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深夜。
清冷的月,彷彿已開始從中天向西斜墜。
小屋裡,傷心疲累的阿母已在竹床上睡著了;緊蹙的眉結,即使在睡夢中也並未展開。
十四歲的伊秀,輕手輕腳,從鍋裡拾起熱毛巾,絞乾,仔細地幫只比她小兩歲、但卻全身癱瘓的弟弟阿福擦洗全身,又為他換上一套乾淨衣褲,也等他睡了,這才捻熄昏黃的燈泡,虛掩上門,走到屋外。
夜晚的涼意立即侵襲上來。四周很靜,碧溪村的人大概全睡了,只有水田裡蟋蟀的唧唧聲十分響亮熱鬧,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牛蛙篤厚的低鳴。
伊秀交抱雙臂,慢慢踱到水井旁,抬頭仰望清瑩稀疏的星子,心頭無比沈重。
今天下午,當阿母和全木嫂上「慈雲寺」求籤討香灰時,她便曾勸阿母:
「還是帶阿福去城裡看病比較好吧?」
倒不是她真的對城裡的醫生有什麼認識,而是她實在不忍心再撬開阿福緊咬的牙關,硬把滾水衝泡好的香灰直灌下去。她恨那種完全無濟於事的做法。
但仍和往常一樣,阿母還是逕往山上去了。
對阿母來說,慈雲寺已是一個無所不能的象徵;廟裡的金身菩薩,是她心靈的唯一寄託。在人世中,她受創愈重、愈感到六神無主,便愈需要來自山頂的安慰,支撐下去。
伊秀同情阿母,並且是以一種極端悲憫的心情,來看阿母的種種遭遇和行徑。但是,既不能為阿母的過去補償些什麼,又不能為她的現在添加一點幸福的成份,因此,伊秀也只有把悲憫藏在心底。
畢竟,在阿母四十年的艱辛歲月中,她也確實嘗遍了人世的坎坷與苦痛。
——從早年,阿母被窮困窘迫的親生父母送給別人,開始悲慘的養女生涯以來,她便時常在滿腹辛酸、無人可以傾吐的時刻,獨自仰望山頂那莊嚴靜肅的小小寺觀,以獲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嫁給阿爸以後,生活重擔的無情壓搾、連續兩個長子的不幸夭折,以及戰時阿爸被日本人徵調至南洋充當軍伕的打擊等,接踵而至,更使阿母以為,命運的力量是龐大而無法抗拒的。
在她幾乎已喪失了所有可以倚靠、可以信賴的東西的同時,似乎只有山頂那終年白雲繚繞的慈雲寺,仍是她永恆不變的精神堡壘。
阿母因此活得更加謙卑而逆來順受,深恐對整個人生稍有一點閃失或不敬,便會有更多更大的不幸,降臨在她脆弱的身心之上,或這個脆弱的家庭裡。
爾後,阿爸意外地平安歸來,成為戰後少數幾個生還壯丁中的一個。阿母喜出望外之餘,認定是菩薩庇祐之故,上香上得更勤了。
但是,村裡所有敏感的人都私下覺得,阿爸還是不要回來的好。
沒有人知道他在南洋戰場上,曾看見過什麼、經歷過什麼、吃過什麼像樣的苦……。但是,總之,自從阿爸返家便換了另一個人似的,變得怪戾瘋顛:時而性情粗暴地要打人罵人,時而出奇安靜地獨坐在家門前那口水井旁,幽幽仰望雲天,或自言自語地不知喃喃些什麼。他變得極愛喝酒,並且,宰起豬仔的那雙手,也不似以往那麼俐落了。
而前年,那應是她們家最黯淡不幸的一年吧?
——先是阿爸被人發現俯臥在碧溪裡,已經氣絕多時,右手還緊抓著褐色的米酒酒瓶。
沒有人知道他是有意自殺,還是醉後失足溺斃?
