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與再現──大園尖山遺址探索

此時，一個「意外」，讓曾在驚鴻一瞥中被考古學界視為至寶的大園遺址重見天日，也破除了此地「荒蕪之區」的百年印象。當桃園台地境內迄今唯一經過正式挖掘的遺址出土，大量石器、石斧、石鑄、石硾、狩獵用具、紡輪、礪石、陶器、土器殘片等遠古工具一一展現在鄉民面前時，曾經失落的時間有了再現機會，隱隱間，彷彿再看見3,000年前居住在尖山沙丘上人們生活的樣貌。

場景1 ──再一次發現
時間：2006年3月底
地點：大園國小校園

這天，台灣國境門戶所在的百年老校──大園國小校園操場，交織著刺耳的飛機聲與孩童的嬉鬧聲。司令台後方，3層樓高的五、六年級老舊教室旁，一群工人正忙著老廁所翻新的工程。

「扣~扣~扣~」，鑽土聲與工人制式的動作既不協調卻又存在於同一時間點。到大園國小訪友的台北縣三峽國中陳得仁老師，在校園散步時，拾起散落於地面上的「奇怪石頭」，他心中浮起的念頭，恰與當年第一位發現尖山遺址的教師張流水記載不謀而合：「挖出石塊與他處不同」。

這一撿，撿到了3,000年前的「寶物」。陳得仁將「奇怪石頭」送到中研院，委請研究員陳光祖代為鑑定，發現該批「石頭」隸屬史前文化，年代與台東卑南遺址相當，他們馬上提報桃園縣文化局文化資產審議委員會。文化局不願見遺址遭人為破壞，於是請教育局暫停大園國小校舍翻新計劃，同時兩局共同出資185萬元委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考古團隊進駐開挖。

考古團隊召集人劉益昌勘查後，確認此為彌足珍貴的台灣史前文化遺址，決定進行計劃性挖掘，再視結果是否申報為國家古蹟。

早在一甲子前，大園國小現址建校時就已經發現的遺址，終於在去年舊校舍改建時重見天日。在探坑（左圖）中挖掘出的史前文物，包括圓山文化和植物園文化兩個年代層的陶片、石器等文物。

場景2 ──進駐、開挖
時間：2007年4月、5月
地點：大園國小司令台後方

距離民國41年大園尖山遺址首次挖，55年後，大園尖山遺址進行第2次專業性開挖。

4月中旬，已進駐大園國小的考古團隊研究助理鍾國風，依照召集人劉益昌指示，拿著圓鍬在操場司令台後方的柏油路選擇4處地點開挖。不一會功夫，在一公尺深處就挖到零星石器和陶片。

5月8日，蹲在4個約2公尺立方大小的探坑邊，劉益昌一邊拿起在淺層挖到的粗製石器和陶器碎片，一邊對著桃園縣縣長朱立倫解釋著：「用肉眼就可分辨這是史前文物，因為土壤夾雜著紅土和黑土……」

早在一甲子前，大園國小現址建校時就已經發現的遺址，終於在去年舊校舍改建時重見天日。在探坑（左圖）中挖掘出的史前文物，包括圓山文化和植物園文化兩個年代層的陶片、石器等文物。

場景3 ──試掘成果說明
時間：2007年6月21日
地點：大園國小活動中心

透過人工深層鑽探與地表調查測繪方式，考古團隊在4個探坑中，挖出約20箱的大量陶片、陶甕、箭鏃、網墜等文物。

「在第一次小抽樣中發現大量文物，目前已著手遺物清洗、晾乾、編號等作業，未來將進一步進行科學鑑定工作，從中也可推測這裡可能是桃竹苗地區史前人類活動最大的聚落遺跡。」手拿麥克風的劉益昌在記者會上公佈遺址挖掘成果。

「將來就朝著遺址保存和學校共存的方向走！」桃園縣文化局長陳學聖、教育局長張明文與大園國小校長蘇焜郎討論著。

考古團隊繼續針對遺址範圍及其保存與破壞狀態進行鑽探與評估，調查結果與文物保存建議將於今年底出爐。

每5分鐘經過的刺耳飛機聲，交織著孩童下課嬉鬧聲，是位於國門之鄉的大園國小學生「獨享」權利。在尖山史前遺址出土後，他們有可能成為台灣第一個與古蹟保存共存的小學。

大園人史前生活樣貌

天際響起的，是每5分鐘必定「報到」的刺耳飛機聲；地面與之競囂的，是國小孩童在操場上奔跑投籃的吆喝聲。透過考古探勘之眼的轉化，隱隱間，穿越3,000年時間之河，熱鬧的運動操場剎那間變成了37公尺、相當於12層樓高的尖山南側緩坡面。

