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多人對我有不同的評語,其中最讓我感到安慰的說法是:沈君山的聲音有時大、有時小,有時沒聲音,但從來不會『變調』,無論在民間或政府工作,都是一樣」,而這也是新任行政院政務委員沈君山對自己的期許。
一提到沈君山,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沈公子」。
之所以被稱為「公子」,其來有自:其一,他出身世家,父親是已故前農復會主委沈宗瀚;此外,他自台大物理系畢業後,赴美國馬里蘭大學攻讀天文物理學博士,曾在美國太空總署、普林斯頓大學研究,普渡大學執教,返國後至清華大學任教至今,在學術領域上有其地位;第三,沈君山雖學西方科學,但他精於橋牌、圍棋,涉獵古文詩書,加上他個性瀟灑不羈、率直敢言,於是朋友戲稱他叫「沈公子」。聯合報記者張作錦形容他「基本上是傳統的『才子型』知識分子」。
所以,當無黨籍的他赫然出現在行政院新內閣名單中時,引起頗多關注。向來如閒雲野鶴的沈公子「當官」了,不知成績如何?

四歲時,沈君山(右一)在上海和外婆合影。(張良綱)
「軍機處行走」
甫上任,沈君山立刻承接重擔——負責協調我國派員參加北平「國際科學聯合總會」第廿二屆年會之事。在決定到底去與不去之間,他自稱彷彿是清朝官員「軍機處行走」,到處「行走」。他比喻在短短兩個星期中「穿西裝的次數比過去兩年還多;挨的罵比過去兩年多;進出的政府機關比過去兩年還多。」
到最後,這件事有了不錯的結果。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沈君山入閣的首次表演博得不少掌聲。
他被延攬為政務委員,一般認為是一著好棋。
「如果要說有什麼意義,應該是政策上的意義吧!表示政府能容忍不同意見的人」,沈君山說:「主要的原因,還是我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
用「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來形容他,應不誇張。
今年五十六歲的沈君山雖是無黨籍人士,以往在學界和政界卻有很強的活動力。
他曾前後擔任半官方的「自由基金會」董事長、「團結自強協會」秘書長等職務,扮演黨內外、國內外、保守與開明派間的溝通協調者。像「美麗島事件」、「陳文成命案」、「奧運會談判」,他都曾經參與,從中斡旋。由於他人際關係佳,頗獲執政黨高階人士的器重和在野人士的信任,因此常以開明的觀念,協調彼此間的衝突。
張作錦在一篇專欄中指出「他亦朝亦野,非朝非野,為政府出過不少力,化解不少問題。」
民國七十三年,沈君山離開團結自強協會,致力於國內通識教育的推廣,並出掌「應昌期圍棋基金會」董事長。爾後,復任清華大學理學院長,在清大成立生命科學研究所,和中央研究院的「分子生物實驗室」合作,聘請我國在海外聲譽卓著的高科技人才,以「接力」方式回國服務。

一九六二年,沈君山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校園的模樣。(張良綱)
為官應「多言」
雖然曾短期離開政治圈,但他勇於建言且言之有物的優點,卻並未被遺忘。今朝他擔任政務委員,應是明證。
「中國人說『為官不在多言』,指的是不多言是非」,沈君山強調,若從資訊傳播建立觀念的立場來說,政府官員應該多言。如要建立政府的公權力、公信力,減少推動政策的阻力,從政的知識分子應該比一般人接觸更多知識,再把專業知識化繁為簡、深入淺出地告訴民眾。
至今仍為「單身貴族」的沈君山,他的婚姻也是大眾傳播界注目的焦點。旅美台灣同鄉聯誼會創辦人高資敏曾說他:「論時政,超前半世紀;談戀愛,落後半世紀。」當記者問及這個話題,風度翩翩的沈君山沒直接回答,他笑道:「婚姻大事跟大陸政策很類似,必須先有觀念,而後達成共識,再訂出政策,最後付諸執行;我的婚事在現階段還沒達成『共識』呢!」
近來,他的新任務是負責到海外吸收成熟的科技人才。行前,他在忙碌的準備工作之餘,接受本刊專訪,以下是訪談摘要:

