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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條十七歲時,最大的痛苦是他的身材。
他剛考上省立二中。註冊到了儀容檢查這一關,辦公桌後頭嘩啦啦一陣響,教官居然推開椅子,親自站起來了。大條是看慣了別人對他的反應的,只管逆來順受,腦袋摺得低低的站著。
教官看著他交上去的註冊單,問:「叫尹大條?」
大條應:「是。」
教官抬了臉,上上下下的打量大條:「倒是名符其實啊。」他又問:「是今年考上的?」
「是。」
教官落了座。在註冊單上蓋章,閒閒的,彷彿並不那麼好奇,問:「到底多高?」
大條答:「一八八。」
對方沒聽清楚,皺皺眉又問:「什麼?」
「一百八十八公分。」
話一說多,立時原形畢露。大條的嗓音沒跟他的個頭看齊,還是高昂尖硬的童音,由這付個子裡發出來,異常突兀。教官露出了奇特的閃避的表情,彷彿突然有強光射到臉上。他要笑了,可是忍住了沒笑,只應了聲:「哦。」
他把註冊單還給大條,問:「打籃球吧?」
大條回答:「嗯。」
大條不打籃球,他什麼都不打。可是為了避免說太多話,任何交談他全用最簡單最不會衍生下文的方式回答。他個子這樣高,居然不打籃球,那可有得纏了。
他走開時,聽得教官在同別人講話:「現在的孩子營養真好……」
大條沿著教室牆壁走過去,半開的玻璃窗上映著他自己,朦朧而不確定,好像別人,只有高度像他。
剛是九月,暑熱還沒熱完。大條比任何人都高,站在那兒都在人頭之上,讓他時時有滑稽的錯覺,彷彿太陽拿他做焦點,全力的光燒他一個人。
他在那兒都受罪,因為他的身材。坐公共汽車要把腦袋摺下來。車上總是那樣擠。女孩的捲髮觸得他鼻子和臉上好癢。大條閉著眼,覺得自己像個要被砍腦袋的呆瓜。他的姿勢使他不得不面對著些別的人,全是些背頸、腦袋,彷彿在窺視人似的,他不喜歡。夏天,女人們老愛隨便的露著許多部分,那些白白的,帶了粉香的肉,也讓大條不安,想了許多胡亂的事。可是他又還是個孩子,看病都還看小兒科,講話像感冒的女生,全靠那點不太有把握的沙啞來證明是男孩子喉嚨裡出來的。
他是孩子,不完全是孩子。他是男人,可是那麼許多地方不像男人:他說話的聲音,他很不幸還沒有喉結,他連鬍子都沒有。
到家時才三點,他父母都還沒下班。大條把書包甩在沙發上,直去冰箱先灌兩杯冰水。他把衣服扣子解開,把胸脯露在冰箱涼氣裡,享受一點冷氣,隨後又全部扣上。還不知道蘇小姐在不在家,萬一撞上了怪不好看的。
蘇小姐是今年招的房客,人瘦瘦的,戴了眼鏡,看上去老老實實。大條他父親一再嫌女房客不方便,尹太太總不搭理,說男孩髒,不老實:「我們家現成兩個麻煩。」
他們家的格局,其實不合適招房客。為的家裡老沒有人,招個房客順帶看房子。蘇小姐房間就在大條房間隔壁。大條拿帽子搧涼,回自己房去。蘇小姐房門扣得死緊。這女孩安靜到極點,不管人在不在,房裡全一點聲音都沒有。
十七歲的大條,獨子。上十歲就有自己的房間。初二那年,床不夠長了,把床欄鋸斷,加了一截,新拼上的部分,木頭紋理比較光滑結實。他上初三,個子又長了,床沒法再加,只好擱張摺椅在床腳處,睡覺時放腳,平常搭衣服。
大條隨便解了衣裳就躺到床上,腳往椅上放沒放好,給唰啦一下踢得摺回去了,然後「空」一聲撞在牆上。大條只好腳懸空著。他屋子裡這一陣響動,沒帶出任何反響,隔壁靜悄悄的,怕是真的沒人。
從小就在這些寂靜裡長大的,照說該習慣了,可是他從來也沒習慣過、適應過。空寂的屋子突地使他感覺冷。他開音響,先聽著那絕大的音量在四壁炸開來,之後才裝上耳機。現在聲音是在他腦子裡炸著炸著,他喜歡這樣子,彷彿屋裡有許多人。
他牆上貼著克林伊斯威特,一連六張,擠了整面牆。他從小就愛他,愛他那付什麼都捏在手心裡的有把握的調調。電影上他從來都不慌不忙,連槍抵到脊樑上都照樣瀟灑,笑得滿臉皺紋。可惜現在不大有他的電影了。
床邊是書桌,書架上什麼書都有。大條摸了半天,抓了本漫畫,看了幾百遍的,他於是細細的看畫面的線條。男主角亂性格的。耳機裡女聲在唱:「過來找我,如果寂寞失望,就過來找我……」
這些都是另外的世界,漫畫裡的、音響裡的,這些性格的、纏綿的世界不知在那裡?總之不是大條每天活著蕩來蕩去的世界。他也不過十七歲,可已經覺得這世界徹底的乏味,什麼意思也沒有。想到還要這樣再活過十幾二十年,像他父母那樣,大條就覺得簡直要瘋掉。大人是怎麼活過來的呢?