但是,碧溪的水,如此清淺平和,如此澄澈明潔,溪裡的鵝卵石又從不生苔,任何一個會走路的童子,涉水都不成問題,而阿爸那樣魁梧的壯漢,怎樣反而讓美麗無辜的碧溪,成了冷面殺手?
——阿爸是那年初春走的。傷痛未定,想不到,夏末,阿福也出事了。
那是一個大地黃濁一片的夏日傍晚,貪玩的阿福從水塘游泳回來,在村前大榕樹下猛吹了一陣風,當天晚上,就直嚷頭疼地發起高燒來,整個臉孔漲得通紅,細汗不斷自額頭冒出,連著昏迷了兩三天。
好不容易等他高燒退去,悠悠醒轉過來時,阿福原本清亮的眼神卻無光了,腦子也好似遲鈍了,四肢怪異地蜷縮著,嘴角更不時流下亮絲絲的口涎,欲斷不斷,滴了一衣襟,不但不懂得揩拭,還直對著來看他的人傻笑。
鄉下地方,奇難雜症一向很多,但像阿福那樣的情形,卻還是罕見的。村裡幾個醫生搖頭表示束手之後,大家都猜說阿福定是中了什麼邪魔、犯了什麼衝煞了。
焦灼得近乎發狂的阿母,接二連三遭到這樣無情的打擊,不知如何是好,一張原本清癯的臉,益發憔悴不堪。只是三天兩頭地跋涉老遠的山路,去慈雲寺拜菩薩、討香灰,在淒苦的絕境中,希冀著能有奇蹟出現。
然而癱躺在竹椅上,整天咿唔不停的阿福,依然毫無知覺意識。
原以為,日子或許就這樣一成不變地默默往前推移著,再不會有什麼改變了,卻不料今天黃昏,當伊秀正在屋前的空地上劈柴,準備生火做飯時,去慈雲寺求籤的阿母回來了。一見到她,便緊抱著她哭起來,口裡直喊:
「苦命啊!伊秀……」
陪阿母上山的金木嫂,站在一邊,臉色也很凝重。
她不能瞭解地望著金木嫂,請求她解釋點什麼;金木嫂嘆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前日,寺裡新來了一個老住持,據說佔斷很靈驗的,所以你阿母就拿了阿福的生辰八字,叫阮陪伊到寺塈鉿悁礅蠽憭@批。……唉,以前阿福的病,總沒人知曉,今日午後,老住持一說,一切總算明明白白了。」
「那,阿福的病……」她忍不住急著追問。
金木嫂搖搖頭:
「你阿母今日下午,抽了支下下不吉的壞籤,老住持又問知你阿爸過去是幹什麼營生的?他說,你阿爸這輩子狠著心去吃那種操刀宰豬仔的頭路,殺生太多,積了數不清的孽債,滿手血腥洗不乾淨,雖然自己已經過身,可是果報還沒完哪!所以阿福才莫名其妙得了這等怪病……」
「你阿母傷心的是——」
金木嫂同情地看了看雙肩正抽搐不已的阿母,遲疑了好半天,才又艱難地繼續對她說:
「老住持明講,父親的債,兒女還,阿福的病求菩薩沒多大用,除非——,除非把你這個童身送去廟裡剃度,持戒苦修,積點功德,才能洗清你阿爸的宿孽,救好阿福。否則……唉!……」
這樣命運的宣判!
伊秀只木然立在原地不動,腦子轟轟然直響,心裡也直發麻。
但是,她還是俯下身去安慰在啜泣著的阿母,一句話也沒說。
夜晚的涼意愈來愈深了,金木嫂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伊秀不禁沈痛地閉起眼——她想,為什麼阿福的病一定要和已經亡故的阿爸扯在一起呢?
伊秀不禁垂下頭,重又想起那些被縛待宰的豬隻,想起刀光血影中藉酒澆愁的阿爸,想起那已經失去丈夫又將失去兒子或女兒的母親,還有那神智不清、幾成廢人的阿福,她真不知該如何來解除他們所曾經歷的、或正在身受的苦難?
