質學訓練,但因他特別喜愛漢學,積極應用中國古文獻、各時代方誌研究中國歷史地理學。在小川琢治開風氣之下,日本當時才有較多歷史、地理兩系學生投入這個專門範疇,日比野丈夫便是小川琢治晚年的關門弟子。
中國幅員大、歷史長,要兼顧史、地,實在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世界漢學界中,此範疇的研究者也因此屈指可數。在時下日本,日比野丈夫是唯一受肯定的一位。
日比野丈夫的研究主要以秦漢到唐代的中國中古時期為主,尤其著重邊疆地區的開發。這在中國歷史地理學中,可說是冷門中的冷門,為此日比野除了精通英、法文,也能說滿、蒙、俄語。
對日比野著作相當熟稔的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冕世認為,日比野最值得推崇的是「靈活廣泛地引用各種典籍」。像是研究中國早期農業,當時氣溫、土質的情況,有時得以詩經中吟詠的植物作補證;「這點日比野甚至比中國學者還強」,李冕世表示。
在根基上,日比野出身史學,老師小川琢治卻是地質學家,因此他的地理學根基要較一般史學家紮實,也才做得出像「中國礦學史」這樣的研究。
在台灣,中國歷史地理學的研究,因為四十年的台海阻隔,研究學者有明顯的斷層。像文化大學的王恢、成功大學的李冕世都在七十歲以上;而年輕的一輩,則屬師範大學的施添福,但其研究僅以台灣歷史地理為限。日比野曾親至中國各地調查、考據得到的資料,因此更彌足珍貴。

二百年家學淵源,導引日比野走入漢學研究。
八千里路雲和月
日比野丈夫,生於一九一四年,為京都大學文學博士,主修東洋史,在念研究所期間即專攻中國古代歷史地理。他曾多次到中國,除了史地,對中國的民俗、美術、書法都有涉獵。中年以後並赴東南亞各國,以中國歷史地理學的基礎研究東南亞華僑史。
日比野丈夫著作等身,重要作品有:中國農業史、中國礦業史、中國沿革地理、中國歷代歷史地理研究、蒙疆考古記、山西古蹟志、中國史人名辭典、河南省碑刻畫像石、中國的美術、華僑、世界史年表等。「由其著作最可見其學問的廣闊及過人的精力」,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徐仙堯表示。
現年已七十七歲的日比野,目前擔任西宮市大手前女子大學校長,綜理校務之餘,仍授課及指導學生畢業論文,這在日本可謂罕見。日比野表示:「唯有授課才能了解學生,進而了解學校」,果真是將實地調查的治學方法用來治校。
在京都郊區的日式家宅裡,這位日本漢學界耆宿接受了本刊編輯專訪,以下是訪談內容:

(黃麗梨)
一門漢學二百年
問:您是怎麼走入漢學研究這條路?與您的祖父去過中國有沒有關聯?
答:我的祖父在江戶末期到了中國。那時日本正處於鎖國時代,中國則正當洪秀全佔領南京建立太平天國,雖然日本和滿清沒有邦交,但基於貿易考量,仍派遣一批儒學者到上海蒐集資料,我的祖父便是其中一人。
我祖父不通漢語,但對中國並非一無所知——我家與中國的淵源可以上溯元代。當時我父親用漢字、透過筆談結交了不少中國朋友。他的日記翔實記錄了在上海的所聞所見。四十年前,我將這些資料整理成「文久二年上海日記」一書。
雖然在我出世時,祖父已經去世,但家中留有中國古字畫、典籍,父親又喜歡吟作漢詩,就這樣,我自幼便對漢學有一份親近的情懷。
在我成長的時代,日本教育相當重視漢學,高中學校必修「十八史略」,春秋、左傳、史記都上過,我對中國歷史很感興趣,除了學校課程,更大量閱讀家中的中國典籍。
問:除了家學淵源,還有那些因素促成您進入漢學研究,並以「中國歷史地理」為研究主題?
答:京都大學的東洋史課程,包括中國、印度、回教國家三大領域,我當時便對唐、宋西域交通史最有興趣。畢業論文也以「唐、宋時福建的開發」為題。大學畢業後,一是因為本身興趣;二是畢業論文較偏地域研究;三是主任、學長的建議,於是開始中國歷史地理的研究。

