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身百合」讀後
文.方瑜
寫家常瑣碎,最難見好。因為人人都有的經驗,要寫得真功,反而比創作天馬行空的浪漫故事難。尤其是作者年輕,想像力遠比閱歷豐富,描寫真實人生的平凡小事,遠不如編造悲喜纏綿的愛情故事容易討好。因此,黃雅歆這篇「連身百合」就頗有清新之感。
全篇可以說沒有什麼情節,只是兩姐妹成長過程中的一些小事。姐姐美麗、聰明、乖巧,集父母親朋之愛寵於一身,小兩歲的妹妹相形之下,顯得平凡黯淡,對姐姐一直是沉默、冷淡、排拒,甚至懷恨。但亮麗的姐姐進入社會,由絢爛、受挫而趨於平凡,妹妹也由文學、寫作找到對自我的肯定,兩人終於重新體驗了手足的真情。
作者以妹妹的眼光,擷取幾件生活中的小事,寫出因成人的偏愛不公,孩子身心承受的創傷。在這堨i以看出作者取捨的用心,一些旁觀者看來微不足道、也許根本不會記得的「事件」,對感覺敏銳的身受者而言,卻是刻骨銘心的傷痛。「孩子的瞳孔永遠通往琉璃的心,並不是很多人都明白」。的確,孩童遠比我們所知的聽得多、看得多、懂得多也想得多,父母親往往忽略了這明顯的事實。成長是條漫長而艱難的路,每個人的方向和步子並不相同,選擇「荒徑」的孩子遂不如走「大路」的孩子討喜!
至於手足之情誼,也並不像慣性的模式反應,一定是與生俱來、血濃於水。仍然必須歷經長年累月種種悲歡喜怒的研磨、淬煉,才能有真正動心的體悟。否則,即使有緣相處一世;卻未必相知,只是受習慣驅使,在生活的表層浮掠而過。手足不如知己,甚至反目成仇的例子,在現實人生,並非罕見。有血緣關係的人,一旦因嫉妒、競爭而彼此傷害,往往都切中要害、痛入骨髓。因此,「連身百合」最後晴朗的結局,特別有清和的暖意。
作者在篇末以一壇清水中,並蒂連生卻分別朝向左右兩方的百合,點出姐妹二人同根卻相異的題旨,十分鮮活有力。雖然全篇行文運字,仍不免有贅語斧痕,但碓實是值得品味的佳作。
記得川端康成寫成於戰後的長篇小說「山之音」,就是取材於家常瑣事而成的豐盈圓融之作。日常生活正有發掘不盡的豐富礦脈,欲尋寶山,何須遠求!
那天全家都去機場送芝平,說是全家,平常連芝平在內就是四個人而已。大概是人口簡單吧,不論什麼小事,總是習慣全家出動,這回不過是芝平要出國去玩,二十來天。比起其他送行的人來說,林先生一家要說離別愁緒實在有點牽強,倒是芝安第一次到中正機場,另有一種新奇的心情。她一路上觀賞著機場建築和二樓的藝品櫥窗,閒閒地穿梭在有著悲愁氣氛的、熙來攘往的送行人群中。
「我想到一個好句子」,芝安跟爸爸說:「我像一名走錯路的遊客,旁觀著世人聚散。」
「哎,到機場作什麼文章?看到姊姊沒有?」林先生帶點疼愛的叱著芝安,一面往華航的櫃台走去。
芝平這次是跟著團體出國,一早就出門了。原本她堅持不要人送,想想自己二十六歲,尚不能做一名瀟灑獨立的單身女子,頗為嘔氣。不料那日提出來一說,家堮薵^頓時沈悶下來。林先生說什麼都把兩個女兒當孩子看,不能放心。芝平爭不過,聲音愈拔愈高,林太太馬上有「孩子翅膀長硬要飛了」的傷心。
「一件小事,你們也能扯那麼遠!」芝平氣呼呼的說,「不讓你們送,倒像成了不孝。」
現在芝平擠身在隊伍裡,排隊檢查行李,看到林先生他們來了,抬頭向芝安望瞭望,眉毛挑得高高的。
芝安拉住林先生:「爸,不要過去了,我們也幫不上忙嘛,這堿搰搥N好。」
林先生點點頭。他們遂隔著人群靜靜站著。芝安遠遠看著姊姊興奮的笑臉,左顧右盼的神采,依然是人群堻昉ㄡ揪滿C而他們守著她,像沈默的影子。隨後,芝平一行上扶梯往出境室走去,芝安他們也跟著。一會兒,芝平忽然笑著跑過來,朗朗地說聲:「我走了,再見!」便轉身走進出境室,林先生原本想叮嚀什麼的嘴還來不及闔下。