但她知道,所有的這些苦難,非關報應,不是阿爸或任何人的罪孽造成的,那麼,——啊,那是,那是誰的過失呢?
伊秀仰望那默默無語、俯視大地的天空。
她從來沒有怨過任何人,可是此刻,在她的心底,卻有一個神秘的、模糊的對象,令她沈鬱地想向它訴說不平。
她說不出那是什麼,也形容不出那種窒迫沉重的感覺;但,因著心頭這不明的壓迫感,她忍不住要哭泣,也忍不住要詰問蒼天,期望它能給她一個回答。
她不知究竟應如何走?如何做去?
天空仍然沈默著,漆黑著,沒有回答,也沒有曙光。
伊秀在濃重的秋露中,又默立了許久,直到刺骨的寒氣穿透她單薄的衣衫,才踏著滿地清冷的月色,走回屋內。
(二)
暮春。清晨。
大約是六點左右,山頂上除了幾聲清脆的鳥啼,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初升的朝陽,正淡淡投影在「慈雲寺」那兩扇油漆斑駁的紅門上。木門中央,兩只生滿綠鏽的銅環,沈靜地垂著,彷彿鎖住了青春,也鎖住了紅塵。唯有幾隻麻雀在寺前空地上跳躍、啄食。
驀地,「咿——呀——」一聲,紅門被從中打開。
一個身著寬大灰色布袍的年輕比丘尼,足登芒鞋,手提斜插著一把油紙傘的灰色布包,神情肅穆地從門內走出。
這時,寺內隱約傳出裊裊的誦經聲,和「篤、篤、篤」的敲木魚的沈響;銅環搖擺不定,麻雀伶俐飛起,啁啾而去。兩個小女尼則正拿起長柄的竹枝掃帚,開始在寺內灰冷乾硬的方石板地上,慢慢掃著。
年輕的比丘尼,彷彿在沉思什麼,在門框裡默立了片刻,才緩緩步下寺前石級,然後沿著草徑行走。
誦經聲漸漸遠去了。
清和的晨風,輕輕掀動她寬大布袍的下襬和衣袂;草尖的露珠,也把她芒鞋和腳上的白襪沾濕了,她卻渾然不覺,只是沉穩地走著。耳邊又隱約響起昨晚蓮光法師的話來:
「妙因,今日黃昏,碧溪村裡的人來傳消息,說你阿母已在數日前病故;明天一早,你且下山走一遭,暫時回去料理喪事,也不枉這母女一場!——阿彌陀佛!」
當時,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沉默著把雙掌合十,可是眼中卻隱隱泛出淚光。蓮光法師又安慰她道:
「此身虛幻,酷似空花。你母已登西方極樂,任是誰也不能旋天轉地,還是節哀順變的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就這樣,六年來,她首次離開了木魚青燈的世界,走向那在塵世的家。可是,此去不是團聚,卻是奔喪。
雖然,六年來心如止水的寺院生活,已使她學會平復任何起伏的情感,但,一想起母親的噩耗,想起早故的父親、以及那病況不明的弟弟……,她清秀的眉宇間,仍不免因這永遠斬不斷的惦掛,而流露出一抹哀戚。
碧溪的潺潺水聲,這時已可約略聽見了。
從山頭下望,妙因不禁深呼吸了一次。幾年的時間了,碧溪依然是那樣美麗的一支清流,不解人世悲歡地緩緩流著。
而另一邊山下,堆聚成海的濃濃白雲,此刻正逐漸散開;中間缺口的地方,露出幾許磚瓦農舍、黃色稻梗堆、和平坦的曬穀場,場上正有一群小孩在嬉戲。
記得當初阿母把她送上山來,回頭一望,腳下便也是這樣平靜知足的世界。
那時,阿母曾停下腳步,拉住她的手,傷心地哭泣著說:
「伊秀,不是阿母狠心要你去廟裡剃度,實在是不得已啊!」
「你阿爸這生冤孽沒還清,累得阿弟變成這等怪模樣,可憐尤家就只這個命根……」
「阿母實在走投無路了,只好在菩薩面前許願,送你去持戒苦修,讓阿福早日好轉來。人家都說你與佛有緣,阿福的病一定可以好的。」
「你這番上山,若能好好修功積德,救好阿福,將來,尤家子孫都感念你的……。」
阿母在微風中的斷續抽泣,使他體認到在如此悲苦無助的境況下,一個屈服於命運的母親的悲哀。矛盾和掙扎已使她疲倦彷徨得近乎崩潰了,而那樣枯白痛苦的一張臉孔……
妙因不覺輕闔上眼,不忍再繼續回想下去。
她不知道這些年來,阿福的病究竟好了沒有?