坡面上，聚集著人群，身高約130公分、黑髮褐膚的他們，正拿著從尖山周圍河床所搬運上山的卵石為石料，以敲擊、打剝、磨製方式，製造農耕用的肩石斧、三角型帶孔石鏃，以及因為長年綁著魚線而形成槽痕的捕魚網墜。不遠處，燒石的灰窯裊裊而升起陣陣煙霧。

另一群人則拿著帶有拍印紋飾的素面泥質陶罐，準備到百公尺外的溪流汲水。為了儲存大量石器，這個史前時代中型聚落的人們，也在家屋建築附近挖土掘洞。他們利用附近砍下的樹木作為深達1.3公尺的石砌洞穴柱子；同時環保概念不比現代人差的他們，也在地面挖出深約2公尺的灰坑，用來堆積垃圾。

「初識」於建校之初

時光回溯至盛暑下的大園國小校園。其實，舊名「大坵園」的桃園縣大園鄉，日據時代便以「尖山遺址」著名，而遺址的發現與大園國小建校更早有關係。根據《大園鄉史》記載，1943年（明治13年），年輕教師張流水在校內撿到幾塊不起眼的陶片。文化素養深厚、警覺性也高的張老師，將陶片送給他的老師──日本著名考古學者國分直一研究，「至此大園尖山遺址，始為考古者所識。」

國分直一教授於1949年發表〈關於最近踏查之新竹縣及台北縣之海邊遺跡〉一文中所述，「遺跡散布於尖山，標高37.1公尺，面積約5甲之斜坡地之全面。」可證明早在一甲子前，首度「現身」的遺址範圍之大、之廣。

古物出土適逢二戰末期，兵災戰禍無人聞問，等再次受到青睞卻又是10年後。1952年（民國41年），台大考古人類學系在石璋如教授領導下進駐大園國小開挖，出土文物以陶類及石類為主，包括陶片、陶蓋、罐形器、石斧、石杵、石錛、石刀、石鏃、網墜等約二萬片。但當時國府初遷來台，百廢待舉，遺址探勘工作草草落幕。

即便於民國81年，大園尖山遺址曾被台灣考古學界選為桃園縣境內唯一重要考古遺址，並建議列入暫定古蹟予以保護，但仍然不受重視。直到民國93年，行政院內政部進行「台閩地區考古遺址普查研究計劃」，才發現大園尖山遺址類型屬於台灣新石器時代晚期、接近圓山文晚期與植物園文化早期的遺跡，其文化資產評鑑等級高達3.5（最高為4級），「價值」相當於國家一級古蹟。

「大園有遺址？我在這裡住了好幾年都沒聽說過！」在距離國小百來公尺處的市區安養院工作的王小姐和大部分鄉民一樣，絲毫不知道她與3,000年遺跡的距離竟如貼近。

「尖山遺址很早就有發現記載，但民國41年挖掘時，文化資產法尚未通過，因此無法申請為縣定古蹟。所以連每天到學校運動的地方居民都不知道有遺址，自然不足為奇了！」在大園鄉居住70年以上，師專一畢業即在大園國小服務的鄭明枝校長表示。

中研院史語所考古團隊正在大園國小校園外圍處，探勘尖山遺址可能的實際範圍，發現除涵蓋大園國小整個校園，甚至擴及機場外圍的私人停車場。

重要性1：桃園台地最完整的遺址

真正讓大園鄉民重視，則是起於去年校舍重建期間的「意外」，才讓埋藏於地底3,000年的尖山遺址重見天日。

「台灣考古界權威張光直教授曾說：『遺址重要性高低的判準，在於能夠提供學者解釋人類過去歷史資訊的多寡。』而僅在這次遺址小抽樣挖掘中，就可以發現該文化層的區域廣大且資訊密實，」中研院史語所考古組研究員劉益昌一語點出大園尖山遺址的價值。他表示，遺跡的樣貌非常多，包括房子、存放物品（窖藏坑）和存放垃圾（廢棄坑）的灰坑，足以提供3,000年前人類在桃園台地活動的完整訊息。

從量來說，劉益昌表示，由於桃竹苗台地缺水，正如二、三百年前從南往北開墾的漢人來到新竹後，便跳過此地直接進入台北盆地一樣，史前人類在此也少有大型聚落，而大園尖山遺址則是整個桃園台地罕見的大型遺址。根據這次地面調查與土質探勘結果，即發現遺址範圍大過整個大園國小，超過5公頃，相當於半個中正紀念堂（台灣民主紀念廣場）。

就質而言，在4處探坑中，考古團隊以定點探測方式向下挖掘，發現大量史前人類「碳化」遺物，證明地層下古物含量相當豐富。劉益昌解釋，所謂碳化，指的是史前人類的火燒遺跡，除有木炭使用跡象外，還有各式各樣如柱樑等的燒灼餘燼殘留物。