手塚治蟲的漫畫,女人全是身材玲瓏有致。這種女人也是現實裡沒有的。現實裡的女人,胖的太胖,瘦的太瘦。大條注意的看著書上的女人:完全像水果,眼睛是葡萄,嘴是葡萄干。身段像淇淋聖代:各種水果都有。他咬住嘴唇悶哼哼笑起來。隨後覺得自己無聊,把漫畫扔開了。
他翻身,緊貼著牆壁睡。牆壁很冷。
(二)
蘇小姐若果在家,就跟大條一家吃晚飯。桌面上只有尹太太做公共關係,兩個男人全不聲響,埋頭扒飯。
尹太太在問蘇小姐:「功課緊不緊?」
「哦」,蘇小姐應。她的音色特別,尖尖的,帶金石聲:「還好。現在,習慣了。」她說話慢慢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這話是尹太太只要見著蘇小姐,總要寒暄一聲的。而蘇小姐也總回上這一句,兩個人也不膩。大條聽著,喉嚨裡不知不覺的咕咕笑了兩聲。
尹太太立刻瞪他一眼:「陰陽怪氣的。」
蘇小姐只是微笑。隔了眼鏡,眼神看不大清,只見到嘴角咧開來,扯出嘴邊兩條八字紋。
尹太太埋怨道:「這麼大的個子,不長心眼,什麼都不懂。」
蘇小姐仍然微笑。小心的下筷揀了點青菜,慢慢隨飯送進口裡。
尹太太在外做事久了,見過世面,知道飯桌上,又是外人跟前,不宜數落兒子,就閉了口。想想心煩,於是唉的嘆了聲,說:「我不懂這些孩子。你看大條,成天不說一兩句,小的時候……」
大條煩道:「有什麼好說嘛!」
尹先生咕噥:「你煩呢!有得你煩呢!」他的話在喉嚨裡。
蘇小姐不應聲。大條抬起臉來,看到她望著自己。兩片寬鏡片,彷彿眼睛非常大似的。她說:「大條十七歲吧?」她那金屬性的嗓子,聽上去平平的,全無感情:「這年紀都這樣呀!」
大條把頭一沉,眼盯著自己的飯。他討厭蘇小姐那付自以為懂他的口氣。他母親在說:「是嗎?」蘇小姐在答:「是呀!」他母親又說了些什麼,蘇小姐對答著。女人們的談話,煩瑣纏綿。大條抬頭看他父親。尹先生只是專心的在菜盤裡掃蕩著,咕嚕嚕在扒飯,吃飯像豬吃食似的。男人上了年紀就這樣嗎?也不顧桌上還有外人。大條是屢次見他父親這付形狀,總要不快且感到羞恥。為了對抗他父親的粗魯,大條夾著兩臂,腰幹挺直,莊重地扒著飯。
尹先生突然打斷了女人們的呢呢呶呶,粗聲問:「蘇小姐念幾年級?」
桌上的人統統發了楞。大條為他父親慚愧到了極點,臉上反倒只剩下一種漠然。他毫無表情的繼續吃飯。他父親索性不言語也就算了,一張口就說錯話。
尹太太皺眉道:「你看你,蘇小姐在這兒也有兩三個月了。」老夫老妻,她是一點風情也不耐煩施給先生,聲音板板的,連生氣都沒有,光是疲倦:「人家早都畢業了,現在留在學校裡當助教。」
尹先生應也不應,又扒飯去了。那話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尹太太又問:「準備出國嗎?」
蘇小姐含笑答:「是呀!試試看。」
大條的碗見了底,他把筷子放下,準備離桌,尹太太喚住他:「喝點湯。」
「我喝過了。」
他母親不理,湯杓剖著鍋底,撈出一大塊排骨送進他碗裡,又盛滿了整碗湯,簡單的說:「吃掉。」
大條只好坐下來喝湯。他一點不想吃它,可是反抗多麼費力,要說許多話,他恨他那不肯變音的嗓子。排骨嚼在嘴裡像吃壓克力。大條忍耐著忍耐著,重又感到一種奇怪的疲軟和失望,好像自己已經活了一百年,而身上壓著這一百年的重量。
他母親問蘇小姐:「你的課忙不忙?」
「還好。」
「那幫我們大條補補功課吧!這孩子馬上要考大學^!」
「拜託!」大條耐不住了:「媽,我才高一哪!」
自己的聲音,一急起來,愈發尖細,帶著點布帛破裂的嘶聲。大條沒說完就住了口。蘇小姐很感興趣地看他,眼瞪得老大,要笑不笑的。
尹太太也看著自己兒子:「說話別那麼急。」做母親的對他這點毛病習慣了,全不驚奇:「小心讓湯嗆了。」
「他要補哪!」她回頭跟蘇小姐說話,好似大條沒發表過意見:「你看,他唸的是二中,省立一中一大幫人哪!不補習那裡考得上。」
「那也不一定。」蘇小姐款款細聲:「自己用功嘛!」
大條站起來,椅子嘎啦啦一聲往後退。他莊重的、壓低了噪子發話:「我吃完了。」
這次沒人攔他。背後他父親呼嚕嚕吃著未盡的飯。母親跟蘇小姐仍在談大條的補習問題。大條走到房門口,手掌壓著門,推開,進入,把一切關在外面。
房子裡是六個克林伊斯威特:笑的、皺眉的、大鬍子的、光下巴的。有把握的克林伊斯威特,不必考大專聯考,你老媽也不會老咕噥你上的是二中,好似高中沒上第一志願,這輩子就完了。
他站在門口發呆,突然發現自己在無意識的撫自己的頸背,他一煩,這動作就上來,跟漫畫裡學的。他把自己扔到床上,兩手壓在頭下。這也是漫畫裡的姿勢。沒有自己。這是克林伊斯特威的姿勢,那是漫畫上的主角的調調,不知道尹大條在那裡?說話也不管用,反正別人不聽。他在學校也很少說話。全班數他高,本來倒有幾個不辭辛勞肯仰了臉同他搭訕的,可全問那種話:「你多高?打不打籃球?」大條後來看得有人帶點搭訕意味走過來,就先別過臉去,假裝看窗外。這世界就沒一樣不無聊的!到處都是。大條於是乏味得心平氣和起來,又覺得活夠了,對整個世界不耐煩,可是得忍耐,因為這世界就是這樣子爛塌塌的,誰也不關心誰,誰也不注意誰。
