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稀有動物」近來成了代表身價非凡、人人耳熟能詳的名詞。
各國政府急著要保護他們特有及稀有的動物;學者專家忙著為它們做生態調查;在中華民國台灣地區,近來民間更爭相想為它們做人工繁殖。
為什麼要保護特有及稀有的動物?是不是只因為物以稀為貴?怎樣才是對待它們最好的方法?是不是幫助它們交配,繁殖出很多小特稀有動物?
許多美國科學家和鳥類學家花了八年時間,才使一種名叫「寶芬」的海鳥回到北美緬因州居住。
寶芬鳥原來居住在大西洋岸的加拿大、美國緬因州。它身材像隻小企鵝,嘴喙五顏六色,喜歡挖土洞為巢撫育幼鳥。本來緬因州寶芬鳥數量非常多,但因獵人無限制的獵殺和取走鳥蛋,終於完全絕跡。

畜產品往往依人類的需要被進行品種改良。(張良綱)
寶芬鳥回家
絕跡的八十年後,新一代的美國年輕人才發現自己國土原來也有寶芬鳥。他們於是展開了「寶芬鳥回家」的復育計畫。
首先他們向加拿大求救,由加國每年提供他們一百隻小寶芬鳥,帶回緬因州撫育,但辛辛苦苦養大的鳥,一能出海覓食後,卻毫無留戀地一去不回。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八年後,一位漁夫在海上捕魚時才發現第一隻覓食後轉頭回來的寶芬鳥。
鳥雖然回來了,它們卻仍不願留下來求偶、築巢、繁殖,原因是寶芬鳥要達到某一數量聚集在一起後,才會發生求偶行為。於是科學家又忙碌起來,後來人們製造了許多唯妙唯肖的假寶芬鳥,希望引誘它們留下來交配、繁殖……。
「人類要破壞大自然的生態往往不費吹灰之力;但想還原,付出千百倍代價還不一定能成功」,一位從事保育工作的人士說。這也幾乎是所有自然保育學者的共同看法。
那人類為何還要花力氣去還原它呢?

保存野生動物種類的多樣,不只對人類有好處,也使我們生存環境多采多姿,賞心悅目。(張良綱)
失去「婚姻自主權」
人類利用野生動物的歷史雖無法確實考證,但根據英國牛津大學動物學博士莫理斯在「裸猿」一書中的說法,人類在一萬年前已懂得馴養動物,山羊、馴鹿在那時已被有組織的飼養與選種改良。
四千年前,鳥類中的雞、鵝、鴨與魚類中的金魚,也加入馴養的名單。農業社會以後,更多的動物如牛、豬、狗、鴿子也開始成了家禽、家畜。
除了做為人類主要的食物,它們的功能更擴及到觀賞、科學實驗,甚至加以訓練,以補人力之不足,如信鴿、警犬等。
十九世紀工業革命後,人類育種技術大大提昇,被人視為有經濟價值的動物更失去了「婚姻自主權」,依人類需要被育種改良。透過人工繁殖、基因選汰等技術,被留下來或改良出來的肉牛,是長得快又多肉的品種,乳牛則留下產奶多的,而其它不符合人類需要的品種日漸消失。

營建署國家公園也從事帝雉人工繁殖。圖為破殼而出不久的小帝雉。(張良綱)
動不動就「全軍覆沒」
「依物競天擇的原理,人類既進化為現階段的萬物之首,利用周遭的東西來改進人的生活品質並不為過」,台灣大學畜牧研究所教授宋永義接著話鋒一轉,指出問題:「但生物的品種、遺傳基因趨於單一的後遺症是,生物一經病菌傳染、出現新的天敵或天候等環境改變,這類生物就『全軍覆沒』。」
過去發生在植物上的許多例子,更令畜產、生物學者覺得不得不小心提防。十九世紀中葉,曾有北美葡萄蟲傳到歐洲,使全歐葡萄園盡毀;後來發現美洲原產葡萄樹種可以抵抗葡萄蟲,將歐洲葡萄株嫁接在美洲葡萄砧木,才挽救了歐洲葡萄的生產。
「對於動物,我們所知道、所能掌握的比植物更少」,宋永義說:「人類想依自己意願,隨時育出動物品種以應付突來的變故,還早的很。」

