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敦維多利亞博物院東方部副館長柯律格博士的家鄉,是蘇格蘭東北方的港都亞伯丁。在他所主持的「中國外銷藝術與設計館」裡,有一只十八世紀的馬克杯,來自中國景德鎮;琺瑯彩描金的杯面上,畫的正是亞伯丁港口風光。
古物是時光的漏網之魚。尋常小杯,貌不驚人,比不得深宮上苑的官窯器皿、御覽諸寶;但它們遍遊大半地球、揉合中西文明、歷經兩百餘年的身世,卻在廿世紀末的今天,為一段面貌模糊的中西交流史,作了活生生的註腳。
七月中旬,倫敦攝政王街利博蒂百貨公司與日商合作開發的一爿無品牌日用品專賣店風光開幕。設計精美、質佳耐用,並且價位合理的訴求,為蕭條多時的購物街帶來意外高潮,卻也引起了此間有心人新的「東方恐懼症」。

這隻釉下藍法琅彩描金瓷杯,高十三點五公分,杯面上除了亞伯丁港口風光,還有「亞伯丁商業銀行字樣」,有可能拷貝自銀行券。(V&A博物院題供)(鄭元慶)
「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徵兆,日本人在此能以尋常用品大發利市,我們的業者那裡去了?」倫敦每日電訊報專欄作家指出,就像豐田汽車新近發展出身價超過賓士、積架的高級車,外型卻有樣學樣,小心揉合西方名廠設計,且使用洋腔洋調的品牌Lexus。他告誡讀者留心這個「居心叵測的商業殖民主義」。
讀到這裡,剛過完六三禁煙節的中國讀者大約要失聲而笑了。日本人不遠千里,提供大英子民物美價廉的日用品,又花下大筆銀錢作文化教育;難不成也要他們提著「和」槍大砲,打著自由貿易的幌子來賣大麻,才不居心叵測嗎?
東方貨物湧進歐洲,實則古已有之,於今為烈。利博蒂百貨公司早在百餘年前,就是以進口中、日百貨建立起信譽的;而倫敦維多利亞博物院裡,更陳列著兩世紀前數以千計「質佳耐用、設計精美」的東方貨。

這條絲繡披局製於十九世紀中葉,其上才子佳人、寶塔涼亭、舟柵往來,好不熱鬧,這是瑪麗皇后送給博物館的收藏。(V&A博物院提供)(V&A博物院提供)
維多利亞博物院底層的「中國外銷藝術與設計館」,展示的正是一六八○年以來,中國外銷歐洲的「舶來品」。比起故宮珍寶,它們看來難免粗拙,卻個個有段歷見甚廣的故事。
一座十九世紀初,高兩百六十七公分的八層琺瑯彩寶塔,像結婚蛋糕般一層層往上疊,可拆可組,裡頭的小人也可移動。籌備展覽時,可忙煞了護養組的先生女士。寶塔遠來客居,卻也並不孤單,它還有幾個同門兄弟,分別在白金漢宮和布萊頓別宮。
一艘精工雕造象牙畫舫,小人栩栩如生,小小支架窗靈活可啟;樓閣案頭上,還有折枝瓶供呢!一八○三年,小船隨著主人由廣東乘著大船漂洋過海,來到英國,又在主人身後寄旅此間。博物館員每生好奇,想拴上發條,讓它鬆鬆筋骨跑跑路,總為擔心年事過高而作罷。

將近兩百八十公分高的寶塔如何在百餘年前渡海來英?原來它層層相疊,可拆可組,這裏頭的遊客也可移動。(V&A博物院提供)(V&A博物院提供)
除了眼熟可辨的青花瓷器、絲繡床罩、花鳥壁紙、彩漆家具,好些型制、紋飾純為歐式的東西,竟也是如假包換的中國貨。
外銷館主持人柯律格博士有回取了幾件西式外銷瓷給一位中國瓷器專家看,對方說什麼也不肯相信它們出自中國工匠之手。
外銷工藝少小離家造成的模糊面貌,不但教國人他鄉遇舊、相見不識;僑居多年之後,連英國人也習焉不察,經常忘了它們的中國血統。
柯博士表示,這些早期中國工藝品遍佈英國鄉村宅邸,由於它們在英國傳統室內裝飾史上不可或缺的角色,一般人理所當然地以「榮譽英籍」看待它們。在過去,有關中國外銷工藝的研究,也多半包含在英國傢具史或室內裝飾史的領域裡,著重消費者的品賞,很少觸及製造者的這一面。