然後,長得這樣高大,連喝不喝湯都沒法自主。大條罵:「他媽的。」他的聲音在空寂的室內比較不那麼尖嫩。他小心的,抑低嗓音又說:「他媽的。」喉嚨好像有痰,癢癢的,這可是句很像樣的罵人的話,音色粗而沉,很雄壯。
他練習了十來遍,喉頭肉緊緊的,有點酸痛。
門口有人敲門:「大條,大條。」是他媽。
大條瞪著門。耳機就在床邊,他輕手輕腳的把耳機套上來,扭開音響到最大聲。
他媽媽多半還在外面敲著,可是門這邊毫無動靜。大條眼睜睜瞪著那安靜的門,耳膜裡灌滿了狂熱的流行音樂。等了一會兒,他拿下耳機。傾聽。
尹太太在門那邊說話:「……反正你非補……」
大條又把耳機掛上。
那扇門重又變得那樣安靜。而耳膜裡,外國人大喊著。就像隔著什麼屏障,外國人在那頭喊著,也許就是那扇門。外國人隔了門劈劈啪啪又喊又叫,好似要闖進來。
大條覺得很累。
(三)
總是這樣,連抵抗都不抵抗,就覺得累了。也許是不抵抗使人疲累。甘地是不容易做的。
蘇小姐給他補數理。這可怕的女孩學電機,數理呱呱叫。一周三次,在客廳飯桌上。師生倆坐對面。蘇小姐長頭髮束起來,面前擱本書,低頭看著,過一時抬頭問聲:「那裡不懂?」
光是這樣。她不單是欠口才,恐怕還一肚子的無可奈何。算是補了兩個禮拜了,她並不指點什麼,光是問那裡不懂。名為補習,只不過多了個人在邊上礙著做習題。
大條不做聲,從本子上翻了眼看她。
蘇小姐沒看這裡。她不知什麼時候把腦後的頭髮解開了,一把攏到左肩來。她在看窗外,一手慢條斯理地梳她的發。手指頭長而白,瘦骨嶙峋的。
大條順著她視線看過去。窗上框了紗窗鐵條。這是禮拜六下午,窗外天光亮,看得到窗外那棵樟樹,細密的小葉子,蒼綠色,在格子紗窗的遮攔下,彷彿影子。
蘇小姐嘆口氣:「好無聊。」
她慢慢的摸她的長髮,又嘆了口氣。
大條仍不做聲。回頭寫他的習題,但是心神已經給打亂了。面前那道方程式直在眼前亂晃。大條皺了眉,不滿意的瞪蘇小姐一眼,他討厭讓他分神的事。
他繼續對付那道習題。看了許多遍依舊心神不定,於是拿手指頭抵著嘴唇看蘇小姐。
蘇小姐懶洋洋的回他個笑。手攏到腦後去理頭髮,她把橡皮筋含在口中,兩肘在肩上形成兩個三角形。不知怎麼地手動了動,她伸手拿橡皮筋,手再扳回腦後,頭髮就整理好了。
大條全然看的是正面。雖然明知道她怎麼整理頭髮,不過是拿橡皮筋紮起,再夾上髮夾。可是蘇小姐這動作裡有奇怪的新鮮與神秘。大條從來沒這樣近的和仔細的看過女子在他面前整理頭髮。
然後,蘇小姐慢條斯理的動作裡,有某些東西令大條感到刺激與不快。他抵著唇的指頭感到自己噘起嘴來了。他連忙抽回手,再度把心神轉回課本上。
蘇小姐在對面問:「有問題嗎?」
她聲音和藹。大條抬頭看她,她那表情:兩手握拳撐著下巴,不過份親暱,禮貌的、溫柔的微笑。就這一下子,大條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蘇小姐方才的動作使他不快。她眼裡根本沒有他,她那樣奇妙而女性化的在梳理長髮的時候,大約把對面的大條當個盆景或擺設吧?不然就是純粹當他是個不必提防的孩子。當然她比他大許多,總有五、六歲,可是他也不是小孩呀!站起來比她還高兩個頭。她待他就像他還念小學似的。
大條內心裡那點男性的感覺暴漲起來了。他突然生了氣,把筆一扔,兩手往胸前一抱:「沒有。」
蘇小姐心不在焉的應:「哦。」她待低下頭去,給大條那迫人的目光給激得又抬起頭來。
兩個人對望。
大條知道自己必定有架勢。他個子高,上身長,抱臂坐著必氣概昂然。只要不張口說話,他絕對很「神」。蘇小姐跟他對著眼,大鏡框裡黑豆似的兩顆眼珠,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半天,她抬抬眼鏡架:「嗯?」
「嗯?」大條也問。
「你不是要說話嗎?」
「沒呀!」大條應,呀字又拔了尖。蘇小姐也習慣了,連笑都不笑。她短促的應聲哦。然後又懶洋洋地說了聲:好無聊。
大條完全洩了氣。她還是把他當小鬼,不用當回事的。他索性自暴自棄的就做個小鬼算了。他把手臂往外撐,大大的伸個懶腰。
蘇小姐說:「別補習算了。」
大條看她,在椅子上搖著上身。
「其實你程度不錯嘛!」
「哈!」大條笑:「只有你一個人這樣說。」
「你再加加油就可以找到第二個。」
大條露齒微笑,坐正身子,像個乖孩子一樣,垂下兩肩,臉挨著書桌看她。這個角度上,蘇小姐的臉看來有些畸形,眼鏡也歪了。
她拿手托著下巴。知道他在看自己,可是不在乎,拿他當小鬼。她說:「我們來去看電影。」
「好呀!」
「算了,騙你的。」
她在桌面上敲原子筆,咚咚響了一陣,說:「不成呀!你那麼高,人家會以為你是我什麼人。」
她看他,仍舊無表情。可是大條,不明白自己是出於那一份靈感,察覺了蘇小姐細微的心情轉變:那一下她是把大條當個成年男子來考慮的。