野生梅花鹿在台灣已消失,為它做人工復育就更困難。(王穎提供)(王穎提供)
大自然是最好的種源庫
「人類已經意識到不能只保存目前需要的動物種類」,台灣大學動物系副教授李玲玲指出,保存動物種類多樣化成為各國的重要工作。
畜產動物中漸被淘汰的品種也紛紛有人蒐集。例如美、法兩國向中國大陸要中國原種豬飼養,因為它雖長得慢,不合現代快速生產的需要,但它一胎可生個十六、七隻小豬,誰也不知這項特點未來是否會變得很重要;在中華民國台灣,政府也急著要保護漸被耕耘機取代的水牛,因為它的勞動力、耐力非其它牛種可比。
比起經人類飼養的畜產動物,克服大自然各種考驗、自行生存下來的野生動物,種類更是豐富、多樣。而且人類對其未知的事也更多,許多野生動物的用途還不斷在有意、無意中被發現。
例如原產在南美洲的犰憿A是目前已知除了人類以外唯一會罹患痲瘋病的動物,對治療痲瘋病的研究,提供了許多幫助。
近年來科學家也發現北極熊的毛是極佳的吸熱材料,除用來制禦寒衣物外,可能還可做為吸收、利用太陽能的材料。
有的野生動物更是人類尋找自己根源的重要證據。例如冰河時期留在台灣的台灣鱒,就被視為大陸和台灣曾經相連的證據;少了它,地質史也少了一項佐證。

台灣鱒雖然人工繁殖成功,但還有很多復育工作要做。(蘇焉攝)(蘇焉攝)
斧斤以時入山林
「野生動物這麼『好用』,因此人們始終沒有停止利用它們。」師範大學一位生物研究所的學生說:「但不合理的捕獵,加上人類的開發活動,破壞了它們棲息的環境,使野生動物一直在消失。」
據野生動物專家統計,目前全世界百分之四十的脊椎動物有滅種危機;若加上昆蟲,評估結果是,到本世紀末將有五十到一百萬種生物會遭到滅絕的命運。
野生種不斷消失的危機,使得保育觀念興起。例如歐美許多國家為免竭澤而漁,規定捕魚網目不可小到「大小通吃」、產卵季限制釣魚,及釣到稚魚必須放走等,而且捕獵某些動物要處以罰款或徒刑;目前被各國視為美味、大量撈捕的南極蝦,也是五種稀有鯨魚的食物,為避免與鯨魚爭食,國際上已訂立公約限量捕抓;我國的野生動物保育法也已草擬完成,正在立法院審議中。

即使是農村最常見的動物——水牛,也是專家希望保存的對象。(鐘永和攝)(鐘永和攝)
特稀有種列為優先
除以法令保護,各國野生動物專家也積極以人工繁殖、人工孵化,或將年幼動物帶回實驗室養育,待其成長再野放等人工復育的方法,來達成保存野生種的目的。而因特殊生存本能或對環境的要求,成為某一地區的特有動物,一旦在當地亡種,就等於是在地球上消失,因此數量稀少的特有種更常是各國優先選擇的復育對象。
國際保育聯盟也將稀少的特有動物,依瀕臨絕種程度分為四類,列在「紅皮書」上,例如我國的帝雉、藍腹鷳都在其中。除名列書上的項目,各國仍視自己的情況,選擇其它動物復育。
我國在民國七十四年行政院核定的「台灣地區自然生態保育方案」中,指明將選擇合適地點對帝雉、藍腹鷳做復育,還選出現已無野生種的梅花鹿,和冰河時期留下來的台灣鱒、山椒魚做人工復育。
如何進行人工復育呢?