當初,她為他遁入空門,只是基於一片愚騃的愛心,並非理智的抉擇。
雖然,她明知阿福的惡疾,一定有它發生的原因,絕非阿母所相信的——是阿爸宿孽的報應,可是,她如何去抗拒這一切呢?
更何況在極度的茫然無助中,她有時也不免昏亂地抱著一線希望,以為只要做了某種程度的犧牲,或許就真的可以獲得某種程度的交換。
於是,就在這座山頭,她毅然撇下四山環抱的碧溪村,撇下阿母心碎的哭聲,撇下一個十四歲女孩所曾依戀的一切,一步步莊嚴貞靜地踏上石級,走入慈雲寺那兩扇紅門內,落了垂肩的髮辮,在青澀的頭皮上留下幾點燒過的戒疤——由伊秀變成了妙因。
六年來,朝課晚課的悠悠梵唱、檀香靜逐遊絲輕轉,只頤養了她的性情,使她學會了定心靜性。然而,西方三聖像卻沒有告訴她生命的具體答案;佛前的蓮座長明燈,也沒有為她帶來任何明確的指示,那盤據在心的生之迷惑啊,依然是解不開的一個結。
她不禁想起平日所最愛反覆默誦、思索的一段經文來: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樣,她讀到這段經文,總迷惑起來——難道五蘊皆空,就真能超度一切苦厄嗎?
陽光刺目。
碧溪村就在眼前了。
村前,那蔭庇數方公尺的大榕樹底下,仍然坐著幾個面目黝黑、穿玄色寬褲的長者在閉目養神。
暮春的風,柔和但微帶傷感地吹來,搖動大榕樹清新圓潤的碧葉,也輕輕吹拂長者灰白的須髯。啊,故鄉的一切,仍如此熟悉、安詳,與她離家時幾乎沒有兩樣,可是,六年的時光已逝,她不禁輕輕自問:
六年來,生命中經歷的這一遭,究竟改變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智慧?
當妙因強抑心底的情緒,進入村內,來到老家門口時,只見屋旁空地上,已搭起一座布棚。
幾條白幡和紙紮的燈籠,在棚外高高豎起的竹竿上隨風飛舞。棚裡,有道士誦經超度的聲音模糊地傳出。那低沉單調的喃喃,和偶爾敲在鐘磬上的清音,彷彿所安慰的,不是無知無覺的死者,而是有血有淚的活人。
妙因黯然佇立良久,直到一個背著小孩的女人,低頭自陰暗的棚內走到陽光下,她才對女人輕喚了一聲:
「金木嫂!」
「啊,…啊,伊秀…,是你,你回來了!」
女人先是一楞,在認出她後,流露出極大的驚喜,但幾乎是同時,悲哀的神色又籠罩在她臉上:
「你阿母她—」
妙因忍住心酸,只緩緩點了點頭,隨女人進入棚內。
作法完畢的道士,披著五彩繡金的寬袍,此刻正拿著小小的鐃鈸走出,靈堂裏一片沈寂。
一具猩紅棺木,醒目地橫擺在棚底。棺旁堆聚著紙糊的金山、銀山,四周掛滿了筆繪和刺繡的地獄萬象圖,靈桌上則簡單地供了些鮮花素果。一對白燭正幽幽輕吐它飄忽的冷煙。
生離!死別!
