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年前,我去日本見習,曾經去參觀過「科學技術館」。館內有個可以容納幾十個人的半球形的視聽室,一邊放映電影,一邊播出音響。我戲稱它為蒙古包。這個實驗性兼展示性的視聽室,恐怕是當時日本最好的音響設備之一了。我坐在裏面的地毯上,看著牆上的畫面,聽著從四面八方的擴音器發出來的聲音。那時,播放的是巨無霸波音七四七的起飛情形。
這些設備的投資,是相當龐大的吧。這是科技文明往前推進的挑戰及其成果,也表達出人類想突破科技極限的雄心。但是,在我的感覺中,不管是銀幕上的映像,或是從那些擴音器播放出來的聲音,離開完美的境界,都尚有一段距離。
這時,我突然領悟到「極限」兩字的意義。它正像一座橫亙在眼前,巨大的山壁。
科技有極限,文學藝術也有極限。美國計畫花六十億美元的鉅款,建造一座周長六十英哩的加速器,它雖然可以使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卻依然無法達到光速。
任何企求突破或接近極限的努力,都是值得鼓勵和敬佩的。這正是人類進步的原動力,也是人類遙遠而永恆的目標。
我不反對完美的追求和對極限的挑戰。我也不反對對某種事物的執著或迷戀。但是,我更希望,一個人能想想實際的景況。
自然依然是自然。自然依然有其神秘和奧妙,自然依然有巨大無比的力量。
過份的執著,往往使人忘記謙虛。執迷於昂貴的高科技音響的人,往往會忘掉從電視天線上滴下來的小水滴的聲音。有時,也許一滴水滴,比一套音響更有能力表達純美的聲音。
同樣的,一個過份執迷的人,往往不能像一個年邁的老嫗,想從一炷香聽到它燃燒時所發出的聲音。實際上,機器的雜音,甚至於自己心臟鼓動的聲音,就足以淹滅它了。也許,一個人,必須在完全寧靜的狀態,才可以聽到香在燃燒的微弱聲音吧。也許,這正是科技所無法達到的境界吧。
人要由平凡出發,要滿足於平凡。在科技發達的今天,這正是一個重要的啟示,人的智慧往往不是來自極端,而是來自平凡。
這,也許就是我寫「音響」的動機和意義吧。

(李翎)
蒙古包
楊玉磬的唯一嗜好是音響。他對音響的嗜好,已有十五年的歷史了。他喜歡聽,更喜自己組合。他讀的雖然是文科,卻自修讀了不少音樂和電音系統方面的書。他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當年考大學的時候,沒有聽從父親的話去投考理工科。
他會對音響感到興趣,可說是很偶然的。那時,他還是高中生,有一次和幾個同學到一個姓何的同學家聽音樂。那時候,由於價錢昂貴,要聽好的電唱機和唱片還不是很容易的事。
以後,他就常常到何姓同學家聽唱片。他所以考文科,也是受到這個同學的影響的。他知道那些西洋的音樂,都和西洋文學有深厚的關係。他更想,有一天要用原文去瞭解那些音樂。
他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但那個同學卻考到南部的大學,以後兩個人見面的機會也自然變少了。
但,在大學裡,他有了新的朋友。這些朋友當中,有的不但喜歡音樂,更會自己演奏各種不同的樂器。由於這些朋友的影響,他對音響的瞭解也更為深入、更為廣泛。課餘,他也翻譯一點有關音樂或音樂家的文章在雜誌上發表。
同時,他也常常去聽演奏會。在聽演奏會之前,或聽完之後,他也會讀一些有關的文章,聽一些同樣曲子的唱片,來做比較。
在許多西洋音樂家當中,他最喜歡莫札特的作品。他覺得莫札特是一位天才。他認為天才的意義,不僅是對於藝術本身的能力或成就,更應該是他賦予作品的永久性的特質。莫札特一生潦倒,他的作品,不但沒有感染到悲沉的訊息,反而充滿著對於生命的欣喜和歡樂。
因此,他不但收集莫札特的唱片,也收集他的傳記,包括中文和外文,以及他的肖像。他所收集的唱片,有原版,也有翻版。光是周彼得交響曲,他就收集有美國、英國、德國、奧地利各國名指揮家和樂團的不同版本達廿多種。當然,這不是一兩天的事,而是十多年來的成果。