日比野丈夫年輕時在中國的實地調查,除了幫助他在歷史地理學方面的研究,也有助於日後對華僑的瞭解。(日比野丈夫提供)(日比野丈夫提供)
冷門大學問
問:在「光華」訪問過的數十位各國漢學家中,您是第一位研究中國歷史地理的學者,這個範疇似乎相當冷僻?
答:以現在來看,的確是的,不過在我剛踏上這個領域時,你們中國人自己的歷史地理研究相當興盛。有顧頡剛出版的「禹貢」雜誌,我和一些常在上面發表文章的青年學者,像現在上海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譚騏驤、西安大學教授史念海等都有聯繫,時常交換研究心得。那真是令人懷念的時期,可惜中日戰爭爆發後,刊物便停了。
問:日本方面呢?
答:日本這方面的研究歷史不長,明治初期才開始,一百廿年來被學界肯定的僅有四人,一是開山祖師小川琢治,另外兩位是他的學生森鹿上與春定男。最後一個就是我了。我是小川琢治晚年最後的關門弟子。前面三位大師皆已去世,唉!如今只剩我一人,並且後繼無人哪!
問:能不能解釋一下,歷史地理是一門什麼樣的學問?
答:歷史地理學綜合了歷史與地理的研究方法——基本上,歷史學以文獻為中心進行研究;純粹的地理學著重現地調查,歷史地理學則是以文獻為根基,加上實地調查,綜合比照兩者,找出接點。
一來研究者在基礎上就必須比歷史學或地理學多花一倍時間;其次是同一地方今昔對照,經常是不一致的,很難在短時間便做出驚天動地的結果,都是導致研究者稀少的原因。

(黃麗梨)
大陸行紀
問:您在一九三九年到中國大陸做為期二年的調查,那是什麼樣的研究計畫?
答:那一年我廿四歲,以外務省文化事業部在華特別研究員身分到大陸研究,第一年到過山東、山西、內蒙及長江流域,後一年則留在北平。後來中、日戰爭越演越烈,便告別中國。待戰爭結束後,分別又在一九四二、四三年到中國做短期調查。
外務省文化事業部的成立導源於八國聯軍的庚子賠款,當時各國協議,將得之於滿清的部分賠償金回饋中國。於是文化事業部提供金錢給學者到中國作研究,至於研究內容則完全不干涉。
問:一九三九年到中國,正值中日戰爭,您的調查不受影響嗎?尤其以「敵國」人士的身分出現?
答:在中國兩年,並沒有碰到什麼不愉快的麻煩,因為我是個單純的學者,行動較軍人自由。若要說影響,便是後來戰爭越來越激烈,一些八路軍盤據的地區都不能進入。

除了中國歷史地理學,日比野對中國的書法、繪畫也有不少著作。(黃麗梨)
南北有異
問:那麼當時作實地調查,需要特別注意什麼?
答:作實地調查,和當地人的往來非常重要。所以我每到一地,首先一定對居民強調,我不是軍人,也不是政客,純粹來作研究的。其次,便找當地人信賴的村長、鄉長或老師,透過他們的介紹來減輕民眾對外來者的恐懼。
尤其古墓、寺廟、碑坊是重要的考證據點,這些又都是中國人認為神聖的地方,如未取得信任,是很難接近的。
問:在中國兩年間,有沒有什麼印象特別深刻的事?
答:我記得在一個我做過實地調查的小村裡,一位村民偷偷告訴我:「日本快戰敗了。」我很驚訝,當地既無任何傳播媒體,那位村民也不識字,不知他是如何下此判斷?他說:「剛開始打仗時,日本軍隊穿戴光鮮整齊,買東西都付錢;慢慢的,衣服也破了,買東西只付一點點錢,日本打不久了。」
我所訝異的是,在我到其他地方時,也有好幾個人如此對我說。「以小觀大」靠的是生活經驗,可見中國文化的共通性,是多麼平均、廣泛地深入各地。
但中國南北卻也有相異處,除了飲食、方言不同;對日本人的態度也有異。我在北方時,受到親切的照顧,在火車上有人倒茶給我;在南方卻挨小孩子罵「鬼子!鬼子!」對日本人而言,鬼是可愛的東西,但我知道中國稱人鬼子,是非常嫌惡之意,這樣令人難過的事,我在北方不曾碰過。
這樣的現象,從歷史地理學角度來思索,我想中國北方一直有遊牧民族統治的經驗,而且北方人受地理環境影響性格較豪邁開闊;而南方人,可以說是堅持保衛中國文化傳統,不甘心受異族統治而逃往南方的開拓者,有很強的「抵抗精神」。

