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稚情繪人生——永保赤子之心的席德進

全人、全心、全意志的投入

連席德進自己都認為，他是台灣「最像畫家的畫家」，「因為我最自然、最率真。」他的回答很簡短、很直接。相當自負，卻沒有一點虛矯。

塑造他畫家形象的更重要的因素，是他長期以來對繪畫的專注。他是將整個生命投注在繪畫這份志業上。

數十年來，他對繪畫用功之勤、用心之深，使他仍一貫保持了年輕時的熱情。他說：「畫畫之不易，是在三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仍繼續不斷地在畫，而且有自己獨斷的主張。」

至今，他每一次提起畫筆，都依然在胸中澎湃著初戀般的激情。同時，他以嚴肅創作的態度，不斷地追求自我的突破。「人家作過的，我不必作。人家說過的，我不必說。」而且，他「不僅不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他說：「寧可做一個革命性的畫家而失敗，也不要做一個名利雙收的尾巴。」

從小時候幫母親代筆畫繡花圖樣，進私塾跟先生學畫開始，席德進似乎即已註定了此生要過嚴肅的藝術家生活。

小學畢業後，他進入成都省立藝專就讀，後來重考重慶國立藝專，最後輾轉從杭州國立藝專畢業。這段學畫的時間長達七年。在老師林風眠、趙無極等人的指導下，他在繪畫技巧上奠定了基礎。

台北平原。

深愛著腳下的土地

廿五歲來台灣後，他就深深地愛上了這片土地。在南台灣嘉義中學教書時，每天仰望藍天，觸摸腳下的泥土，在這種朝夕與自然真誠的相對中，他慢慢地摸索出自己繪畫的道路。

席德進確信自己的藝術應該是自然的產物。而他居住在台灣，他的藝術基調便是用來表達台灣的色彩、台灣的山水，以及台灣所有的自然環境。

一九六二年，席德進應美國國務院的邀請，到美國參觀遊歷了一年，而後又在巴黎「流浪」了三年。

無論在美國或在法國，當他置身在那種思想急劇激盪與衝擊的生活中，他感到、並接觸到那股排山倒海而來的轉變。那些繽紛與熱鬧，炫然與跳躍，都流淌到他的血液裡，成為他的興奮與悸動。那一陣子，他曾十分前衛過，他畫抽象畫、「普普」與「歐普」……，淋漓盡致地表現著那時的感受。

然而也就是在飽覽西方文化藝術的同時，席德進開始用一種更迫切的關注反觀中國的藝術文化，而興起回歸鄉土的體認。

船舶。

緊緊抓住中國

他說：「我在巴黎看他們的建築，那些線條，越看越陌生，而看到中國的東西就覺親切得不得了，我當時有了覺醒——我要拚命抓住中國的。」

回國後，他經常在思索、在尋找——什麼是中國的？

這些年來，他儘量避免去接觸世界的新潮藝術，為的是讓自己的藝術向泥土紮根，不要受到干擾。他說：「我要自己成長起來。從中國的文化背景中，從台灣的氣候中，從中國人深厚的民族感情中脫孕出來。」

「於是我走向民間。從這個鄉村，到那個村莊，住在小鎮上，巷衢裡，看那古老的垣牆上的斜陽，坐在古屋的蔭影裡，浸淫在即將消失的『中國面貌』之中。我要找一個答案：『什麼是中國的』？」

「故宮裡那些高貴典雅的寶物，不曾給我多少啟示。反而是鄉下的那些棄置在竹林溝邊的土陶罐，鄉民的紅磚房子，笨重的家具，木雕的神像，廟宇的色彩……，它們解答了我的問題。」

在他做「藝術苦行僧」的這段時期裡，最使他動心的是台灣古老的房子。

島嶼遠山。

和諧又自然的傳統建築

他說：「那神采飛揚的屋宇，威武不屈的氣勢，強勁有力的曲線，樸厚的體積，溫暖的色彩，人性的空間……，就像一個中國人的塑像，存在於天與地之間，既不對抗自然，也不被自然奴役，為的是取得和諧。」

「從中國的建築裡，我才看清中國人的靈魂、民族的特性、中國人的意欲、中國人的宇宙觀、中國人的美學、中國人的色彩學、中國人高超的技藝與神奇的創造力。台灣古屋是我汲取不盡的靈感泉源，它指引我走我繪畫的道路，向藝術領域探索。」

他流連沉醉在這些古老的中國建築中，除了竭力用照相機、用彩筆捕捉那即將消失的「中國」外，還盡其所能地收集了許多古舊的用具，朝夕相處，欲從那厚重的色彩與純樸的線條中喚醒自己中國人的意識。