他大學畢業之後,就留在學校裏當助教,後來再升任講師。除了教書和研究以外,他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都花在音樂的欣賞和音響的組合上。幾乎所有比較出色的音樂會,他都不會錯過。但在台北,音樂會的次數畢竟太少,而且他能滿意的更是不多。
所以,他一下班回來,往往先要躲到他的音樂廳裡。他的音樂廳,本來就是他的房間。最先,他還在高中的時候,他只有一架小小的收音機。他要了各電台的節目表,每天輪流聽著他所喜愛的音樂。
到了大學,他買了一架電唱機,很普通的那一種,但如以當時的物價折算,還是一筆相當的數目。當時,以他的能力只能買一些翻版的唱片,但翻版的唱片雜音太多。那時,要欣賞更好的音樂,只好去找朋友,但有時碰到他最喜愛的曲子,他也會橫著心,買一兩張原版的唱片,躲在家媕R靜地聽著。
後來,他也買了一架帶盤式錄音機。那時,還沒有所謂卡式錄音機。他一有空,就出去找朋友錄音。
他還記得,他當助教時的第一個月薪水是拿去買電唱收音機。當時,買一架普通的電唱收音機,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夠。但他還是買了。那時,這種設備很簡單,他越聽越不能滿意,他認為雜音太多,音效也不佳。
以後,有了音響,又有了所謂高傳真的音響,一年比一年進步,價錢也越來越貴,但在他看來,離完美的境界還是相當的遠。
那時,他認為最好的音響設備,是要靠自己來裝置的。他先買了一些有關的書籍來閱讀,再買些零件來配合。他做過各種嘗試,有次,更把一隻價格高昂的揚聲器燒掉了,而且差一點引起火災。
他所用的零件配件,也儘量用品質較好的。有時候,他還託朋友到國外去替他選購。他知道有些零件或配件要到日本去買,有些要用荷蘭的產品。他越裝越大,卻一直無法滿意。但他一點也不灰心。
有一個從日本回來的朋友曾經告訴他,在日本一家科學館裡,有一座大音響系統。這個音響系統,就像一個半球體的大天蓋,牆上裝配著大小三百多支高低音揚聲器,還配著電子的自動控制系統,調節聲道、音量、音色和音效。據說這種半球體的音響系統音效最好,可以從每一個方面傳來各種的聲音。據說,這個音響室堶惜@次可以容納幾十個聽眾。要設計那麼大規模的音響設備,恐怕不是他的力量所能及的,這是他唯一的遺憾。
但他並不死心。他在屋頂的陽台上建造了一間類似的音響室,規模雖然沒有那麼大,但是也可以裝上十六個喇叭。他自己把這個半球體的音響室命名為「蒙古包」。
以他目前的能力,還不能夠裝置電子的自動控制設備,但他已可以自己操作,使每一個喇叭,從不同的方向傳來不同的聲音。他雖然還無法滿足,但他認為全台北市,在個人方面,恐怕沒有人有這種完善的設備,有時也邀請幾個同好前來欣賞。
他更喜歡獨自一個人躲在裏面。他覺得,只有這種時間,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他買好的唱片,有時也自己錄音。他在裏面的時候,最不喜歡有家人打擾他。有時,他一進去,就連飯也忘掉吃,家人也不敢來叫他。
他時常覺得可惜,因為他的錄音設備雖然好,卻還是不能滿意,而且不能帶出去。因為他除了錄音樂以外,後來也喜歡一些自然的聲音,如風、雨或雷聲。他也錄過嬰兒的哭聲、狗的吠聲、羊的咩聲、或貓的調情聲。
這時候,他也會拿自然的聲音來和音樂比較。有時候,他會覺得音樂有無比的力量;有時候也會感到音樂的無力和失色。他覺得,像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雖然精美,但描寫鳥聲的那一段,實在單調而乏味。他也錄了一些,自己認為更優美的鳥聲。
他的音響室的隔音設備也做得很好。因此,雖然外邊有大太陽,他也可以躲在裏面聆聽清晨的鳥聲,他更喜歡在平靜的夜晚,放聽海濤的怒吼。
他常常覺得,在這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能有這種享受,而這才是人生的真正意義。
雷雨
楊玉磬獨自一個人在他的音響室裡,放了一段雨打塑膠簷板的聲音。他認為這一次的錄音相當成功。緊密的雨聲從四周傳過來,好像真正置身在豪雨中。