她斜了他一眼,略有點風情的。又去看窗外,又嘆氣,說:「寫功課吧!」
大條乖乖的坐端正,埋頭到功課上。
蘇小姐一直看窗外,看了兩個鐘點。她甚至連話都懶得問。大條幾次抬頭,她一直托著臉看窗外,不知在想什麼?女人怎麼這樣會發呆?大條不懂。蘇小姐維持不變的半側面,鼻子長長的,嘴唇厚而豐滿,與她瘦削的臉不合。耳朵下接著長長的白脖子。脖子是肥膩的白色,像年糕。
方才兩人那一點奇怪的親近,像煙似地過去了。大條很明顯的感到蘇小姐在想著一些他自己決然想不到的事。而蘇小姐不過大他五、六歲罷了,五、六年就能造成這樣大的距離嗎?她是完全的成人,而大條在不解裡,敏銳的自覺了自己還是個孩子。
這是最後一次上課。之後蘇小姐推說身體不好,堅持不教,尹太太只有放棄了。對大條前程的熱心讓她把大條逼著上了補習班。可是沒上幾天,大條就決定愛送錢給補習班是他媽媽的事,與他無關。他無聊時會去坐坐,可是多半時間他是呆在市區中心,挨家泡書店,直耗到九點。補習班九點下課。
(四)
他在書店裡碰到蘇小姐。一出家門到了外面,她完全不起眼,又小又瘦。她身邊跟了個同樣乾乾瘦瘦的男人,同樣掛近視眼鏡。簡直是物以類聚。兩個人併肩在書架上找書。大條不能決定要不要招呼她,畢竟是熟人。她那邊先看過來,看到他,一點不驚奇的,微笑,點點頭。她待他總是這樣和氣極了的神氣,而大條卻感到被藐視了。她越過書與人群走過來:「你不是補習嗎?」
「翹掉了。」
「唔。」她看他:「補習班不好玩?」
大條說:「不好玩。」
她說:「你呀!真可憐。」
大條不懂她要說什麼。那眼鏡男人也過來了,她給雙方介紹。跟那男的說:「可憐哪,才高一就補習。」
她跟著那男人,變得有些碎嘴,嘀嘀咕咕說了許多。那男子有點傻相,他只到大條肩部。習慣上由上往下看的角度,大條養成了純粹旁觀的心情,彷彿自己與眾人不相干。他想蘇小姐或許愛著這男人。她說著話,漫不經心的去拍那男人的肩膀,拍下許多白色屑屑來,她尖聲叫那男人:「你多久沒洗頭啦!好多頭皮。」
大條在想自己的女朋友絕對管教不到他肩上的頭皮,女孩多半矮。
他說要回去,蘇小姐拉住他,說要一塊走。
兩個人出來時,那男人還在書店裡。路上大條問:「你男朋友嗎?」
「不是不是。」她甩頭,頭髮梢打在他臂膊上,輕飄飄的一沾就下去了:「同事。」
她紮著馬尾。在路上走著,邊拆散來。隨著晚風,髮絲隨即四面飛揚,纏到了大條的手臂上,又纏到了大條的書包帶的銅環上。兩人停下來想解開。已經走了好幾步,頭髮在上面打結,解不開,蘇小姐索性把那撮頭髮扯了下來。她說:「噯呀!我離你遠一點。」
「幹嘛散開頭髮?」
「涼快呀!」她說:「散開髮才覺得到風。」
她問他功課怎麼樣,又問在書店看什麼書,是延續她當家教的責任感。獨不談他補習翹課的事。大條自己彆不住了,先說:「你不會告訴我媽吧!我不去補習這事。」
「不會呀!」她聲音輕飄飄的。
大條嘿嘿笑兩聲:「聽起來不大可靠。」
兩人正走著,她停下腳步,斜斜仰臉看他:「讓我想想。」
大條只好也站定了陪她發呆。半天她說:「我如果強調我不說,好像在敷衍你。其實不是。我是覺得,你也這麼大的人了,做出什麼事,應當自己負責。我不替你擔這份責任。」她又走起來了:「雖然我也算你三個禮拜的老師啦!」
這樣正經的話。大條聽著,有點難以應答。兩人沉默著。剛才她細細的語音,彷彿有點顫抖。也許因為夜晚,現在想不起來。她在身邊,像影子似的黑而細長。
大條又嘿嘿傻笑兩聲。不知怎麼的想到了自己老是關在房裡聽音響,他那麼又長又大的人,房間裡簡直擱不下。可是別人全看不見,看不見他直豎豎已經是大人了。他在書店裡有時候並不看書,只是呆站著,可是也沒人干涉他。他細細的,孩子氣的說:「你關心我嗐?」
他這一輩子多半就這一刻感謝他未變的童音,讓這句話純潔無瑕,一點旁的意思都沒有。
「關心哪!」蘇小姐說:「我每天晚上都聽到你踢翻椅子。」
說說又拿他當小孩子。
坐公車回家,車擠得半死。蘇小姐貼在他胸前,人堆推得她往大條的肋骨上壓。大條老姿勢,摺了腦袋,閉目垂首。公共汽車裡又悶又熱,人氣嗡嗡的。車子靠站時一個急剎車,人堆就推著蘇小姐往他肋骨上撞,一種隱隱的痛。
回到房間,發現書包環上還纏著她的頭髮。極細,也不多,十來根,死纏在一塊,不用剪刀怕弄不下來。大條沒弄。那細微的髮絲纏在白銅環扣上,應當極觸目,其實並不明顯。大條帶著書包上學,環扣上有她的髮,誰也不知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五)
他想過多遍。在自己房裡演練著。
克林伊斯威特在牆上用遙遠的神情看他,他背後是風沙黃土。面對著這些海報,大條感到自己怯懦可笑。然而他幾乎就沒反抗過母親,尤其是在她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的時候。他在她面前像張紙片,一張紙片要怎麼反抗呢?