芝平最後一次朝他們揮手道別時,芝安跑過去,貼在出境室整片的大玻璃牆上,心中驀地浮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她們只能隔著玻璃互相揮手,任憑嘶吼也只能看著彼此的唇無聲的開合,像兩尾吐著泡沫的魚。芝安愣愣地,剎時發現,也許,這樣送她離開這個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或者出國深造或者出嫁,都該是最近幾年的事。到那時,她們也只能隔著一大片無形的玻璃揮手,即使目光所及,也愛莫能助。芝安暗思至此,彷彿她和芝平那段各尋生涯的時刻已愈來愈逼近,回程中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傷。
在這悲歡無法掌握的世界裡,芝平比芝安早到兩年。在那時,孫輩中的第一個嬰孩,無論男女,都倍受矚目,芝平的出世像是特來承接這四方匯集而來的愛寵。而芝安,在她還未被醞釀時,就已註定是這家中最後的嬰孩。
林先生自己出生於大家庭裡,深受因孩子眾多無法被妥善栽培之苦,便打定主意只要一對小孩,無論男女,盡可能給予他們自由發展的環境,不要留下遺憾。於是,林太太懷著芝安時便有很大的期待。
「你媽知道你是女孩後,難過得哭了起來。」有一回,在芝安稍稍懂事時,林先生笑著轉述這樣的話給她聽,「在你剛出生時,她一度不想看你哩。」林先生輕鬆的提起。用一種過眼雲煙的語氣。「當時你的頭髮不多,打扮起來真像小男生。」
芝安那時懵懵懂懂,坐在一堆童話故事書中聆聽,有一種不被祝福的哀傷。
然而,僅僅大芝安兩歲的芝平卻是完全不同。芝安後來回想起來,好像姊姊一直都是出色的,無論外貌,或者聰明伶俐。
有時候,芝平會拿起幼年的相簿,風風光光的指著:「你們瞧」,她說,「我小時候多可愛啊!」然後看看身旁的芝安:「哎,你小時候好醜哦!」便玩笑般地咯咯笑起來。沒有人以為她有惡意,芝安也不會。芝安跟著姊姊,平凡的日子已經成了習慣。
芝安一直害怕人群,也恐於會見親戚,每當她和芝平一起出現,即使穿上相同的衣著,留著一般的髮型,人們總是先笑著執起芝平的手。
「好可愛的女孩,是美人胚子哦!」他們說,這時芝平會靈巧地說聲謝謝,毫不怯場的眨動她那慧黠的黑眼珠。眾人捏捏她,圍繞著正在得意寒暄的林先生夫婦。
一下子,芝安彷彿就退出了芝平的舞台,在聳立如林的人堆中,她感到莫名的恐慌,只是緊緊抓住媽媽的衣角,像是怕自己會在一不小心之下被遺漏了。
就像那次回老家度假,午睡過後,芝安發現偌大的屋子除了後院的蟲鳴之外,廣靜無聲。一股突來的驚慌使芝安赤著腳跑到門口。
「阿婆,他們呢?他們呢?」芝安邊跑邊喊。鄰家阿婆見她奔過了大街,大聲喚著:「妹妹回來,他們去釣魚了。」
芝安愣了愣,心想:他們帶芝平去釣魚了,他們去釣魚了……折回來,找了一雙涼鞋穿上,出去找他們。一路走一路踢石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後來是小叔在一家小雜貨店前發現她。
「叔叔,我要去釣魚。」芝安搖晃小叔的手,哭喪著臉,耍賴地囁嚅著。
「回家回家」,叔叔俯著一張皺眉的臉,塞給她一瓶沙士,一邊說:「芝安不乖,以後不可以亂跑。」
芝安抽出被小叔握住的手掌,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身影,沒有哭。回家後,芝平快樂地拉著她說話,並且慷慨的送了芝安兩尾小魚。芝安始終弄不清楚,她想她一直,到現在,似乎沒有喜歡過魚。
芝安開始恨芝平的時候,並沒有去阻止自己。
十二歲,芝安進入一所頗負盛名的私立初中念初一。芝平初三,因為成績,以及美麗,在學校埵迨w小有名氣。