野生動物的生態調查是人工復育的第一步。圖為台大動物系在陽明山做台北樹蛙的調查。(張良綱)
先保護棲息環境
台灣大學動物系教授林曜松認為,人工復育的目的是要保存野生動物原有的特性,維護原有基因,最好不要有人為的力量直接介入幫助復育。
對於國內民間一直有人從事帝雉人工繁殖,並表示想放回野外,帝雉專家謝孝同博士也一直持保留態度。因為人工繁殖常有近親交配情形,他擔心這樣產生的新一代會隱藏不良基因,如覓食能力差、行動緩慢等,野放後它們若與野生種交配,下一代遺傳到不良基因,最後可能連野外種一起滅亡。

人對大自然的瞭解仍太有限,破壞容易,復原很難。如果大家都能對大自然「溫柔」一點,何需在人與動物之間築這一道牆?(張良綱)
成立大武山自然保護區
據國際自然保育聯盟研究調查指出,自然環境的破壞是導致野生動物滅亡的主因。「動物棲息環境若不加以保護,用人工復育再多的野生動物,放出去的結果可能仍是走向滅亡一途」,美國蒙他拿州大學野生動物博士Chris Servheen最近來台接受訪問時表示。
美國在前年曾發行一套郵票,呼籲大家搶救各種瀕臨危亡的野生動物和它們棲息的森林、沼澤、高山、草原……,因為自然環境破壞了,生活其間的動物也就消失了。
而動物一旦消失,並非人類想為它們復育就能做到。例如住在地洞,以白蟻為食的穿山甲,除非人類可以不斷供應它白蟻,否則不可能將它帶到實驗室復育。再以台灣久未出現的雲豹來說,動物學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走遍台灣山區,找都找不到,如何復育起?但學者調查發現,大武山區可能還有雲豹,行政院農業委員會在今年初將大武山區列為自然保護區的做法,被認為是一種最佳的選擇。
「如果一種動物的數量還不至於在短期內滅絕,只要不再有人為破壞,就可以自然復育,這時保育工作應以禁止捕捉、保護其棲息環境為主」,師範大學生物系副教授王穎說:「這種讓野生動物『奪回失地』的保育方式,是我們最樂意見到的。」
如果原始野性被「稀釋」……
沒有自然復育條件的野生動物,只好多管齊下,除保護棲地,還得借助人力。像美國寶芬鳥的復育,是由加拿大引種回美國,將鳥養大後再野放;阿拉斯加的麋鹿,棲息地在冬季常缺乏食物,得用大批人力每年冬天將它們趕往較溫暖、食物充裕的南方;有些名列「紅皮書」上的動物,更是由專家在實驗室裏育種。
但無論是人工繁殖、人工育種、人工飼養、人工……,最後都希望把費盡心機照顧的動物放回自然環境,因為唯有這樣才能維持野生種的天性和特質,也才真正達到復育的目的。因此,在復育過程中也就有更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例如做鳥類的復育,為提高小鳥孵化的成功率,實驗人員可能需要把鳥蛋從鳥巢拿到沒有天敵的實驗室孵化,然後把小鳥放回巢中;但取卵時若嚇跑母鳥,那就算小鳥孵化成功,放回原有巢中,沒有母鳥引領,恐怕也無法完全回歸自然了。
「人工復育是以『人擇』要來做『天擇』,要達到百分之百何其容易」,宋永義說。
前幾個月,美國加州成功地以人工孵育了一隻小禿鷹,研究人員不和它接觸,而以人造的鷹嘴機器餵它。因為若不如此,禿鷹可能會與人發生情感,原始野性被「稀釋」,以後放回山林可能見了獵人也不怕,無異羊入虎口,徒讓研究人員白辛苦一場。
要為野生動物配對也須避免亂牽紅線——把脾氣好,容易抓的都抓來配對,使脾氣較兇的失去配對機會;或加入經濟觀點,選體型大的配對……。
做紅娘,大不易
「人工繁殖出來的東西,外表可能很像回事,但內在基因卻可能隱藏了問題」,台灣鱒復育計畫主持人、也是中山大學海洋科學院院長張昆雄說。因此在前年台灣鱒繁殖成功後,他表示,這並不代表已經復育成功,還有待放流後追蹤調查、觀察其生長情況與環境變化等。
「人工繁殖是幫助野生動物復育的一種過程、一種手段,是不得已的做法。未來放流後的台灣鱒如果能自然繁殖,就不要再使用人工繁殖」,張昆雄強調。