他有時把聲音放小,有時放大,有時多用高音喇叭,有時多用低聲喇叭,他要聽不同的聲音,更要注意不同的配合。
實際上,他覺得雨打塑膠板的聲音未免吵擾了一些,所以他再把聲音轉小,雨好像忽然遠揚而去。他覺得這樣樂趣,不比聽交響曲遜色。
就在他把聲音再轉大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雜音。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呢?他再轉回去,重新放過。這一次,他依然聽到了。那是什麼聲音呢?他仔細地聽著,再轉回重放,一連好幾次,他終於聽出來了。那是機車的馬達聲。那聲音雖然很小,卻聽得見。他放幾次,好像越聽越清楚。
當時錄音的時候,怎麼沒有聽到呢?他很失望,把那一卷錄音全部洗掉。
當然,他並沒有忘掉音樂給他的樂趣,尤其是莫札特。到現在,他仍然認為莫札特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但,對貝多芬,他就比較無法接受,尤其是田園交響曲的那個樂章,那裏面的聲音顯得那麼平板和單調。他自己錄過的鳥聲就不下十種。而且,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錄音當時他所看到的情景。有些小鳥靜靜地叫著,有些不停地甩動著尾巴。他覺得這是他自己的世界,但他自信,別人也可以欣賞那些聲音,甚至於聲音背後的活潑情景。
他又拿出最近的一些錄音出來不停地放著。剛才那一卷的失敗,使他急於想得到一些完美的製作。
他把錄音帶裝好之後,就把錄音室裏的電燈關掉,只剩下幾盞小小的紅色和綠色信號燈。
他有時坐著,有時躺著,聲音從各方面傳過來。有時,他覺得某方向的聲音太強,或太弱,他就起來調節一下,而後又坐下來,或躺下。
就在那時候,所有的聲音戛然停止,所有的信號燈也全部熄滅。他把電燈的開關扭上扭下,卻扭不亮。所有的電源都斷了。
怎麼搞的?他怔了。裏面是一片漆黑。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形。那時,他剛建好音響室不久,母親有事找他,他卻從裏面鎖著,怎麼也叫不開,母親只好把電源切斷。
當時,他很氣惱,也頂了母親一句,他好像看到母親的眼睛噙著淚水。
今天,是不是母親又切斷了電源?如果是,是為了什麼?
他把門打開,忽然,一陣涼氣迎面襲進來。他從裏面望出去,門外是一片豪雨,時而有閃電閃過。天已黑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了這麼大的雨。
他看看天空,天空是一片墨黑。他再看看四周,可以看到的,全是一片墨黑。難道是停電了?也許是雷打到了電源。
閃電又從天上劈下,把四周照得通亮,而後一熄,四下又歸於墨黑。接著,雷聲又猛擊下來。雷聲又厲又脆,拖著隆隆地尾聲。聲音一過,天上又劃出一道屈曲的閃光,把四周的樓房的輪廓都照了出來。顏色是那麼地蒼白。但只那麼一閃,他還沒看清楚,就又熄了。這一次,似乎比剛才的還要急厲,還要挨近。
他再仔細地望著外面,果然是停電了,想錄音,也是不可能的了。
以前,他也曾經有過幾次機會可以錄雷聲,都因關在裏面而錯過了。這一次,又不巧碰到了停電。其實,就是沒有停電,也一定像前幾次那樣關在裏面,沒有人告訴他而再錯過。
隔音設備太好,反而有這種缺點,但他還是希望寧願有這種缺點,才不會干擾他。而其實,這正是他所追求的完善境界。
他依然站在門邊。雨不停地潑濺進來。這音響室是不能弄濕的。他再把門關住。堶惇O一片漆黑,也是一片闃靜的世界。
他靜靜地躺著。他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那是自己的呼吸聲,還伴著一點細微的嘆氣聲。他摒住氣聆聽著。依然有聲音。那是他的血液流動的聲音,他好像透過血液的流動也聽到了心臟的鼓動聲。難道這世界,沒有完全靜寂的聲音嗎?
就在這一問,他好像又聽到了自己的嘆氣聲。有什麼可嘆氣的?他在心裡想著,嘆氣停電?不能聽音響?也不能錄音?