「你姊姊很好。」老師們客氣地對芝安說。特別是那些教過芝平又教到芝安的先生,大多有一種失望的、遺憾的眼神。
芝安安然的活著,漸漸養成一派無所謂的表情。在狹小的校園媦疏ㄙ菪迭A也就是翹著鼻尖側著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那就是你妹妹呀——」芝平的同學好奇的指點著,「不像嘛!」這總是共同的結論。芝安便在心裡冷笑:一群幼稚無聊的女生。她在班上的表現其實不壞,只是芝平的聳立像一座遙遠的目標。她在親族間維持著和往日一樣的地位,容貌也不曾有「女大十八變」的驚喜。她愈來愈討厭家族的聚會。
後來芝安會迷上散文和小說,彷彿是極自然的事了。初中那些年,她囫圇吞棗著一些現代文學作品。有時候上理化課藏在書桌底下看,有時候墊在課本下找機會瞄一瞄。
「林芝安」,這時候老師會故意叫她,「這個化學方程式要怎麼解?」
芝安站起來,一點也不慌張。很認真似地、慢慢地看一遍黑板的式子,再收回目光、把同學遞給她的答案清楚的念出來。
「真厲害啊你」,老師深意地掃過芝安,「坐下。」
芝安的功課一直爬不到頂尖,她把任性用在自己的課業上;喜歡的科目成績高得嚇人,不喜歡的科目簡直是一塌糊塗,什麼分數都考得出來。
「有空多幫幫你妹妹。」那天芝安走過廚房時,聽見林太太私下對芝平說,語氣很是憂心。
「不要擔心啦,媽,我儘量。」芝平說。
從那時起,芝安就不和芝平多說一句話了。她們也漸漸變得沒有話講。芝安經常躲在房間媦g字、畫圖,做一些小卡片;而聽見芝平的腳步聲,便快速地藏起,機械性的朗讀英文單字。她成天待在書房,讓林先生他們找不到她偷懶的理由。芝安卻知道,只有姊姊,始終直覺的懷疑她根本不用功。
你別想來管我。——芝安在心底對芝平說。所以,只要爸媽在芝平面前不留情的叱責自己,她就一次比一次的恨起芝平。不開口,她堅持不和芝平開口,彷彿如此才保得住一些殘餘的尊嚴。
可是芝安真正對這樣的姐妹關係絕望,卻是因為初三畢業照的那事。
直到芝安去拍大學畢業照時,還是會不自主地想起那個悶熱的下午,芝安一身汗濕的推門進來,朝媕Y喊著:回來了。經過飯廳,林太太架著眼鏡在看晚報,嗯了一聲沒抬頭。芝安逕自走向房間的腳步遲疑一下,折回來。
「這是畢業照」,芝安從書包堜漭X一個小紙袋,放在飯桌上,一面說:「照得難看死了,才剛午睡醒來,就迷迷糊糊叫人家去照相——」她坐下來,遂又不停地抱怨學校做事隨便,又不事先通知,請來的攝影師又草草了事等等,叨叨絮絮的念著。
林太太接過照片,看看芝安,看看照片,突然不可遏抑的笑起來,一面指著相片,一面用忍俊不住的表情看她,笑得雙淚俱下,不能言語。
芝安停住叨念的嘴,愕然地、不可置信的看著媽媽。一會兒,冷冷的起身,抽回相片,說:「我要重照。」
林太太忽然煞住了笑,平淡的說:「不必啦,畢業照又沒什麼用。」拿起報紙,又埋首低低笑了兩聲,說:「你就長那樣嘛,再照也一樣。」芝安抿嘴不言,才轉身,林太太再補上一句:「你姊姊還不也是在學校照的。」
芝安只覺轟然一聲,她把自己關進房間。
她恨芝平。
她把所有的怨恨寫在日記裡,同時學會幻想一些揚眉吐氣的故事,安撫上床前的心情。芝安並暗自對自己許下了一個誓言。
終於在相同的學習環境中分手,是芝平和芝安告別初中以後。在不同的高中裡,她們有了不相擾的圈子,而也就自這媔}始,她們各自去構造自己的路程。
讀北一女的時候,有不少男孩跟過芝平,偷偷地,很含蓄的那種。每次回來她總是用很不屑又彷彿有些暗喜的神情說著。芝安會在房婼搯_耳朵想像芝平昂首闊步,極自負的,像領著一群情不自禁的衛星。其實這些情形也並不是芝平的夢想,和許多女孩一樣,芝平對蓄著長髮、曳著長裙,抱著書去上課就像去郊遊一般的生活有很大的期待,為了那樣的日子,很多事情和驚喜,都可以放棄。