(黃麗梨)
來船過江南,騎馬上黃土高原
問:兩年的實地調查,對您有什麼助益?
答:這兩年的親身體驗,除了提供我完成日後眾多著作的素材,我想更大的收獲,是幫助我了解中國人。像在北平的一年,我不過是跟著一位滿州老師讀紅樓夢、學書法,有時去參觀古蹟、不然就逛逛天橋。在人與人的交流中,學到很多中國人生活上、思想上的特質,這對我日後作「華僑史」研究助益尤大。
而且我是在中共佔據大陸前作實地調查,當時不論街道、古蹟都保存良好,中國文化也維持得很好。我乘船走過江南,騎馬、坐板車來回黃土高原,以這種實實在在的方法,親身體驗了中國本來的面貌,是現在年輕一輩再無法擁有的中國經驗。
問:除了時代不同,您的中國歷史地理研究和其它學者,尤其是中國學者,比起來有沒有什麼不同?
答:在以前,中國學者和日本學者的研究並無不同。現在日本學者到中國作實地調查,限制較多,行動不若以前方便,不過那些地方,中國的學者也不見得能去,而且發表上的限制可能也比較多。

(右)日式房舍內擺設中國藝品,正是屋如其人。
嚮往中國士人
問:除了歷史地理,您對中國書法、繪畫、民俗也都有著作,這是基於個人興趣,或與所學有關?
答:中國古時的士人不都如此嗎?他們為文作詩,是文人;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是藝術家;參加科舉考試為官,則是政治家。對我而言,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不僅橫的幅員很廣,縱的連續性也很長,這是其他文化所缺乏的。因此要研究唐代的長安城,必須從各種角度——整個唐代的歷史、地理,甚至經濟、政治、藝術去了解。當然我個人也景仰中國的藝術,所以這兩方面的因素都有。
問:您剛才提到中國的廣闊性和連續性,能不能請您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再深談?
答:中國幅員廣大,各個地方風土、習慣都不一樣,為什麼能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並有悠久的延續?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也是一個很有挑戰性的課題,必須放在世界史中,以更寬廣的角度來研究。
這一個問題,我自己仍沒有肯定答案,不過我想,中國文化能克服廣大地域擁有完整的連續,和很早便統一文字有關。而且中國的文字本身,便蘊含有豐富的思想內涵,加上科舉制度維繫漢字文化,使得中國文化能有悠久的連續性。

(黃麗梨)
華僑不能獨立來看
問:您的研究主題,近年來又轉向東南亞華僑史,有什麼緣故嗎?
答:我對東南亞華僑史的關心,始於大學畢業論文「唐、宋時福建的開發」。因為閩、粵是東南亞華僑的大本營,所以我開始注意這個主題。這也是何以在卅年前京都大學設立「東南亞研究中心」時,我極力主張華僑史研究是必須的部門之一。從那時起,除文獻研究,我也踏入東南亞作實地調查,有時是自己一個人去,有時則邀集四、五好友一道,像貴社介紹過的天理大學中村孝志先生便是其中一位。
問:以您對中國歷史地理的了解來研究華僑,是否有不同其他學者的見解?
答:我的研究總是強調華僑絕對不應被獨立來看,華僑的研究應屬於中國人的發展史。就像以往中國人由黃河流域向東北、向東南發展一般。
問:將華僑史獨立來看,和將華僑包括在中國發展中來看,有什麼不同結果?
答:舉例來說,常有人以唐人街來強調華僑的排外性及不融入當地。其實中國人一向有以地緣、血緣聚居的習慣,像是李家莊、牛家屯之類。在他們往外地遷移時,加上語言障礙,自然會聚集一方;即使形成唐人街,仍免不了有同鄉會的組織。
也有人說華僑是「亞洲猶太人」,專以經濟力量壓榨別人,其實他們有良好的經濟手腕,克勤克儉,何況他們在國內也會互相競爭壓榨,並不是到了異地才如此。

身為校長,日比野仍指導學生畢業論文,這在日本並不多見。(黃麗梨)
以中國眼光做中國研究
問:您好像是站在中國人立場來看華僑史。這和京都學派的史學有關嗎?(編按:日本在中國史研究上分東京、京都兩大學派,東大重西方著作,以西方眼光看中國;京大則站在中國角度。)
答:不,我不是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來研究華僑史,而是站在中國史的立場來看。這和京都學派或許多少有關。但東南亞華僑史是冷門學問,東大並無專門研究,所以無法比較。
我想補充的是,二百年的家學淵源,讓我雖不是生在中國,卻以中國為故鄉。我很愛中國,這或許是我在感情上難免以中國眼光做中國研究的最大原因吧!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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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年家學淵源,導引日比野走入漢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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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比野丈夫年輕時在中國的實地調查,除了幫助他在歷史地理學方面的研究,也有助於日後對華僑的了解。(日比野丈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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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中國歷史地理學,日比野對中國的書法、繪畫也有不少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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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日式房舍內擺設中國藝品,正是屋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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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校長,日比野仍指導學生畢業論文,這在日本並不多見。

(黃麗梨)

(黃麗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