他再度屏氣。這一次,他好像可以聽到很微弱的雷聲,和從門的細縫洩漏進來的一點微光。雷電好像不是在身邊,而是在很遙遠的地方,在不屬於他的世界。他實在不相信,外面正是雷雨交加的天地。
不,不可能的。那一點光線似乎不會錯。但那一點聲音,他卻一點也沒有把握。他的耳朵是經過訓練的,應該很銳利才對。但他卻分辨不出那是不是真的雷聲,還是發自自己體內的聲音。那聲音那麼遠,卻又好像在身邊。他在尋索,但那聲音卻是那麼捉摸不定。
難道那聲音要跟他作對?他再仔細的聽,依然好像有什麼聲音,也依然好像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就在他的精神略為鬆懈的時候,他又好像聽到了那聲音。那麼微弱,而又那麼沉遠。
他到門邊,想把門打開,但立即又住手。不,不能夠,他對自己說。他必須用自己的耳朵來分辨。但他依然不能成功。
他覺得心頭有一股悶氣,一直往上衝,也一直向身體的各部位擴張,好像整個身體都要炸開一般。他沒有過這種經驗。是因為他分辨不出那聲音使然的嗎?
他沒有辦法,只好把門打開。一陣涼氣,帶著雨水迎面撲進來。他倒抽了一口氣。雷電依然閃爍不停,時近時遠。
忽然,閃光一亮,那麼亮,他感到眼睛無法睜開,也那麼近,好像就打在屋頂的一角。他還沒來得及想,霹靂的一聲也跟著下來了。他好像還可以看到眼前火花閃閃。他反射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臟在急跳,他的耳朵在鳴響不已。
他又把門關上。他躺在地上,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他的心臟繼續急激地跳著,他的耳朵依然在響著嗡嗡的聲音,好像是音響設備發出來的雜音。
水滴
楊玉磬躺在音響室的地上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一睜眼,電已恢復,剛才沒有放完的錄音帶已放完,自動地停下來,只剩下幾盞信號燈在那裏閃爍著。
他忽然想起外邊雷雨交加的事。電已來了,是不是雷雨都停了?這種驟起的雷雨,往往也停得很快。
如果還沒有停,現在也許可以錄音。適才,他就一直想錄音,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他雖然這樣想,人卻懶懶地躺著。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為什麼呢?難道他真的不想錄音了?
他所躺著的地板是特製的。音響室的每一寸牆壁和地板,都要考慮到聲音的吸收和反射效果。
他忽然覺得肚子有點餓。自下班回來,他就一直關在音響室裡,把一切的事都拋在腦後,包括吃晚飯。
母親常常說,不吃飯,甚至於不按時吃飯,就會弄壞腸胃。他想起母親說話時的神情。母親喜歡緊鎖著眉頭。
他伸手把電源切掉,又躺了一下。應該下去了,他對自己說,既然不想聽音響,何必待在這裡。但他還是不想動。
他又想起外面的雷雨。雷雨真的停了嗎?就是沒有停,他能錄音嗎?他想起上次曾經想弄一架自動發電設備。他只是想一下,因為停電的機會畢竟很少,而且母親再也不會關掉他的電源了。
如果他有自動發電,剛才不就可以錄音嗎?
他又想到那些閃電、那些雨。他靜靜地想著,好像那些雨還在下著,雷還在打著。有一次還打在屋角,他好像還可以看到雷擊在屋角時迸出來的火花。
他能把那些情景都錄下來嗎?他上一次也錄過雷聲。那次是遠雷,效果並不好,不能算成功。
這一次,也許可以錄好一點,但會像他自己真正聽到的那樣嗎?根據上次的經驗,如果聲音放得太小,又不像;如果聲音太大,雜音又太多,沒有真正的雷聲那麼脆厲。
他上次錄過的,也洗掉了,目前已沒有雷聲的錄音。但像剛才的,他能錄嗎?他雖然心有未甘,但他已感覺到音響設備好像有它的極限。
他忽然覺得耳朵又有一點聲音,好像是剛才那種悶聲。難道外邊真的還在打雷嗎?如果是,電怎麼會來?
