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土是一種最最自然的素材,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是唾手可得。數千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即已懂得利用這種大自然的產物,經由造形和Q燒之後,製造出各種器物,就是「陶器」,為人類文明寫下了重要的一頁。日後年復一年、代復一代,先人製造陶器的技巧愈來愈精進,於是由實用而禮器而藝術品,陶器隨著時代的演進,所扮演的角色日趨廣泛,中國的陶器也因此在世界陶藝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中華民國自肇建以來,歷經多次戰亂,陶藝曾沉寂了一段時間;但今天,在自由中國台灣,人民生活安定富足,各種文化藝術活動不斷發展,有一批新的生力軍,成天愛與泥土為伍,不斷地揉、捏、拉、燒,正在為延續傳統、開創中國陶藝的新境界而努力。曾經接受過完整的西方陶藝教育,並且對中國傳統陶藝配方有深入研究的楊文霓,就是這眾多新軍中的一位佼佼者。

楊文霓在工作之餘,常常牽著兩個小女兒出外散步。
樸實的人,樸實的創作
在一個冬日的早晨,南台灣亮麗的陽光,將大地照得暖洋洋的。在高雄縣鳥松鄉的一個住宅區,路邊是一排排漂亮的花園別墅,屋後則是一大片的稻田和草地,放眼望去,是一片青蔥翠綠。
遠遠看見有一位少婦,踏著腳踏車過來,前後座各載著一個小女孩。這少婦約莫三十來歲,身穿著牛仔褲與登山夾克,十分耐心地在和兩個小孩說話。小孩似乎問題很多,不時還揮動著小手,好像正在熱烈討論一個重要的問題。
腳踏車愈行愈近,而後車停,人下來,她微笑頷首,原來這位脂粉不施、衣著隨便,甚至帶著一點鄉土氣的少婦,就是美國密蘇裡州立大學的藝術碩士楊文霓。
她神采飛揚地解說:「帶孩子到處去遛遛、逛逛,是我們每天的『日課』」。
進了她的家,首先要參觀她的工作室。這是設在頂樓陽台上,一個用石棉瓦搭建的簡單房間。從樓梯口上來,陸續見到:一包包的泥土、電動拉坯機、一個小型的瓦斯窯、一桌子濕濕的泥條、和滿架子琳琅滿目的土坯……,這一屋子亂中有序,充滿著泥土的樸拙與溫馨。

楊文霓工作時專注的神情。
工作起來,渾然忘我
她說:「看看我是怎麼工作的吧!」她拿起泥土,立刻捏了起,十分專注而認真,一下子就渾然忘我了起來,一點不受有外人在場的影響。
一面工作,一面告訴我們:「我從小就對美術、雕刻極有興趣,幾乎到達一種狂熱的地步,高中在北一女念書時,雖然功課壓力很重,還是忍不住要去學刻印章。」
「高中畢業時,恰好父親受聘到美國當客座教授,而我又申請到一份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於是就隨著父親到美國去念大學了。」
大學時她主修的是數學。除了主修課程外,每學期她都要到藝術系去修一門到兩門課,先是素描,後來是油畫和水彩,然後是版畫與陶藝。
「當時修這些課程,不只是因為素來嚮往和愛好藝術,也想在這些課程中得到一些調劑和補償。」
民國六十年春天,楊文霓大學畢業,她又進入密蘇裡州立大學的數學研究所。這時,她雖仍繼續鑽研數學,但對藝術卻愈來愈無法忘情。有一天,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藝術的狂熱,實在遠遠超過數學。
「當時我在心中交戰了許久,然後決定找藝術研究所的所長商量,他告訴我再修十五個學分的大學課程,就可以轉到藝術研究所了。於是,我就毅然放棄了即將拿到的數學碩士學位。」

作品「茶壺」。
浸淫在古物之中,揣得了傳統的精髓
她一向最愛自己燒的東西捧在手裡的那種感覺,所以進入藝術研究所之後,便主修陶瓷、副修設計。僅一年多的時間,她獲得了藝術碩士學位。
民國六十四年,她隨著夫婿回到台灣,並且應聘到故宮博物院科技室,研究古代陶瓷器的釉藥配方。
「我在美國學習陶藝時,可說完全沒有受到一點傳統的影響,也可說是在完全沒有背景的情況下,學得一些基本的技術。當然這些技術有不少是從中國傳統技法中演變出來的,但大體而言,仍是以自由創作為主。」
「剛回來時,我感覺工作完全不一樣了,當年我所熟悉的泥土、釉料和設備,這裡都沒有,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但她仍是潛心深入其中,迎接各種新的挑戰。在故宮博物院裡,她擔任的工作使她接觸了大量中國古代的陶瓷器。每天,她調配著大瓶小罐的各種釉藥,不斷實驗,於是唐三彩釉藥配方、明代霽青釉藥配方……,一一被她研究成功,藉此瞭解了古人燒陶的技術,也可用以修補故宮內破損的古物。
「從那些不同朝代、不同年份的作品裡,讓我產生各種不同的感受,而每一個時代的陶藝工匠,都能利用泥土,做出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
在故宮鑽研了兩年中國的傳統陶藝,楊文霓獲益甚多。但單是實驗、調配屬於古代的東西,漸漸不再能滿足她對泥土、火燄的熱愛,她內心興起了強烈的創作慾望。