芝平在學校維持某種程度的名聲,娃娃臉上透露著對未來的自信。每次有親友造訪,總會聽見林太太嘹亮的聲音提著:「我們芝平啊,就是忙不完。一下子編校刊,一下子做壁報,下個月還要帶領合唱團去比賽呢——真是沒辦法。」
這時候芝安到底在做什麼,除了她自己,其實全家沒有人真正知道。每個人都習慣她的安靜和有時莫名其妙冒出的脾氣。
芝安在沒有姊姊的女中裡,顯現了令人驚異的活潑。她的腦筋快的不得了,什麼鬼點子都可以跑出來。她是班上的核心人物,但是她完全不照常規行事。芝平乖乖在家準備月考的周末下午,芝安會換上預先藏在書包堛澈K服,一群人喳呼著,搭著火車去淡水看夕陽。瘋起來時,芝安在課堂上簡直是個頭痛分子,而對某些課業專注起來,又像一個拘謹的學生。特別是在數學課上,芝安信心十足,常常在老師解完一道方程式時,忽然用筆敲著桌沿叩叩叩,拍案大喊:「不好,還有更簡捷的方法。」不然就是:「錯了錯了,中間那一道式子。」弄得那位脾氣好的先生經常小心翼翼的。
後來他甚且在要解題時,便搭下老花眼鏡,看著台下,笑著問:「林芝安,你說呢?」
回到家的芝安立刻又是面無表情的臉孔。她曾經想學芝平,一推開門便朗朗脆脆的報告:知道嗎?我被選去參加獨唱比賽耶!可是她卻無法。長期的蟄伏養成芝安的倔強和孤僻,沒有與家人分享心情的習慣。心煩時她蒙在被窩中啜泣,幻想自己的孤立。
偶爾芝平會關心的詢問芝安的功課,然後她們交換一些看法,不過那是極短暫的。很多時候她們像兩條不相干的平行線。
而就在那年的某個午後,七月二日。豔黃流光的夕日中,芝安拉開大門,看見他們緩慢無聲的自車中跨出——林先生,和跟在身後,彷彿十分十分孱弱的芝平。家中瞬間撤換上了整片黯然的玻璃。那晚芝安一直坐在琴椅上,客廳中有些嘆息,但隨即掩住。芝平陷在沙發中,像一隻散線的布娃娃。
「我完了。」芝平語囈地重複。布滿血絲的眼角淌下細細數條水紋。芝安暗暗看著,恍惚見她一寸一寸淹化於水。
面對芝平的失敗,林先生一家有各自的心情。這個家像失序的鐘,芝平則宛若池中冷月。
芝安雖然想過,如果讓姊姊不那麼出色,也許就不會顯出自己的不足;可是卻不是這樣,芝安並不曾想——看著芝平走進南陽街。這一年林家失去所有節慶,芝平削了極短的髮,只挑黯淡的衣服穿,像行人間的一塊陰影,而在眉宇間有點恍恍然,念念書,抬頭看看窗外。
有一回芝安在房間聽見媽媽極憂傷的聲音:「你總要吃一點東西啊,總是要吃啊」,芝平仍有家中全部的鍾愛。
芝平正適應著挫折,芝安卻嘗試了小小的成功。
此時她得到第一次文學獎。在這段寂寥的日子裡,無異是件可貴的喜事。林先生把報紙帶去辦公室,帶回一隻秀致的腕表。
芝安把全部的功勞歸給自己,但是心中彷若無由的萌生許多感謝,這許多感謝讓她忘記了那個,找機會耀武揚威的誓言。
生活的轉機來自芝平成為杜鵑花城的新寵。
放榜那日,芝安獨自去禮品店抱回一隻粉紅色毛猴,緩緩走進家門。而廳中早已熱鬧非凡,一切像解咒後的城堡,一年後的大夢方覺。芝平仍是讚美的中心,芝安還是原來的芝安。遞過毛猴後,她退回房間,在門縫中看見芝平用手臂緊緊繞著它,一個下午繞著它說話、打轉、接電話,並且輕輕地說:「看,這是妹妹送的。」
輪到芝安的關卡沒過。
十八歲的軀體成為考試規則中的被選擇項,使她對很多人事十分的鄙夷。而芝安的倔強不讓自己在人前落淚,包括家人。每每夢媬籊荂A一個人戰戰兢兢面對自己的未來。她始終不認為他們——爸、媽和姊姊,能參與決定。芝安覺得自己彷彿很早即開始在生命中掌舵,但第一次感到浮沈。
芝平走進芝安的房裡,很輕。芝安聽到身後的鼻息,用一雙桃眼和倔強的臉孔轉身。遲緩的空氣在之間橫絕著。芝平舉手搭在芝安的左肩,芝安無謂地背過臉去。
「妹。」芝平喊了一聲。忽然決堤的哭泣起來,巍顫的掌心連著芝安的肩頭,環著她、搖她。
芝安不回頭,一動不動,和自己的淚水僵持著。任芝平推她抱她。