他再屏息。這一次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有自己的腸胃咕嚕響著的聲音。
他打開門,外面是一片清澄。雨也停了,雷也沒有了。空氣是那麼清鮮和爽利。他往四周一看,電燈已亮了,可能是因為時間已不早,有些房間裏已熄燈了。
他手上沒有戴表,因為手錶的聲音和手錶本身都是干擾。
他望著天空,雨後的星星好像洗過,顯得格外晶亮。
聽說,每一個星星都是一個巨大的核子反應爐。那星星也應該有聲音的吧。每次看到星星,他都這樣想著,只因為它們太遠,無法聽到而已。
他把音響室的門關好。有一次,他沒關好,門被風吹開,吹了好多沙進去。
忽然間,他聽到了一種聲音。篤!那聲音並不大,卻那麼清晰,那麼輕脆。那是什麼聲音?他順著聲音的方向一望,是從天線上滴下的水滴聲音。他再看看天線,天線的橫桿上,有一排排水珠在緩緩地移動著,慢慢凝成較大的水珠,而後滴下去,篤!
他忽然想把這聲音錄下來。他沒有錄過水滴的聲音。今晚又是這麼寂靜,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他伸手去開門,但又放了下來。他能夠嗎?如果他真的能錄下來,是不是會有意義呢?他覺得水珠凝集的過程,好像要比那滴下來的聲音更有意思。但水珠凝成的過程,卻是一片寧靜。
光線雖然不強,水珠卻可以看得很清楚,而且也顯得格外晶瑩。各種不同的光,在水珠裏閃動。那是一種淚水?天上的淚水?他為什麼會有這種聯想呢?
水滴凝集得很慢,而且越來越慢。他直望著那些水滴,突然伸手過去,用手指在天線的橫桿上輕輕揩過,小水珠急速地集成大水珠,篤!篤!篤!
一枝橫桿上的水,好像都被他揩光了。他等著,水珠卻再也凝集不起來。他很懊悔剛才用手指去揩它。他想再等一下。
他有個攝影的朋友,要照一張風景片,有時要等一個下午。他以前也有這種耐性,但今天晚上為什麼會失去這種耐性呢?
他望著那天線。另外幾根橫桿上,仍然有水滴,只是凝集得很慢。他伸出手指,而後又縮了回來。
水滴在上面盤桓著。該凝成水珠的,會自然凝集,該滴下來的,會自然滴下來,剩下的,就會在上面乾掉的吧。
他想著,轉頭走到樓梯口,慢慢地下來。
聽香
門並沒有鎖。楊玉磬推門進去。母親還沒有睡,坐在大廳裏的八仙桌前。大廳裏只有她一個人。父親可能已進去睡覺了。他望望牆上的鐘,已十二點五分了。
他想問母親為什麼還沒去睡,但她好像沒有注意到他進來。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棉被和枕頭都疊得那麼整齊,是母親替他弄的吧?書桌上放著一些書,還是他早上出去的樣子。這些東西,母親是從來不摸觸的。
他在房間裡站著幾秒鐘,又折回大廳。但他走到走道的一半,又停了下來。整個房子,顯得又寬敝又清靜。
以前,家裏還有兩個妹妹,現在都出嫁了,家裏只剩下父母親和他三個人。
母親為什麼不去睡覺?她是在等他?以前,她也常常坐在大廳裏等他。但他覺得今天晚上母親有點異樣。她好像在沉思。她會想著什麼呢?