作品中的二項。
耐住寂寞、苦辛,創作再創作
民國六十八年三月,楊文霓的夫婿郭聰田博士,應聘到高雄一家大企業工作,而楊文霓也開始了她新的創作歷程。
她從苗栗縣公館鄉買來了一袋袋的泥土,在她簡單的工作室裡,從篩、到搓、到捏、到拉、到燒、到上釉,泥土在她手中顯現了各種奇妙的面貌。創作的歷程往往是寂寞的,也是辛苦的。當作品送入窯裡火燒的當兒,不論是寒冬或炎夏,無論是白天或夜晚,她經常守著瓦斯窯、和窯中她的心血,十幾二十個小時不歇息。
「我喜歡選用苗栗公館的陶土,是因為它的色澤和質感都讓我覺得親切,在國外或許有更好的土,但我總以為本地的土最可靠,是發展我國陶藝的基礎。」
「我是相當幸運的,從事陶藝工作有先生鼓勵,有兄嫂幫忙照顧小孩,可以說是沒有什麼後顧之憂。」
「但最重要的,還是這項工作的本身不斷在吸引著我,我喜歡泥土、火燄,以及創作陶藝品所帶給我的喜悅和滿足。」
陶器,應該是實用的陶製器物,那麼,「陶藝」又是什麼呢?
「我想,可以說它指的不是任何實物,而是其中所蘊含著的思想和意念。」「製陶的原理和過程並不繁瑣,數千年來,方法仍是大同小異,但是在配方和燒法上只要稍作一點變化,就能燒出種種變化無窮的作品來。其間產生的趣味或美感,每每令人感動和驚奇。每一代的人都能創造出不同的型、色調和質感,用以表達當代人的思想,這就是其中藝術價值之所在。」

作品:「尖峰」。
有心將陶藝打入更多人的生活之中
中國陶藝最珍貴的傳統,是將實用與藝術結合。早在幾千年前,實用陶器即已賦予藝術創作的成分。楊文霓的陶藝作品,也有一大半是實用器物,如杯子、茶壺、煙灰缸、盤子……等。
「因為這些東西比較容易與一般人的生活結合。許多人也許本來對陶藝不瞭解也沒有興趣,或許藉著買進一些創作陶器,從這些藝術陶器中,欣賞它獨特的造型、顏色和質感,不僅點綴了生活,也漸漸能將陶藝帶入生活之中。近代機器大量產製的器具充斥市場,雖然廉價、耐用,但總給人單調、刻板的感覺,一些比較講究生活情趣的人,就會願意去尋求這種不單為實用,而是以手工表現創意,手法要比商業品精細、活潑的器物。」
觀察她的作品,所用的釉色非常少,且多半是一些冷寞的色調。她說:「我認為泥土是孕育萬物之母,它本身即具有無限的潛力和生命的熱情,陶藝不過使它們以一種形式出現而已。我做陶藝,所追求的是型,而不是豐富的色彩。」
藝評家陶朋舍人曾說:「楊文霓採取的釉色不能謂為豐富,但燒窯經驗的累積,已能控制火候,使釉色臻於熟透或飽和的狀態,且多韜光蘊潤,不呈亮麗,耐人尋味而百看不厭。」

作品三種。
素養豐足之後,再談創作
她自己則說:「我總覺得,要先認識本土的陶瓷,瞭解祖先的遺產,再談創作,才能銜接中國源遠流長製陶的傳統,同時,也才能創造出這一代特有的風格。」
楊文霓所受的訓練是西方的,她的窯爐、控火、用釉都是西方的,但她的作品所呈現的厚實、淡泊、恬靜與含蓄,卻都是中國的。她試圖追尋這一代中國陶藝出路的用心,從她的作品中表露無遺。
為了技術上的突破,她時常到鶯歌、苗栗一帶的窯場,觀看老窯工的工作,並請教他們一些實際的問題。而為了追求靈感,她亦常造訪山區的山胞部落,找尋原始居民的遺跡。
「去年年初,我和一個朋友從霧台徒步三小時到達屏東深山中的一個小村落阿里。那是魯凱族世居的村落,我們發現,那裡整個村莊都是用附近產的黑色頁岩作牆、作瓦、鋪路及作庭院內的桌椅。全村的建築看起來非常和諧,我在那時領悟到:與自然為伍,化於自然之中,就能創造出一個和諧的境界。」
楊文霓的生活是相當忙碌的,她除將大多數的時間用在創作,每個星期還有兩天要授課。
楊文霓收了許多私人陶藝學生,包括:美術老師、建築師、建築系的學生、對陶藝有興趣的學生及家庭主婦……等。
她說:「現在大家生活都過得好,物質上不虞匱乏,就想到要進一步追求精神生活了。」

作品「花之意象」。
作品自然質樸,耐人尋味
去年十一月底,她曾在台北春之藝廊舉辦了她回國以來的第一次陶藝展,一百多件大小不同、造型各異、色彩樸實、充分表現出追求自然的作品,曾為國內陶藝界掀起一陣陶藝的熱潮。
在讚譽四起、成就被肯定的情況下,楊文霓卻將她的作品標了比一般陶藝展偏低的價格。有人認為這樣是自貶身價,楊文霓卻說:「我是希望對這些作品喜愛的人,都有能力去擁有它們。」她的用心,就是將陶藝打入更多人的生活之中。

作品「永恆」。

作品「佳偶」。

作品「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