「不要這樣。」芝平把頭抵在妹妹的額鬢上,說:「妹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熾熱的淚水彷若順著頸項滑進芝安的心肺,淋了一身,她於是無力的將頭埋入臂彎,心痛的抽搐。
她們是手足。手和足,連著同一條臍帶,浴著相同的血溫。這一瞬間,芝安終於記起。
芝安後來一直想問姊姊,那樣的哀泣是全因為她,抑或是觸痛了自己的深刻烙痕。
手與足,如前生堬o結的血緣,終是人世間一輩子的,最親。而芝平與芝安,是一株連身的並蒂百合。朝東朝西的花口,吮著同一壇清泉,卻是各自擁有過眼風景。
十八年之後,終於學會相待。
她們變得靠近,經常能瑣碎地聊到夜半,雖然偶有殘餘的摩擦。縱情於文學後,芝安得到圓融的滿足,一條窄路慢慢也走出了自信。在外的活潑逐漸帶回家裡,林太太常常便說:「奇怪芝安怎麼話變得那麼多?」或者問芝安:「你腦袋堥漕З}奇古怪的念頭什麼時候跑來的?」
芝安經常是嘻嘻一笑。她仍習慣一個人承擔艱辛與冷暖,有時夜半點燈而起,一樣孤絕。
芝平在大學擁有十六季的美麗風華,像她最初的心願。直到看盡洛城花,別了春風。
繼續求學的未得如願,勾起那段恨不得自歷史抹去的考試夢魘;現實社會的被迫低頭,更是一步一步荊棘,撕扯著原來飽脹的信心。
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四人家庭,煩躁的情緒總是引發戰火的因子。某夜,芝平嘶吼後的擁衾痛哭,忽對芝安言:「你,比我幸運。」
芝安正在動筆的手一驚,自問:是因為我近年來的平穩與自得嗎?
黑暗中她走近姊姊的床沿,隱約辨見橫在枕邊濕亂的髮。很久,芝安緩緩憶吐兒事,一絲一絲,說起芝平曾匯集的讚美眼光和期許,以及一路伴隨的掌聲。
「記得不?那尾小魚」,芝安說:「真希望,是自己釣的。」
芝平激動的身軀停止了顫抖。
芝安續提起一次夜裡,櫥堣痐F一顆橄欖的事。已忘記當時為何指稱是芝安所吃的了,但她強力的辯解,引起一向不許說謊的林先生夫婦大怒。受罰一晚後,淚眼的芝安依舊倔傲搖頭,被迫回房寫悔過書。
「你也在場,對嗎?」芝安蒼涼地笑了笑,又說:「那時我十歲,好恨好恨你們。」她起身,抿抿嘴,阻止湧上嚥頭的酸意。停了停,低聲:「真的,不是我。」禁不住雙手掩面,奔回自己的床枕。
寂靜裡,芝平輕輕浴黑走來。芝安在緊防口鼻迸聲的被褥之外,聽見芝平泥恍恍的流音,徘徊著:「我從來不知道的。我——我都不知道。」
芝安想,孩子的瞳孔永遠通往琉璃的心,也並不是很多人都明白。
反口的百合終於交流了兩岸景緻,而誰都無須擔負童年的責任。其實芝安懂得,即使同根並蒂,也有不同的命數,無從較量;她亦深知,一世的福祉與哀傷,最難評估。
芝安行經姊姊去國後的房間,臨走前的紊亂皆成冷冷線條,四周卻留餘溫。她以眼拂空床,問自己:如果,如果她們終有日各自在異處吐蕊,該是什麼心情?
回到自己的房間,芝安翻開桌上的飾品,背後寫著:妹,生日快樂。姊贈。
這些年芝安深深體會,凡手足皆是最初且永恆的密友,原不該被塑成比較的對象,那將是危機的起點。
她又想起剛才姊姊揮手告別的神采,明亮開朗。芝平的單純直接,反而較像一個無心事般的妹妹。
她們都無須回頭,往事框在泛黃的相片裡。
扮演一株連身百合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尤其是要真正發現彼此竟是此生此世唯一的,不可再有的姊妹。芝平與芝安曾經錯過一段長路。
芝安拿起桌上的飾品,搖一搖,想到姐姐這次只不過是離家去玩而已,不禁笑了起來。(作者現為台大中文研究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