她在想著父親嗎?最近父親身體好像不太好,經常在吃藥。
他在想著妹妹嗎?妹妹都已出嫁了,而且都住在市內,也常常回來看看父母親,有時也會把小孩留下來陪母親。有孩子來的時候,家裏很熱鬧,但孩子一走,家裏就顯得非常空洞。
有時,母親也會去看她們。但她每次去看妹妹,都是當天回來,因為她怕父親沒有伴。其實,她也好像在想著他。
妹妹她們家庭都算小康以上。只是大妹夫因為做生意關係,經常在外面應酬,聽說還有外遇。大妹很受不了,這當然也影響到母親的情緒。
除了這以外,母親也會想著他。他現在已卅五歲了,還不想結婚。以前,母親也常常催他,但現在已什麼都不說了。
其實,他並不是不想結婚,只是他常常覺得分不出時間來談戀愛。當然,結婚也會增加許多干擾,尤其是妻子不能理解他的時候,事情就麻煩了。
平常,母親在等他的時候,一看他進來,總會問他一兩句,但今天晚上卻什麼都不說。這反而使他覺得奇怪。
他在走道上想了一下,又走到大廳。母親還和他剛才進來時一樣,靜靜地坐在八仙桌前,眼睛直望著前方的一點。她緊鎖著眉頭,好像在深思。她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但白髮已多於黑髮,已失去了光澤。她的雙手都擱在桌上,看來又皺又黑。
他順著母親的視線看過去。母親雙眼注視著八仙桌上的一炷香。那一炷香是挺挺地插在削成半截的蘿蔔上。煙從香條的尖端嬝嬝而上。他再仔細地看,那炷香也在輕微地擺動著。香的尖頭有一小點的火,雖然不明顯,卻也在一亮一亮的。
母親依然緊鎖著眉頭,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那炷香。
他以前看過母親在燒香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那時候,她的嘴還會|動,眼睛也會眨著。但今天晚上,她的嘴是緊閉著的。眼睛也眨動,但卻不像從前那樣明顯。
他走到母親身邊,母親依然沒有動靜。他隨著母親的眼睛再看那一炷香,但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
香在燒著,尖端慢慢燒成白色的灰,慢慢地彎著,而後折斷掉下,露出鮮紅的火,而後又燒成白色的灰,斷落下來,周而復始。香灰掉下來,掉落到蘿蔔上,再滾到八仙桌面,但也有直接掉在桌面上,撒開。
香灰那麼輕,一點聲響也沒有。他想起剛才在屋頂上看到的水滴。
母親的雙眼依然注視著一炷香。夜太靜了,他好像感到有點不安。
「阿母,你在做什麼?」
但母親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沒有回答他。
「阿母,你在做什麼?」
母親的眼睛眨了一下,好像已聽到了他的話,但仍然沒有回答他。
「阿母,你在做什麼?」
「我?我在聽香。」
「聽香?」
他想起以前小時候,他們還住在舊鎮,母親曾經告訴過他,在舊鎮有一種習俗,當一個人在新年有了重大的計畫,無法決定的時候,就在元宵後,燒了三炷香,在神明前祈求一個方向,拿著香,到附近人家偷聽所說的第一句話,用來卜吉凶,做為行動的取捨標準。但母親現在說的聽香,恐怕不是那一種吧。
「聽香?」
「你有沒有看到這炷香在燃燒?」
「有呀。」
「你有沒有聽到它燃燒的聲音?」
「沒有。」
「真的沒有嗎?」
「沒有。難道阿母聽得到?」
「聽得到。」母親平靜地說:
「我也聽到香灰掉下的聲音。」
「…………」
「你先靜下來,全身所有的器官都靜下來,就可以聽到。」
母親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但在他聽來,那聲音卻像是晚上那一陣雷霆,往他頭頂上猛擊下來。
那炷香,真的有聲音嗎?還有那香灰?他看著母親,從她的神情看來,是不容許他懷疑的。
他摒住氣,但什麼也聽不到。也許他無法像母親所說,讓所有的器官都靜下來吧。
他忽然想起了天線上的水滴,和水滴下來的聲音。但水滴在天線的橫桿上移動,也一定有聲音的吧,只是他聽不到而已。
他也想起剛才在屋頂上望著天空時所看到的星星。據說每一個星星都是一個巨大的反應爐。核子在分裂和融合的時候,也一定會發出巨大的聲響吧,只是那些星星都太遠了,什麼也聽不到。
不要說核子反應爐,就是普通的火在燃燒的時候也會有聲音。香在燃燒時也一定有聲音的吧,只是太微弱了,他聽不見而已。但母親卻聽得到。他所能聽到的,恐怕只有雷響和水滴滴下來的聲音吧。
他又想起剛才想替雷聲和水滴聲錄音的事。如果香的燃燒真的有聲音,他能錄音嗎?就是他能錄音,錄下來的,又能聽見嗎?
「阿磬,你看看,這一炷香,就只剩下一點點了,它一燒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母親的聲音很平靜,她的表情也很平靜。她的眼睛依然望著那炷香。香還在燃燒著,煙從香尖輕輕上升,越升越高,也越稀薄。香頭的灰越來越長,而後慢慢地彎下,忽然折斷,掉落在蘿蔔上,濺散在桌面上。
他摒住氣,但依然什麼也聽不到。
香的煙燻著他的鼻子,也燻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