一九六二年,獲博士學位的沈君山返回國門。沈宗瀚夫婦至機場迎接愛子。(張良綱)
為全體國民服務
問:過去你經常擔任黨內外、國內外、保守與開明派之間的溝通工作,如今你已入閣,不知道立場有沒有改變?
答:我常說,溝通有兩種,一是政治利益的溝通,二是意識型態的溝通;前者我不太能勝任,我做的是意識型態的溝通。
我認為,政府是全民的,不能只照顧幾百萬黨員,它必須照顧所有人。
我加入政府,並不代表我加入政黨;我在不違反政府政策下去溝通,做起事來,也許更有幫助。在此情況下,入閣前後的差別並不很多。若一定要比較,可以說以前較自由但也較不著邊際,現在一有意見,以內閣閣員身分反映出來,也許更有力量。
問:談一談您職務的基本工作?
答:政務委員的基本工作是審查各種法案預算,和向院長提建議。
我負責審查環保、衛生、原子能和國科會幾個部會方面的法案,環保、科技有關各部會預算最後的審核。目前我手邊就有噪音和化妝品的法案。
現今,科技建設面臨新社會價值觀的挑戰。它的整體規劃,必須考慮環保和安全因素,如果不能借重專業知識,保持客觀超然的立場,連政府的公信力、公權力都會遭受挑戰。我希望自己過去的專業背景,能夠有所幫助。

官不太好當呀」,沈君山為了「科總年會」之事,挨了老師—中研院院長吳大猷不少罵。還好最後有了不錯的結局。(本頁圖片皆為沈君山提供)(本頁圖片皆為沈君山提供)
「科總年會」圓滿結束
在向院長提建議方面,今年九月參加「國際科學聯合總會」第廿二屆大會,就是一例。雖然花了很多時間,但結果還算圓滿。
問:為什麼您認為是「圓滿」?
答:一方面顧及到國家「三不政策」,另方面使科學家有自己的天地,參加國際會議,把上述兩個幾乎是「矛盾」的案子解決了,所以我覺得「圓滿」。
「科總年會」在北京的安排,不牽涉政治,也相當尊重我們,而中共也遵守「遊戲規則」,沒把政治統戰帶到年會。
我們與中共雖坐在一排,但座位中有走道隔開;名牌上分別是「中國.台北」和「中國.北京」,我想,一方面是一個中國,另方面是代表兩個平等的團體,我認為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可做為日後參加在大陸舉行的國際會議的模式開端。
問:您對「三不政策」的看法是什麼?
答:基本上,我認為它是一個政策,不是目標。政策和國策有些不同,它是達到目標的手段,因此是有階段性的。

老友相逢,分外開懷。立法委員紀政看到她的「哥兒們」沈君山,不禁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張良綱)
「三不政策」是手段
以前的「三不」和現在的「三不」內涵並不一樣。以前是民間與民間、政府與政府或民間與政府都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現在的「三不」只針對政府與政府。自從開放大陸探親以來,人民與政府,人民與人民間都有了接觸,這是不可諱言的。
很多人認為,在民間的交流開放後,台灣的活力才會越來越大,在文化層次上才有共同的感受。
我支持現在的「三不政策」原因有三:第一,我們和南北韓、東西德情況不同,以客觀條件、各方面實力上的比較,我們必須小心。第二,東西德、南北韓都至少承認雙方的政府是對等的,但中共現在雖宣稱要談判、要接觸,但總以他們是中央政府、我們是地方政府作為前提,這樣還沒有坐上桌子,就先矮了一截,還怎麼談?我以為總要在國際上承認兩個對等的政府實體後,才可以考慮。
第三,基本上,最重要的是我們對大陸政策尚未建立全民的共識,這樣很難去談。
問:您對執政黨大陸政策的製定有什麼建議?
答:我覺得要顧及到兩方面:
一是在象徵上,不能抵觸「三不政策」,二是在實質上對國家安全、安寧不能有所危害。
另外在執行或思考時要注意的是,大陸政策對我們內部的影響。政府必須言行一致,才不致造成公信力的損傷。此外,一定要做到公平,否則有人可去探親,有人不行,就會造成不平。
政策如不明曉,就容易造成政治上的紛歧。講明白點,由於省籍觀念不同,使得大家對大陸認同的強弱不同。而大陸政策不明確,可能使本土意識高張的人認為政府會把台灣賣了;而統一意識濃厚者又認為政府在走台獨路線,這些都可能會造成台灣內部的混淆不安。