他說話。說話之前的準備動作:兩手往桌底下一收,挺直腰幹,收緊下巴,兩眼平視,不疾不緩說:「我不吃了。」多一個字都不要,把嘴巴抿緊到彷彿沒有。絕對要畢挺的,把體型的優勢全發揮出來。之後推開椅子,離去。
他端正坐在床上,兩腿張開,手掌貼著膝蓋上。對克林伊斯威特說:「我不吃了。」克林伊斯威特眼尾也是皺紋,嘴角也是皺紋。大條跟他對望半天,想必沒有人逼他喝湯。他又覺得自己渺小起來,畢竟他還不是大人,不管看上去多像大人。
飯桌上,他母親照例跟蘇小姐寒暄:「家裡怎麼樣?」
她請假回去呆了一個禮拜。
尹先生那兒,像台電動玩具似地喧鬧不已。大條看看他父親,又看看他母親。他母親全無所動的掠了一眼那個共同生活了半輩子的男人,閒閒又說:「對方還順眼嗎?」
「還不知道。」蘇小姐應:「他回去以後,也許我們會通通信。」
「總是見過了呀!看上去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大條吞著飯,耳朵豎尖了聽她們的談話。女人為什麼自然而然的就有種親熱的神氣。有時他晚上回來,蘇小姐跟他母親窩在沙發裡談心,像認識了幾百年。
「啊。」蘇小姐說。她那頭停了筷子,眼神跟大條對上:「當然沒大條這麼帥啦!」
尹太太掃兒子一眼:「他呀!看上去倒像個人。」
尹先生說:「大條像我。」他難得一句俏皮話,加了長串豪笑來壯聲勢:「越長越像我。」
沒人理他。尹太太說:「男人好不好,不在那張臉上。」
尹先生問:「蘇小姐回去看男朋友?」
「不是。」她笑了:「有個人從美國回來,我家裡非要我回去認識認識。」
她這次回去原來是為這個。大條突地覺得她背了他做不當做的事。從碗麵上翻起眼看她。
她笑吟吟的從桌面上看過來,說:「我老啦!」
禿禿一句就停了,埋下頭去吃飯。大條莫名其妙的感覺到那話是對他講的,單對他一個人。他仔細的嚼著飯粒,把那點混雜的心情也吞下去。
尹太太又問了些那男人的事;年紀多大?看上去還本份嗎?念書嗎?是不是就不回來啦?她全仔仔細細的回答。今天大條討厭她那涼涼的金屬性的嗓子,彷彿裝腔起來。尹太太發表意見:「聽說美國其實苦得很哪!你知道白醫生他女兒」,她視線掃向尹先生跟大條:「上回回來,地攤上二三十塊的套頭上衣,買了一大堆回去,說是美國人全穿這個。你要穿洋裝什麼的,倒顯得格格不入。白大小姐自己有棟房子,那就成天忙,都得自己來,回來那雙手,她母親看了哭啊!說我這女兒起小沒受這種罪。」
蘇小姐帶點詫異的看著尹太太:「我不會去美國啦!」
「如果你們還談得來,有這個緣份,說不定就跟著他去啦!」
「如果有緣份」,蘇小姐說,突然笑出了聲:「噯呀,不成,怎麼一下子想了這麼多。」
「多想想總是好的。」
尹先生解決了嘴裡一大團食物,用手指摳著牙縫,邊說:「蘇小姐有多大?」眾人視線射過來,他於是拿一手遮著,手掌後頭嗤嗤亂響,齒縫裡吸氣:「二十五歲吧?」
「二十七。」蘇小姐笑了:「我要那麼年輕就好了。」
她說完話,臉上有些暗淡起來。大條想不到她有那麼大,他心裡像有個什麼啪地折斷了。蘇小姐靜默地扒著飯,臉龐瘦瘦的。她當然不像十來歲。大條說不上她像幾歲,他不會看女人年齡。他知道母親上四十了,她的臉很老,有魚尾紋。不記得蘇小姐有,也許是眼鏡擋了。他一向知道她比他大,可是怎麼會差這麼多?大條想到自己剛落地,她就足有十歲了,覺得可怕的緊張!這麼長,怎麼追得上。
在這以前,他沒具體的想過這個字。可是一想到,彷彿就成了事實。她老找他說話。有一回還泡生力麵給他吃,那次他父母都不在家。她從來不取笑他,大條有時候說了傻氣的話,她只是頂溫柔的跟他笑笑,並不拿那付大人架勢壓他。她時常拿他當個小玩意,不在意,任他放肆,大條倒發現自己能全無拘束。蘇小姐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她這兩天不在,他覺到自己怪僻起來,每天放了學就回房去。他這麼多天,除了唱國歌跟軍訓報數,沒說過一句話。她回去這幾天,他是多麼想念她。
大條終於把碗裡的食物對付完。尹太太眼尖,這裡早已經一湯杓過來,「潑」,又是一碗湯。說:「喝掉。」
大條絕望的看著面前的湯,尖聲說:「我不要喝。」
他聲音真尖,飯桌上的眼睛看過來。尹太太說:「你這嗓子。聲音輕點。」
大條說:「我不要喝。」他氣餒的解釋:「我吃飽了。」
尹太太詫異:「才一碗湯呀!就這麼點,喏,一口就喝了。」
大條別住嘴不哼。他突地傷心,想到自己演練那許多遍,原本是樁革命行動,可是這下一切都亂亂的。家人又各自吃自己的飯了。尹太太繼續跟蘇小姐交際,告訴她一些年紀大的單身女子的故事,安慰她二十七歲實在不老。
她老是有種詫異的神情,彷彿旁人說的話從來沒聽過。她應答著尹太太,玻璃鏡片帶著反光轉向大條,抿著嘴笑。
大條覺得她又懂得了,她或許在隔壁房裡聽見他的練習。他在心裡頭紅了臉。他的湯,一小碗,碗麵上浮著油光,日光燈映進來。
尹太太說:「真的喝不下就算了。」懷疑的看他:「沒不舒服吧!」
「好了!我喝嘛!」大條怒聲說。他喝完湯,放碗,推椅子,離去。聽到他媽說:「小孩脾氣。」
他只是不要被她看穿。可是回了房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他仍然覺得被看穿了。他很洩氣。
晚上十點多他去廚房喝水,她在灌暖瓶的開水,兩手抓著茶壺把柄,謹慎的往熱水瓶內倒。大條說:「我來。」她叫:「不要。」