歐洲王公貴族之家,很少有找不著中國風味的室內裝飾,圖為德國慕尼黑葛王宮裏的壁紙。(鄭元慶)
如果指著一件外銷櫥櫃,問一位專攻英國家具的學者或鄉村宅邸專家:這是什麼?他或許會告訴你,這是十八世紀的英國時尚,當時的紳士淑女又是如何鍾愛這種描金漆器。接著再問:究竟是在那兒製造的呢?他想起來告訴你「中國」之後,還往往加上這樣的註腳:「瞧這些可憐的中國工匠,東西作得多巧啊!」
巧手神工的中國匠人,怎地忽然在大英帝國後裔的眼裡「可憐」了起來?這當然與十九世紀以來中國的積弱形象有關。問題是,三百年前西方商人冒險航行東方,只是為了賜給可憐的中國廉價勞工一點訂單?一六八○年代英屬東印度公司的東方貿易總值,佔全英進口總額的百分之十四,其中百分之廿的紅利分享股票投資人,還有餘利犒賞員工。千里迢迢、乘風破浪到中國採買,費時費工之後,回來還能大發利市;當年的「本地業者」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德國德勒斯登的「印度屋」,說是印度,其實滿是中國風味的裝飾。(鄭元慶)
「我們當然不能忘了海上貿易之初,歐洲主顧的工業技術還不足以製造這些中國外銷貨」,柯格律博士表示,當時歐洲人不會製瓷器;可以造絲,可是成本太高。他們也不會造漆器。此外,在與歐洲貿易前,中國工匠早就為亞洲、中東製造貨品,在蘇聯一座墓中,還可以看到漢代中國織品、銅鏡之類的東西。「中國外銷史豈只千年,歐洲只是個小部分」,他強調,「但其間也有階段性的不同。」
最初,任何來自中國的東西,即使只是一件中國人日常生活中很普通的杯盤碗碟,都被視為稀世珍寶。明代萬曆瓷器,就算景德鎮大量製造的批發貨,到了歐洲也「穿金戴銀」起來,給主人打扮得面目難辨。
十六、七世紀的中國工藝水準奇高,經濟、國力也繁榮強盛,那時候的中國匠人恐怕是不那麼「可憐」。但到十八世紀以後,情況就不同了。

這對「穿金戴銀」的中國花瓶的來頭可不小,這是法國凡爾賽宮裏來自康熙皇帝的禮物——汝窯瓷器。(鄭元慶)
柯博士認為十八世紀的海上貿易的確有點尋找「廉價勞工」的意思。像那個印著亞伯丁港口的馬克杯,顯然訂購者並不在意杯子有沒有中國風味或是不是中國來的,他們只要杯上有亞伯丁風景。
到了十八世紀末期與十九世紀,英國經過工業革命,遠赴中國買瓷器已經不再合算。此後,中國貨要在西方市場競爭,就不能再是尋常日用品,而必須相當特別。
這時候,歐洲人卻又開始瘋狂於東方風味,所謂的「新華色悅」成為裝飾主流。表面上看來,中國形式似乎再度承歡;骨子堛熄D求,只怕與海上霸權的優越感與坐擁世界的新奇刺激有關。形諸於裝飾藝術的所謂中國風味,已然淪為虛淺的異國情調,或詭奇的刻板印象了。
於是我們也看到了這個時期渲染過頭、裝飾過度的外銷貨。「每樣東西都得有條龍、有座寶塔才算數」,柯博士甚至認為這個階段一直延續到現在。如果你到西方中國城逛藝品店,就可以發現琳琅藝品似乎都聲嘶力竭地對你喊:我很中國!我很中國!