棋壇「三劍客」:沈君山、我國留日棋手林海峰、大陸棋手聶衛平在日本合影。(沈君山提供)(沈君山提供)
一旦公佈、徹底執行
問:目前開放到大陸採訪和來台探病、奔喪,都是最熱門的話題,您有何看法?
答:由於意識型態的改變,和黨政運作架構的轉變,很多事都變得很難做,因為規範已經不同了。過去一個人決定大陸政策,現在不然,大家的基本共識不一樣,政出多門,協調起來很困難。
我覺得,政策寧可「慢」,但一旦發佈,就要徹底執行。
以這次「現階段大陸同胞申請來台探病及奔喪作業規定」而言,我個人的意見是,最好由探「病」改為探「親」。「病重」的定義不好下,對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來說,慢性病算不算「病重」?我建議,即使一定只能探「病」,不妨改為七十或七十五歲以上者皆可有親人來探。此外,赴台的大陸同胞最好簽署自願放棄訴訟權和在時限以內回大陸的具結書,否則許多重婚罪或遺產分配問題,將造成很多困擾。
此外,我們現階段的大陸政策是「去寬來緊」。既然如此,只有三種人不宜到大陸去:中央級民意代表,政務委員或者最多十二職等以上的公務員,還有就是與國家安全機密有關的人,如軍人。這三種人代表中華民國的治權、政權,和國家安全,他們目前不宜去,去了,政府官員和民意代表就撤職或註銷其資格,軍人則依法辦理,而不是不痛不癢的停止出國兩年。除了這三類人,其他人民應該開放,而且不必管他們為什麼去,因為管也管不了。現在記者明目張膽地寫大陸報導,而政府還說不准去,這不是鼓勵人民不守法嗎?