他只好一邊上站著喝水。他父母都在前邊看電視,不會過來。大條只是不想離開,他想跟她說話,可是自己還攪不清要說什麼。他喝完一杯,開了冰箱,又對上一杯。
蘇小姐把茶壺放下,蓋好熱水瓶。說:「給我冰一下。」
她把手腕貼著他的冰茶杯。好一會,抽回手低了頭看。大條問:「怎麼。」他也湊過臉去,半哈了腰,她整個在他身子的空隙裡。
「看嘛!」
她手腕上燙了一道狹長的,發紅。她用手按按,自憐的說:「好痛。」
大條很緊張。前邊電視聲音很清楚,爸媽大概不至於過來。他也不想對她怎樣,他其實不知道自己要怎樣。他光是喜歡,像這樣:她整個人在這裡,自己比她高,比她大。他左手拿著茶杯,右手背在身後,像僵住了,他就是沒法把它伸出來。
她用手指小心的按傷口,然後湊到嘴邊,用舌頭舐舐。
大條看得很清楚,過於明晰,反倒使每個動作都帶了奇怪的光澤。她的耳輪,薄而小,髮絲些許落在頰面上。,眼鏡後的眼睛垂著,她有極寬而薄的眼皮,睫毛黑長。她的手抬上來,手腕上三道紋,皮膚下隱隱的血管。然後她把手腕貼著自己唇上。
大條心跳得一塌糊塗。
「要不要擦藥?」他發現是自己在說話。
「不用了。」蘇小姐甩甩手。抱了水瓶要回房。
大條身子橫過來一攔,不想讓她走。她卻是全不忌諱的,挨著他身子擠過去,背脊貼著他胸骨:「噯呀:你真是胖。」
她頭也不回的回房去,大條在後面喊:「你要結婚啊?」
「是呀!」她住了腳,轉頭看他一眼:「只要有人要我。」
她停在客廳跟他父母說些什麼。大條那杯水捏在手裡,也不喝。她人走了,他這裡倒清楚起來,也不是沒看過小說,漫畫上也有。他把方才那點情況在腦子裡轉了半天,他當時很可以從後面抱住她,也許吻她。他決定有一天他要吻吻她試試,不管她怎樣拿他當小孩。
他突然又想到她二十七歲,不覺有些洩氣,對他來說,二十七歲實在是太老了。
(六)
大條在自己房裡看書,聽到母親喊他。聲音遠,是人在客廳裡喊。
大條開了房站在門口:「什麼事?」
「你過來呀!那有這麼懶的,幾步路都不肯走。」
「不用了,我沒有事。」這是蘇的聲音。
「還是看看好。」尹先生也在說話。
客廳裡電視還開著。電視裡也講話,這邊也亂成一團。看到大條進來了,尹太太連忙吩咐:「大條,你陪蘇小姐去看看。」
「看看要不要縫一縫?這樣子不成哪!」
「噯呀!好麻煩!」她在笑,略帶點窘迫。
她在巷子口給車撞了,摔在地上,不知是撞到什麼,下巴摔傷了。用手按在下巴上的帕子整個染紅了。
大條彎下身子看她的傷口,板板正正地說:「會死掉!」
蘇小姐應:「是呀!」她又一付遇了好笑事情的樣子。
大條臉紅了,他重說一遍:「流血過多會死掉。」
尹太太罵他:「盡說傻話。」
過半條街是白醫生診所。尹先生兩口子堅持蘇小姐該去看看。尹太太一句重話算說動了她:「這不是你自己家裡,你不去看看,萬一事後有什麼,不是我們能照應的。」
她同意去了,要回房去拿錢,又要換件衣裳,因為她身上那件領口上全是血。
事完了,尹家兩老就又回到電視前去了。
大條在客廳裡等了老半天,她沒出來。到房門口敲門,她說馬上出來。
她出來的時候,打扮整齊,頭髮梳得順順的。下巴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又說:「不要去看了嘛!已經不流血了。」
大條輕聲:「我媽不肯的。」
她低下頭笑。她眼鏡跌碎了,沒了眼鏡,她不大像她了。比較溫順一點。
兩人出了門沿路邊走著,大條癡癡發笑:「原來你的真面目是這樣。」
蘇抓緊了他臂膀,聞言扯了他耳朵把他臉孔拉下來:「看吧看吧!」她跟他亦步亦趨走著:「亂沒安全感的,什麼東西都變成渾渾的。」
「你在房間幹什麼,那麼久。」
「我在哭呀。」她理所當然的說:「想到我這麼可憐,一個人在外,偏偏又被車撞,一時悲從中來……」她是說笑話的口氣,可是說著說著,眼圈紅起來。她把臉偏開:「再想到本來就是個醜八怪,這一撞,破了相,更嫁不出去了。」
「你不醜。」
她跟他做怪臉,睜大眼,做迷糊狀:「你也是近視嗎?」
「對女人來說,結婚很重要嗎?」
「我不知道。」她輕笑一聲:「反正我認識的人全都結婚。」
大條想一下:「我也許不結婚。」
「當然,你是男的。」
她又在逗他。大條提提氣,再從頭開始:「我也許不結婚,假如你結婚的話。」
她問:「你也被車撞啦?」
大條決定這件事得來個有始有終:「你也許覺得我還小。」他這是準備表白了,大條一下子腦子混亂起來,就在剛才,他還坐在自己房裡,搞那本「公民與道德」,他差了半本的習題,得一口氣補上去。現在他在馬路上,兩手插在口袋裡。路面上時不時,一輛車咻地過去。兩旁商店全亮著。廣大渾黑的天幕,那樣遠,星星一顆也看不見。
他們經過家唱片行,喧鬧的音樂轟一下爆出來,倏地又退了。她吊在他手腕上:熱熱的,柔軟的小東西。她在等他說話,可是大條全無準備,他連前頭說的什麼也忘了。
於是他說:「I love you」
她飛快的反應了:「Thank you」
兩個人都住了口。大條還待講些鄭重的話,不管怎麼說,這總是他這一輩子頭一回跟女人說這種話。可是蘇的手把他臂膀抓緊了些。她嘆口長氣:「噯,是不是這家?」
他們正在白醫生診所的招牌前。