他和別的收藏家不同，他不只欣賞這些「古董」，他更切實的使用它們。他用舊木板門，坐太師椅，睡木板床、用八仙桌，供「別人祖先的牌位」，用供桌當書櫃……。

他的家是個「藝窟」。客廳、臥室裡，處處都是引人細看的「寶貝」，有臉盆架、鴉片煙槍架、筷筒、牛車車輪、油燈、窗櫺圖案、壁畫、神像、皮影戲、磚瓦、年畫、彩繪、壁飾、木版畫、石刻、磁磚畫、刺繡、印染、夜壺……等等。

席德進說，別小看這些連收買舊貨的都不要的破銅爛鐵，卻是他研究中國民間藝術的瑰寶。

那個時期，席德進的水彩畫，畫的都是台灣的古屋、古物、鄉土風景與鄉土人物。他到處流浪，出入在每一個鄉野古鎮，很莊嚴、很勤奮、也很狂熱地畫著這些。

卡美爾海邊。

熱愛生命發諸畫中

在這個時期的畫裡，全是燦爛的光、彩，與一切異質的鮮澤、躍動的歡樂。他的筆觸，充滿著對生命深處的愛和歌讚，以及對人世萬象的感動。

近年來，他的畫卻開始無法掩抑地出現了一層荒涼、蕭瑟和沉重。鬱濃濃的調子，在他畫面上不斷感染而出。

他的色彩由鮮豔趨向單純，而景色也脫離了塵世的喧囂，變為淡雅的、祥和的純粹自然。許多複雜的景物，在他的眼中被融和、演繹成毫無矯飾的性格。簡單的形象裡蘊著自然的和諧與秩序。一種可以稱之為天地永恆的意緒，在那裡隱約透出。

這種返璞歸真的畫風，正呈現著一種對人為的文明災難的反省，與一種回歸——回到自然，重新走回一切覺醒的本身，不加裝飾或渲染，僅僅在自然的蔭蔽中，透露出近乎禪宗偈語的智慧。生命在這清涼的投影中，獲得了昇華。

席德進認為中國人對自然的態度，就是數千年來藝術所追求、所表達的。因為自然是永恆的，它千萬年前是這樣，千萬年後也是這樣。它是超脫時間的。中國藝術家不以擁有一點就滿足，要遠追大自然的氣魄。

墨彩的神韻

席德進將西方的水彩畫，注入了中國民族的靈魂。他所以選擇水彩，而不用水墨，是希望能表現中國水墨的趣味，而不失其時代性。

為了追求水色的氣韻靈動，席德進每天清晨都要練習毛筆字三個小時。從不間斷的毛筆習練中，藉著對中國工具的透徹瞭解，進而能善於支配工具。

畫評家何懷碩這麼說：他畫山，山的外輪廓，起伏的邊線，不是塗抹而成，而是採用中國寫字的筆法，使其抑揚升降，頓挫轉折之間，有「骨法用筆」的勁道。他畫梯田，更像寫隸草相間的筆法，雄渾有力，簡潔俐落。

席德進堅持直接面對自然作畫，敞開心靈，用沒有成見的「新鮮眼」去看這個世界。從平凡中，發現神奇。於是，我們看到席德進的山水林野，都是台灣現有的自然；甚至他的色調，都朦朧著帶有熱帶海島的氣氛。

他常畫的花卉，是火紅的鳳凰木，淡紫的牽牛花，渲染的睡蓮、蝴蝶，以及街頭隨處可見的，一串串亞熱帶的黃花……，那些不屬於此地氣候的牡丹、梅花……在他所繪那些花卉鮮活有力的生命逼視下，不免顯得有點兒虛脫而做作。

濃縮的藝術生命

在一篇「為什麼畫？畫什麼？怎麼畫？」的文章中，席德進寫著：「有人願平淡地完成人生的旅程。有人不甘於平庸，要把人生過得光彩煥發，轟轟烈烈。畢竟為這個世界而創造歡樂，使人類文化趨於豐富的，是極少數堅苦卓絕的人。」這正是他藝術生命的寫照。

從國外回來的這麼多年中，他不斷以新的作品、新的風格公諸於世。只要有時間，就不斷看畫展、聽音樂、看小說。他下過苦功研究台灣的民間藝術，也時常提筆為文，發抒他的藝術觀。前一陣子，他甚至參加了電影「香火」的演出，飾演一名游擊隊長。粗獷的造型、自然的演技，叫大家訝異不止。

席德進在他的藝術生命裡，是這樣地熱狂、這樣地執著。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