這些苦澀的滋味,在她短短二十年的生命裡,都已由她嘗遍了。
妙因不覺緩緩走到靈桌前肅立,定定地注視眼前一切,彷彿早已從現實中游離了出來,既不言語,也不哭泣,更對逐漸湧入棚內的人來群,和棚外開始喧囂的鼓樂聲無動於衷。許久許久,她才轉過臉,輕問仍站在一旁的金木嫂:
「阿福呢?」那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妳家阿福……」
金木嫂困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來,隨即垂下眼簾:
「阿福早在你出家的第三年就…,唉,只可憐你阿母……」
像一記重錘,轟地猛撞在久已不鳴的銅鑼上,發出鏘然巨響,餘音不斷;妙因只痛苦地覺得內心激撞不已,但她仍強自鎮定,雙掌合十,讓那縷旋自心底傷口的鮮血,重又沉澱下去。
——這麼說,這些年來她的許願剃度、遁入空門,竟只是一場徒然?阿母和她都各自付出了難以彌補的代價。
她簡直不敢想像,生命中最後的兩三年裡,柔弱謙卑的阿母,在所有希望都破碎之後,是怎麼孤苦無告地獨自生活下去的?…
這時,棚外的十數管笛,忽然同時吹奏起一支淒銳的送葬哀樂,人聲也開始嘈雜起來,是出殯的時刻了。
妙因遲疑了好一陣,才終於跨出步子,孤獨地隨人群走出布棚,走上通往墓地的小路。
晚上,妙因深謝了村長的出面料理喪事,不自覺地又踱到老家的水井旁。在這個世界上,她已是孑然一身了。
銀白的月華傾瀉了一地,而每一家窗內都亮起溫暖暈黃的燈光,都給人祥和安寧的感覺,妙因想,不正是她近乎心碎地嚮往著的嗎?
可是想起阿福死前的痛苦和掙扎,想起阿母在連續失去女兒與愛子之後的孤獨與絕望,她不禁嘆了口氣,抬頭仰望夜空:生命中的苦難,何以這樣磨人啊?
天地無語。
只一顆流星,像閃電般亮起一道光弧,迅疾地掠過天際,然後隕落、消失、無蹤。其餘的星子依然清亮光燦,羅列它們的夜空也依然明淨澄藍,無動於衷,沒有驚詫,也沒有同情。
一顆星子,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顆;而一個生命的凋逝,是否也如流星般如此輕易、遽然呢?那麼,什麼是生命的尊嚴?
彷彿那逝去的流星就是個神秘的指引,穿過廣大無邊的黑暗,直指迷惑的核心。在一剎那問,她忽然明白了,澈徹底底地明白了。
阿母的悲劇,只是因她過於順服,過於謙卑;只因她害怕,所以才錯過了幸福美好的人生。如果當初—
是的,如果當初,妙因忽然全身血液沸騰般地想,她也敢於同一己的命運抗辯,也許今天,生命已是另一番景象。
生之勇氣!
啊!為什麼這樣一個簡短明白的答案,竟使她從茫然到了解、從迷惑到頓悟,竟用去了六年的時間?
長久以來蟄伏在心的陰景迅即被掃除了。彷彿一座溫和堅強的金剛不壞之身,就此誕生,她遂決定要走入人群去,從六年前她所柔順走入的地方,勇敢地走出。
當然,會有許多事物、許多險阻,遠超過她的想像和了解,但她仍願重新開始學習與探索,完全把自己投入奉獻的意願中——「度一切苦厄」。
即使生命的苦難永不消滅,即使人間的矛盾綿綿不絕,即使最後落得遍體鱗傷,而貢獻仍然有限,但,妙因悲壯地想,只要那一份高貴的情操常在,至少她也保持了人的意志與尊嚴,選擇了一條自己的道路。
當伊秀脫下沉黯袈裟的剎那,她流淚了,但她仍將義不反顧地走入人群之中,願意盡心盡力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將自己的生命燃燒起來,再也不要卑微地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