這座烏漆填彩漆櫃在十八世紀初來到英國後,又在一世紀後由本地工匠加製了中國風味的底座。(V&A博物院提供)(V&A博物院提供)
「一般人很容易把中國外銷藝術與新華色悅混為一談,我認為釐清其間界限是很重要的」,柯博士表示,歐洲人所謂的「新華色悅」實則是一種主觀的認定,任何歐洲製造者或消費者認為與「東方」有關的東西都算數。這東西可能有中國、印度風味,也可能受土耳其、阿拉伯影響;而絕大多數,根本就是歐洲工匠綺思遐想下的綜合產物。
而十八世紀的英國原來並沒有「新華色悅」這名詞,只籠統稱為「印度式樣」。「印度」的定義,則是任何阿拉伯以東的地方。所以你可能在清單上看到「印度壁紙」,實際上指的是中國外銷壁紙,說「印度」只是「外國」的意思,就像有些中國人喜歡把西方人一氣稱作「美國人」。

正宗「柳葉盤」的典型圖案是——柳樹、亭閣、小橋、魚舟,和不可或缺的一對「愛情鳥」,有人戲稱它為「社會主義盤」,因為小橋上的人物一律往「左」走。如果你在古董店買到小人向右走的柳葉盤,就上當啦!(鄭元慶)
新華色悅裝飾藝術風行一時、橫掃歐洲,久而久之,人們也就籠統含糊地把中國外銷藝品一併歸入了歐洲傳統。
柯博士指出,維多利亞外銷館希望能藉其展示,刷新人們的記憶,提醒大家接受這些東西事實上「是中國的」。而且這個「中國」,是一個有歷史、有傳統,且實際存在的地方,並不是「新華色悅」式的神話之地。中國工匠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精擅於製造各式各樣的工藝品,並外銷到世界各地。
然而,想要提醒西方人外銷藝品的中國本籍,就像要說服中國人「新華色悅」並不全是仿冒中國一樣困難。就算釐清了定義,再要讓前者明白「中國工匠」並不都那麼「可憐」低下;或是令後者接納「新華色悅」未必代表「傾慕」中國之心,也仍然不易。
這一段近代中西交流史長達數百年——中國工匠的青花瓷器到了西方,西方人起而仿造,又發展出自己的品味;而中國工匠卻也造起洋瓷,外銷西方;西方人又製作起中國工匠迎合西方口味而作的東方假像……。如此東一抹、西一筆,往來返復,後人也就更難分東西了。

這是十八世紀初的西方商人小像,高廿九點五公分,也出自中國工匠之手。(V&A博物院提供)(V&A博物院提供)
柯律格博士表示,真要在兩者之間劃上楚河漢界,卻也不易。因為它們就像一道漸層的光譜:這一頭,你有很純粹的中國藝術,比方書畫;那一頭,我有戚本代爾(Chippendale)傢具、瓦都(Watteau)的畫,或那些乍看有雙翅龍、長嘴鳥,卻和中國實在扯不上關聯的歐洲室內裝飾;而兩頭之間,有更多面貌模糊的東西,待觀者自由心證。
用食物來解釋或許更容易些。在倫敦中國城,你可以吃到廣東師傅親手料理的正宗粵式燒鴨油雞;你也可以在純英式的超級市場「M&S」買到三分鐘微波爐食品「中式醬雞腿」。你不能說它和中國全無關聯,但實在已是異國口味。再者,如果老外自己烤隻醬火雞吃得津津有味,你偏說他畫虎不成反類犬,燒鴨烤成了火雞,豈不冤枉!就像瓦都之類聲譽卓著的成熟藝術家,他的「新華色悅」畫風有其特殊的風格,儘管畫上出現了東方人,但也不好就此說他是仿冒中國了。