她下巴上原來是好長一道口子,縫了五針。縫的時候,她躺在診療床上,像個假人似地渺小。醫生一邊縫,她一邊哭,整張臉上剩一對眼睛,睜得好大,汨汨往外流眼淚,完全成了小孩。她抓住大條,根本不管是抓著那裡,要把她的手拿開,簡直不可能。大條給弄得很窘,因為她抓準的是他腰裡的襯衫,他只有欠著身,以免衣服給她扯破。
她這樣膽小,神經質。大條邊發窘,仍然想笑。醫生拿著好長的針,縫肉像縫布一樣簡當,嘴裡頭不輕不重的說:「馬上好。」她哀叫:「馬上要這麼久。」
付帳的時候連護士都笑。白醫生和和氣氣的說:「怕痛,痛才好,不痛你就嚴重了。」
她這時眼淚也乾了,下巴包了一大片。坐在那兒正正經經問要忌些什麼口,又問會不會留疤痕?非常公事公辦的,一點不像剛才哭過。大條邊上站著,覺得一種驚羨和怪異。這個女人怎麼能變化得這樣俐落。
走出門,順著路邊回去。她一直捧著臉,很可憐的說:「會不會很難看?」
她在商店櫥窗前照自己,看清之後,立刻掉了頭:「恐怖極了。」
她完全像小孩。大條光是抿著嘴笑,容忍她全部的舉動。蘇白他一眼:「你知不知道,臉孔是女人的第二生命。」
「你那種臉孔嗎?」
蘇好像要答話,突地咕嚕笑出來,遂說:「算你口才好。」
大條很興奮,心情浮蕩起來。他忘了他的嗓音是不宜長篇大論的。跟蘇講他念初二出的事。他騎單車正下坡,突然籠頭飛了:「之險,我就這麼,咻飛出去,然後叭叭叭,統統摔下來。」
「什麼統統摔下來?」
「我的頭呀,手呀!腿呀統統摔下來。」
蘇在笑:「不是叭叭叭三聲嘛!」
「是嘛,摔成三段。」他在胡說,也奇怪自己那裡來這許多靈感:「醫生接的時候,中間加一個連接管,所以我長的這麼長。」
手摔斷了是真的,其他沒有。他在路邊停下來,拂起袖管讓她看,那一帶的皮肉比較皺,當初石膏掛了兩個月,現在只剩下極淡的疤痕:「這裡,想當初也是皮破血流的。」大條抓住她的手,指點她去摸那一塊地帶。
她用指尖小心的碰著。涼涼的指尖,在皮膚上一點一點。明知道是涼,卻彷彿燒灼般刺膚。她嘆了聲:「啊!」突然別過臉去:「一定很痛吧!」
她又哭了,眼淚滴答就下來,用手去抹,又還要笑笑「我一想到就是剛才我縫傷口時那種痛啊!」所有的小說裡,女孩全用男人遞過來的帕子抹鼻涕眼淚,可是大條渾身上下居然就沒有一條手帕,於是錯失了這非常文學性的一刻。她從自己皮包裡抽出的手帕,亂抹了一通,又說:「我今天好像很脆弱。」
大條昂聲道:「其實不痛。」她馬上噗哧一笑。大條於是說:「我也不怕痛。」她應:「哦。」大條洩了氣:「其實,現在全都忘了。」
回家的路這樣短。他覺得自己非常愛她。
進了門,尹太太不免一番垂詢,蘇娓娓講著。大條在旁邊只管站著看她。尹太太看不順眼,趕他回房去。蘇轉頭跟他笑,她下巴還是紗布,看來恐怖。然而她也沒叫他細看,一下就回過臉去了。
大條覺到輕微的空虛,兩人方才一路上的親熱又沒了。她待他又像他只是個普通的人,也許女人就是這樣奇怪。她一下像小孩,縫個傷口全哭得沒個樣子。一下又成熟懂事得不得了,應對舉止都那麼老到。
他的功課做不下去了。他在桌前發著呆,心頭熾熱,充滿了狂想。他盯著桌面上的錶,心思跟著錶面上的針一格格走著。鐘指著十點五十三分。電視十一點收播,他的父母會回房去。她會不會過來看他?
五十四分。在醫院裡他看到她的皺紋了,細細的,眼角眼底下全有。沒關係,他還是愛她。五十五分。他總算跟她說過「我愛你」了,用中文他絕對說不出來,好像用中文說會太過鄭重,像簽名蓋章似的。五十六分。他想到她的耳朵,薄薄的小耳輪,很仔細的想著。五十七分。那次差點可以吻她。他奇怪的又重見了那天的情景,看見她又直又白的脖頸。五十八分。另一個景象疊過來了,彷彿好久前的事,她把髮掠到左肩上來梳弄。那長長的頸項,肥膩潔白,像可以吃。五十九分。可是他想不起她的嘴唇。六十分。十一點正。
他縱情任自己往胡亂的地方想去。當然他是個成年男人,他的聲音會變,也許明天就會開始長鬍子。
他一直等到十一點多,他的或她的房門都沒有聲響,他推門觀望。電視早收播了,客廳裡蹙蹙促促的談話聲。大條假作上廚房喝水,經過客廳,蘇在跟他母親談話。
尹太太在說:「要把握,難得的。」
蘇垂首說:「是呀!」
大條經過客廳,進了廚房。出了廚房,又經過客廳。彷彿他是幽靈,兩個女人看也不看他。
尹太太說:「也是緣份。」
蘇點頭:「我知道。」
她們不知在談些什麼,可恨隔遠了完全聽不清。
大條覺得自己很悲慘。
(七)
他知道她禮拜六那天沒事情,放了學火急的先趕回來,他父母要弄到兩三點才到家,他需要這個機會,就算只有一個小時、半個小時,都好。
從烈烈的室外返回家中,屋裡特別暗而清涼,讓人想一頭栽進去大條先去敲她的門,她應:「來了。」
「不必開門。」大條說:「我只要知道你在不在。」
他回自己房。先換下制服,背後全濕了,那股汗酸強烈得像毒氣一般。
他脫了衣服去洗澡。經過她門前又咚咚敲兩下:「不用開門,我只要知道你在不在。」
她應:「我不在。」
他洗過澡。去廚房找冰水喝。她正坐在那裡。她眼鏡還沒配好,兩眼瞇緊了看他:「你怎麼了?」
「沒有呀!」他挨著她身邊坐下,伸手去拿她的冰水。
她攔住他:「這是我的。」
大條就勢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提了他的指頭把手拿開:「這是你的。」
她喝水:「你中暑了嗎?」
「沒呀。」
「看你臉紅的。」