由於人類對大自然的瞭解仍太有限,大自然生態互動的關係又太複雜、精微,把一個動物趨趕或野放到新環境,它能不能適應、對當地生態體系會不會造成傷害……,雖然可以借重事先的研究評估,但「失控」的狀況仍隨時可能發生。美國野生動物管理法中有一條針對「人工繁殖」的進行、野放訂定,就是怕沒有規範,會擾亂野生種。
一加一不等於二
人工養殖的動物往往謀生、逃避敵人、適應天候轉變的能力較差,放出去就死;也有可能它們出去,當地植物一下被「新來的」動物吃掉幾百種,造成「環境浩劫」,也影響了其它野生動物的覓食。
「野放不是原來有一百隻,再放進去一百隻就等於有二百隻這種單純的邏輯」,農委會保育科的陳超仁說。
因此要進行野放前,必須先劃出一塊最像它自然棲息環境的地方,看它在裏面的生長情形。觀察一段時間,確定沒問題再放到更大的模擬環境,直到最後放到野外。
「要等它在模擬的環境中適應、適應成功、野放、找到配偶、願意交配,再評估它對環境的影響、要不要繼續做人工復育……,可能這一段無限期」,從事梅花鹿復育計畫的王穎表示。
集各方人才於一堂
在這段「無盡期」中,必須集合植物、土壤、氣候,甚至其它種動物的專家一起進行,如果要為被復育的動物養些食物野放,如老鼠,還得老鼠專家研究如此會對當地造成什麼影響,該不該做。
目前在墾丁國家公園社頂進行的梅花鹿復育,三年前開始進行時早就沒有野生種了。因為梅花鹿鹿角有利用價值,原來有人養殖,復育人員就由其中找出較具原始性的鹿來復育。
但人工養殖的鹿可能早被鹿農進行過「異國婚姻」——將之與日本、韓國種梅花鹿,或和不同品系的水鹿、紅鹿交配過,因此梅花鹿復育計畫中還找了動物品系鑑定專家宋永義鑑定,以防復育的其實是「混血兒」,卻以為是自己的原生種。
即使是原生種,民間飼養時也往往因開始時只有幾頭,繁衍下去多是近親交配,而影響了遺傳基因。
此外,未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可能選擇鹿角大的做繁殖,但對叢林型的鹿而言,鹿角大容易被林木絆住,因此角愈大反而愈吃虧,若有人將這樣繁殖出來的鹿野放,天敵來了,逃都逃不掉。
勞命傷財也得做
去年日本曾送我們一批過去由台灣「引渡」到日本,經過人工繁殖成功的帝雉,我們很樂意地接受了,但卻一直放在木柵動物園,因為這些帝雉體型比野外種小,可能是近親交配,為防止它們影響野生種的血統,一直沒有野放。
「人力、物力、時間,誰說人工復育不是『勞命傷財』?可是讓我們的特有種紛紛消失行嗎?說得過去嗎?」林試所生物系一位副研究員嘆口氣,重複許多學者說過的話:「破壞容易,復原太難」。
「人工復育不是養動物、讓它們交配繁殖就可以」,李玲玲說,現在國內許多民間人士有心想做人工繁殖,技術水準也不錯,但沒有學術與各方面的支持,又通常具有想展示、買賣等商業企圖,徒令人擔心。
陳超仁也對目前國內想做人工復育者大多興趣遠高於專業能力的情形,引以為憂。他假設:如果有人善意地引進泰國雲豹繁殖野放,萬一該種雲豹的捕獵能力比我們的雲豹強,那我們其它野生動物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天敵,只有遭殃的份。
「為防範這類問題發生,我們必須著手制訂一套人工復育的法令」,李玲玲呼籲。
也有人想將特稀有動物大量繁殖,豢養供做食用。多數保育學者認為這亦無妨,宇宙中的資源本來就是要用的;他們擔心的是,大量馴養的動物流出去會破壞野生種;或為了做繁殖,到野外去搜捕,加速該種野生動物的絕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大自然種源庫裏的東西不是不能用,只是有一些快被用光了,有些我們還不知道怎樣才是最好的用法」,李玲玲說:「我只是希望大家有耐心,利用野生動物,不要趕盡殺絕;人工復育不要急功近利地湊熱鬧,讓這些資源能在最合理的使用方式下,永久被利用。」
如果能拋棄私利,道理其實很簡單,不過是一句國人都耳熟能詳的俗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