荷蘭德爾福特瓷器早年以低溫軟陶與琺琅彩,仿造中國青花瓷在歐洲享有盛名,直到今天,手繪「德爾福特青花」仍是與木箕、鬱金香齊名的荷蘭之寶。(鄭元慶)
曾幾何時,外銷藝術也好,新華色悅也罷,俱成往昔風尚;但它們留下的痕跡與形制,卻在東西方的生活中理所當然地成為文化傳統的一部分。西方餐桌上柳葉盤(Willow Pattern)裡的亭台樓閣雖有中國影子,卻沒有人會懷疑它純正的英國藍白瓷血統;故宮的畫琺瑯開光瓷瓶,也不至有人說它不是中國工藝。在柯博士看來,珠江三角洲中西合璧的外銷工藝文化,對中國藝術所造成的影響力,並不下於明代宮廷裡的少數西方傳教士。
「當年廣東並沒有專供外銷的工廠,因為歐洲人每年大約只在十二月到三月之間乘風而來,其餘時間都在海上」,他指出,這時候工廠也製造內銷貨,其間必然造成某種文化交錯。像早期嶺南畫派的花鳥,與常見的外銷花鳥壁紙之間,當有一定的關聯。又如定點透視的畫法,以平面設計圖製造立體物的習慣,也有相當影響。
這又引出了另一個有趣的問題:一個西方商人到中國來辦貨時,是給中國工匠看一張圖,說我就要這樣的東西;或是帶一件實物請他仿製;或是帶個小模型?當年實際交易細節究竟如何,至今仍是學者們汲汲探索的迷思。
眼看他起高樓……試想:兩百年前,亞伯丁港的草圖由蘇格蘭轉到倫敦,再飄洋過海,繞過地球,來到廣東;廣東商人帶著它乘船北上景德鎮燒製,成品順江而下,回到廣東,再送上洋船遠航倫敦;最後幾經易主,來到博物院……,誰說這不是個神奇的故事?
「遺憾的是」,柯博士嘆道,為什麼這一切忽然都停頓了?中國工匠的巧手曾經做出精緻又實惠的藝術品,而今某些歐洲博物館試到中國大陸訂製紀念品,卻不能與兩百年前相比。
為什麼?面對維多利亞博物院「中國外銷藝術與設計館」裡結婚蛋糕般的洋瓷寶塔、徐徐可行的牙雕畫舫,以及許許多多中西合璧的精工藝品,我們竟有數不清的為什麼想問。
世人多忙為什麼一切忽然都停頓了?為什麼中國的人文主義、布衣晉身、文官制度……,曾教歐洲知識分子馳慕引用,而現在的中國形象卻滿是陳查理、傅滿洲、李小龍,如今又多了血染天安門的殘暴?為什麼短短兩百年工業文明養出的高張氣燄,竟足以教人記憶短淺,以今賤古?為什麼民族自信總在妄尊自大與「西化色悅」間,找不到合理的平衡定點?
又為了什麼拿著洋槍大砲來賣鴉片的龐大帝國,在威震全球之後,竟為東方人賣點精緻實惠的日用品而惶惶不安?為什麼英國人引以為傲的積架名車如今轉入美利堅福特名下,路寶又改隸東洋新主?……
人說博物館是知識的聖殿,歷史凝斂其中、文物聚集其間。只是舉世滔滔,而世人多忙;誰又有暇來細看這些少小離家,卻總也不肯老去他鄉的諄諄容顏?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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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博物院擁有歐洲第一個以「中國外銷藝術與工藝館」為主題的展覽館,主持人柯律格博士正巧來自蘇格蘭亞伯丁,負起照顧包括那隻亞伯丁杯在內的中國外銷工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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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釉下藍法瑯彩描金瓷杯,高十三點五公分,杯面上除了亞伯丁港口風光,還有「亞伯丁商業銀行字樣」,有可能拷貝自銀行券。(V&A博物院題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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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絲繡披局製於十九世紀中葉,其上才子佳人、寶塔涼亭、舟柵往來,好不熱鬧,這是瑪麗皇后送給博物館的收藏。(V&A博物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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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兩百八十公分高的寶塔如何在百餘年前渡海來英?原來它層層相疊,可拆可組,這裡頭的遊客也可移動。(V&A博物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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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王公貴族之家,很少有找不著中國風味的室內裝飾,圖為德國慕尼黑葛王宮裡的壁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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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德國德勒斯登的「印度屋」,說是印度,其實滿是中國風味的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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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穿金戴銀」的中國花瓶的來頭可不小,這是法國凡爾賽宮裡來自康熙皇帝的禮物——汝窯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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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烏漆填彩漆櫃在十八世紀初來到英國後,又在一世紀後由本地工匠加製了中國風味的底座。(V&A博物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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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宗「柳葉盤」的典型圖案是——柳樹、亭閣、小橋、魚舟,和不可或缺的一對「愛情鳥」,有人戲稱它為「社會主義盤」,因為小橋上的人物一律往「左」走。如果你在古董店買到小人向右走的柳葉盤,就上當啦!
P.126
這是十八世紀初的西方商人小像,高廿九點五公分,也出自中國工匠之手。(V&A博物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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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德爾福特瓷器早年以低溫軟陶與琺瑯彩,仿造中國青花瓷在歐洲享有盛名,直到今天,手繪「德爾福特青花」仍是與木箕、鬱金香齊名的荷蘭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