以年代定位法研判部分褐色陶片等遺物，尖山遺址文化層除了包含「圓山」和「植物園」兩個文化層外，在其下方，還出現了性質不同、考古學上所謂的「第三文化層」，目前判斷是介於新石器時代中期與晚期、距今約4,000年前的「訊塘埔文化」。

由於「訊塘埔文化」的各遺址多散佈在台灣北部，若能證實，也將證明曾經在桃園台地生活的史前人類，其互動或是對外貿易接觸往來範圍，除了陸路的桃園沖積扇區域外，還利用海路擴展至北台灣淡水河一帶與台北盆地內，甚至遠達苗栗、台中和花蓮，其進步程度令人讚嘆。但由於科學鑑定結果還不甚清楚，還需更進一步調查。

重要性2；釐清新石器文化延續與否爭議

更重要的是，大園尖山遺址的出土，也讓台灣考古學上長久以來對於圓山植物園的文化承襲爭議有了答案。

劉益昌表示，經碳14定年，台灣歷史約6,000多年，一路以來，史前人類到台灣原住民的文化發展一脈相承，沒有間斷。

「『變化跟斷裂』是兩回事，像猶太人被趕出以色列，從此在這塊土地上失去蹤影，就是『斷』，而南島系民族在台灣島上發展只有『變』而沒有『斷』。但在文化承接過程中，變化力量是自發的還是外來力量引起的？也有值得探討的空間，」劉益昌指出爭議源由。

目前，在台灣考古學上的發現，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以圓山和植物園文化為主，前者分佈年代約距今4,500年，後者則延伸至2,000年前，兩個文化層共紀錄了約2,500年的歷史。然而，兩者是連續性的傳承關係，抑或是受外來力量引動的取代關係？（亦即後起的植物園文化滅絕、取代了原先的圓山文化）成了長期困擾台灣考古學界的議題。

早在1960年代，張光直教授根據出土遺跡發現，植物園文化含有極類似大陸東南沿海才有的方格厚陶器物，有可能是不久前才從別的地方來到台灣生根定居的文化體系。而劉益昌的老師、台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宋文薰則推測，圓山文化與北部其他文化並沒有直接關係，是從外部的中國廣東東部或福建南部韓江流域移居到台灣，其種族、語系、器物與生活習性，都與隸屬南島語系的台灣原住島民不同。

另也有學者不同意，他們認為根本沒有植物園文化，只有圓山期和植物園期，那只是同一種文化的不同發展階段。眾說紛紜中，台灣史前人類的起源與變遷圖像也因此遲遲無法定調。

大園尖山遺址的發現，一舉解開了此議題的模糊面紗。根據中研院考古團隊初步認定，大園尖山遺址出土文物包含兩個文化層年代，經碳14定年後，應確定橫跨2,500年時間。而從出土石器可以發現，該處「兼容植物園文化的質地和圓山文化的器型，這就是漸變歷程的證明，」劉益昌一邊拿起出土石器殘片一邊解說，此足以證明圓山文化與植物園文化是同屬南島體系的連續性文化發展，只是中間曾接受外來力量的「少量」影響，因而形成不同變貌。至於這個少量影響為何，現在尚無定論。

「噹~噹~噹~」，校園中最令人欣喜的下課鐘再度響起了，迫不及待「搶攻」地盤的小學生立即佔據了整個操場。看在考古團隊眼中，只能祈禱孩童不要在奔馳跳躍中，粉碎了3,000年前老祖宗的遺物，也祈禱失落的世界終有一天能再現眼前，讓殘跡轉化為真正的價值，深植於孩童的心靈。

早在一甲子前，大園國小現址建校時就已經發現的遺址，終於在去年舊校舍改建時重見天日。在探坑（左圖）中挖掘出的史前文物，包括圓山文化和植物園文化兩個年代層的陶片、石器等文物。

早在一甲子前，大園國小現址建校時就已經發現的遺址，終於在去年舊校舍改建時重見天日。在探坑（左圖）中挖掘出的史前文物，包括圓山文化和植物園文化兩個年代層的陶片、石器等文物。

早在一甲子前，大園國小現址建校時就已經發現的遺址，終於在去年舊校舍改建時重見天日。在探坑（左圖）中挖掘出的史前文物，包括圓山文化和植物園文化兩個年代層的陶片、石器等文物。

早在一甲子前，大園國小現址建校時就已經發現的遺址，終於在去年舊校舍改建時重見天日。在探坑（左圖）中挖掘出的史前文物，包括圓山文化和植物園文化兩個年代層的陶片、石器等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