他看不到自己,可是感覺到臉龐上一片熱,火烈烈的燒下來,燒了頸項,燒到肩膀膊胳上,他整個人像坐在一團火裡,然而她那麼冷靜,慢慢的在喝水,她傷口還沒好,紗布塊貼著,像多了個假的下巴。廚房是全家最暗的地方。她坐在那裡,眼皮垂著,很仔細的看著茶杯喝水,整個人瘦削而陰暗,有些冷酷,又有些悲傷,廚房窗口極輝煌的陽光,方方正正的四方,彷彿從廚房裡逃出去的,而且準備越走越遠。
她實在是比他大。
大條覺著自己漸漸冷下來了。又冷又縮,要縮回去又變成一個小孩。他不甘心。把椅子挪了挪,正坐在她身後,兩腿分開,再把手臂往前一擱,正好的一個柵欄,把她全關在裡邊。
他挨著她後頸根,有些怕,並不是怕具體的東西,他知道沒事的,這家裡沒有旁人。然而他怕,又刺激,像蒙了眼走熟路,彷彿知道又彷彿不知,他跟她靠近點,奇怪的意識了自己的老道,也不知怎麼就全懂得。把手臂再收攏來,只是挨著她,中間那微妙的距離,恐怕電腦都算不出來,再近了或許壓迫到她,遠了又不是那麼回事。他上輩子或許是花花公子,跟一大票女孩來過這手。這點記憶連輪迴都洗不掉。
她頸邊不是想像裡的清香,光是疲軟的藥味,是下巴上傳來的。他看到她小小的耳輪,柔膩的脖頸,小小幾綹髮絲順在耳邊。
她倏地往前一靠,臉睡到料理台的磁磚上:「我會死。」
她就那麼看著他:「我一想到……」眼神一溜,轉到大條擱在料理台上的手上:「噯呀!你看你指甲。」
大條也看見了指甲,那麼長,外輪倒還可以,貼近甲肉的部分尚餘留一圈淡黑。他倏地收回了手,兩手。
蘇繼續講:「我一想到換藥,我就活不下去了。」
換藥全是她自己去。蘇告訴他醫生如何撕開舊紗布,帶著結疤的四塊一道扯下來。說著直在齒縫裡吸氣,她在磁磚上搖搖頭:「我會死。」
大條想到她護疼的勁,想到該同情她,可是這下子全然的事不關己,他自己好好的,那兒也不痛,他於是悶哼哼直笑。
「笑!」蘇瞪他,她背過臉去,仍然半躺著,又嘆氣了:「唉!」
大條把上身蓋上去,臉貼上了她臉頰。到了這一步,他又不敢動了。實在是他也不知道要怎麼把她的臉轉過來,她這邊臉才睡過磁磚,滑涼似玉。然而仍然是消毒藥水味。
她任他貼著,沒反應。半天,她喚:「大條。」
他應了。
她說:「我大概過年的時候結婚。」
大條突然很清楚:「是那個美國來的人。」
「是呀。」
兩個人都沒動,他就蓋在她背上。他不知她在想什麼,他自己還沒放下那件事,他臉下的她那半邊臉漸漸暖起來。他想不起再下來怎麼辦?都到了這一步了,他非吻她不可,雖然那消毒藥水味道討厭透了。
她又喚:「大條。」
他從喉嚨裡應一聲:「唔。」
「你很重。」這是暗示他拿開身子。
還是賴了半天。大條依依不捨的坐正了起來。經過那麼長一陣子專心一志,他覺得疲倦,他看著自己長長大大的身子,一隻腿伸出去老長,無用的身子,他自己的聲音,像捏著嗓子,清脆而軟:「我要回房間去睡覺了。」
「你不跟我恭禧呀」
「恭禧。」
「讓你吻一下新娘。」蘇說。她抬起臉來,手繞過去勾住大條的脖子,跟他貼了下唇,只一下下,馬上就離開了。
大條這兒就像上了發條,自動的手一收,把她給圈進懷裡。他摟得她很緊、臂彎裡全是她的肉體,他這時是沒腦子的,也沒知覺,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什麼,只覺得叮叮噹噹什麼玩意盡在響。蘇在他懷裡亂著,急急的說著話。他沒看見,也沒聽見。腦子裡盡在響的東西,聲音老大:「嘀嗒、嘀嗒、嘀嗒。」
是鐘,他父母會回來的。
發條鬆了,大條把手收回來,蘇一下就不見了。他自己坐在廚房裡,人冷靜下來,方才的事全部回來,他這下才開始心跳,臂彎裡這時才有感覺:她整個是軟軟的熱熱的,像摟了一團棉花,她的唇卻是乾乾的,不像想像的樣子,他記得她兩片唇厚潤豐滿。
他回自己房裡,感覺強烈的羞愧。他是成人了,他總算是吻過一個女人,可是他還是劇烈的慚愧著,大概因為他根底上還是孩子。他的身材是假的,聲音才是真的。他其實沒長大,光覺得做了錯事。
他在房裡轉圈子,腳步輕輕的。隨後他躺到床上,照樣是仔細而小心,把腳擱到摺椅上,一點聲音也不讓發出來。他怕蘇聽見自己的動靜。他怕蘇,但願自己消失算了,他怕蘇,因為她老練、成熟,二十七歲,而他自己,十七歲,光是粗手大腳的個子,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懂。
也許蘇在隔壁暗笑他的生疏、魯莽。
他父母還沒回來。
整棟屋子死寂,裡面兩個人被吞滅在寂靜裡。鐘聲嘀嗒嘀嗒跟寂靜拔河。
他父母還沒回來。
他開始得不是時候,結束得也不是時候。
他但願自己消失算了。
(八)
蘇年尾的時候退了租,替代她的女孩是肉感型的,渾身圓,還在念大學。
大條時常盯著她看,他不是喜歡她,可是他仍然盯著她看,如果成人與孩童之間確有界限的話,他已經越過這道線了,他在街上也看別的女生,沒有人像蘇。
生活裡也不光只是這些,他變得比較用功,他試著練籃球,畢竟他自己有一流身材,他說話比較多,勇於開口的結果,他母親不再逼他喝湯,他跟學校的教官走得很近,發現那傢伙也不算頂乏味。
天漸漸涼了,尹大條在街上走,停下來看航空公司的櫥窗,外表上他還是老樣子,沒有喉結也沒有鬍子,說起話來像害了感冒的女生。
他十七歲,獨子,上十歲就有自己的房間,喜歡克林伊斯威特,手塚治蟲,唐娜索瑪,夏末秋初的時候,他愛過一個女人,他的書包帶扣上還纏留著她的髮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