沈君山出任政務委員之後,仍在繁忙的工作之餘,維持每週打橋牌的習慣。(張良綱)
新的「台灣意識」
問:前不久,您應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之邀,前往演講「台灣與大陸的關係」。提出了所謂新的台灣意識——「強而完整的政府」,來代替長老會所提「新而獨立的國家」,可否進一步說明?
答:我所說「強而完整的政府」,是針對長老會在一九七○年左右提出的台灣變成「新而獨立的國家」。在我們對大陸關係上,可以分為國家、政府、政黨三個層次。今天台灣要做到新而獨立的國家,在國際上是不可能的;對大陸絕大部分人民而言,則是一種對立;而在台灣內部也會造成分離現象。這種主張,等於是自己引起分裂的鬥爭。
另方面,中共所期望的是「國共談判」,認為是二黨對等的談判。但在政府層次上,他們自認是中央政府,我們是地方政府。在此情況下,所謂兩黨談到,事實上是在他們體制下的談判,是在他們政府中的談判,是一個執政大黨對一個點綴小黨的談判,這對台灣人民不公平得很。
所以,現在的情形,既不能是兩個國家,也不能是一個(共產)中央政府下的兩個政黨,因此,我覺得「強而完整的政府」是切合目前實際需要的目標。
所謂「完整」,在縱的方面,要有完整的治權;在橫的方面,不能是地方政府。沒有完整的治權,什麼「兩個制度的和平競爭」都是空話。「強」,就是無論對內、對外,政府都站得起來。它必須建立在人民基礎上,使政策得到人民的支持;要先建立公信力,從而建立公權力。
舊的台灣意識只主張台灣獨立自主,爭取台灣人民的最大利益。新的台灣意識則是在不違背國家民族的原則、不脫離國際政治的現實下,爭取台灣人的最大利益。
協助追尋「第二個春天」
問:您最近召開一個「如何運用海外成熟的科技人才」座談會,動機是什麼呢?
答:我是希望協助在國外已有成就的高科技人才,共同尋找他們的「第二個春天」或「第一個半春天」。怎麼說呢?眾所周知,台灣留學生在海外的人數居高位,這些高科技人才是我們最珍貴的財產,也是其他許多國家所沒有的。對海外學人而言,台灣科技的發展空間和文化鄉土的認同感,很具吸引力,同時也可以幫國家做些事。在過去,我們強調「歸國服務」,今天我們當然仍需要人才回國,但在實際上,這些成熟的科技人才,在當地已有基礎,一下子「全時」回來可能有困難;另一方面,我們以「國際化」作為今後工商發展的目標,尤其高科技的發展,千里若咫尺,台灣與美國的距離,已不像過去那麼遙遠,不一定要回國長住,也一樣可以有對雙方互利的參與。國內許多科技單位和創業投資的企業,也都有這樣的想法。我想以科技政務委員的地位,從中協調整合,使國家走向高科技化,可能會有一些幫助。
當然,真正的基礎還應該在國內,所以回國長居的人才還是最歡迎的,最近有關單位在製定移民法,有人主張「限制」科技人才移民出境,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想法。要吸引人才回國,最重要的是給他們自由的環境。如果要限制出入,誰願意留下來?真正的科技人才非常重視思想和身體上的「自由度」。他們來,我們歡迎;走了,我們歡送。讓他們自由來自由去,我們才能選到最好的人才。
為了到海外延攬人才,我召開座談會,請政府及民間科技單位的主持人參加,希望從中瞭解聘用科技人才的不同管道。
問:這次行程的時間和地點如何安排?在推動的過程,有沒有遭受阻力?
答:我將到美加地區與當地成熟的科技社團接觸,與台灣去的華裔學人當面溝通,時間預計二周左右。這個計畫是我主動向院長提的,一方面這種任務比較適合我;二方面我還保持著「學人形象」,比較上接觸面可以更廣一點。但正好碰上立法院總質詢的會期,我差點走不了,還好有幾位僑選的科技立委支持我,現在決定去一個星期,比原計畫縮短一半;好在這只是第一次,以後還會繼續努力。
有「挫折」,沒有「挫折感」
問:提到人才,過去您曾大力提倡通識教育,近來有沒有一些新的想法?
答:所謂通識教育,並不是要求對每件事都有很多知識,而是在專業之外,有些認識。「認識」指的是一種態度,與「知識」是不一樣的,知識比認識更容易獲得。
我希望大家能把心胸放寬,去觀察專業之外的東西,不是要文學院的人知道原子、超導體……,而是期望文科的人能養成科學的思考方式和精神,然後用這種態度,來看世界。學理工的人,也要對人性、感覺有所瞭解,理工人最大的毛病是「Narrow mind」,心胸狹窄,老覺得自己這行最重要,在專業領域也該如此,但在人生上卻不盡然。
問:從在野的學者到政府官員,工作的壓力一定增加很多吧?
答:你看我,其實「做官」做得蠻愉快的,因為我心態坦然。我有沒有做官的本領,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我自知不是「革命者」,只能做「革新者」。要想推動自己的想法,只有做官;但做不了官也就算了,我還有很多開心的事可做呀。
有句詩說「天生我材必有用」,還有句話說「東邊不亮西邊亮」,連起來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東邊不亮西邊亮」,我做每件事都高高興興地。做官有很多事可想、可做,很快樂啊。像參加「科總年會」這事就成功了;而讓大陸棋士聶衛平到台灣就還沒辦成,總是有成有敗,有得有失嘛!
問:挫折這麼多,您如何排遣?
答:我做事雖然「挫折」很多,但卻沒有「挫折感」。我管那麼多事,玩那麼多事,那能每件都成功?
我想,下棋、打橋牌對我的心態有很大的影響。我的態度是「為而不有,鍥而不捨」。比賽只有一個冠軍,百分之九十不會贏。我已認清這點,所以我下棋時,就很高興地下,盡力去做,這和在政府做事是一樣的。政務官可以管很多「閒事」,我很喜歡,有人說,這是掛單的和尚啊。少林寺方丈旁邊不都有位長老嗎?他的地位高但沒有廟,到那裡都掛單。我常笑說當政務官要自己樂在其中,發揮自己的影響力,幫人家香火鼎盛,而不要去搶人家的「廟」。
量才適性
問:您的人生哲學是什麼?對自己的評估又如何?
答:「量才適性」,一直是我的生活態度。我做事向來衡量自己的才能和個性,因此做得很愉快,而且可以說還做得不錯。
不過,我只覺得自己做到了量才適性,在保持毅力、超越自己方面卻做得不太夠。也許我有九成才能,現用了七成,活得很開心,也還算有用,但有沒有發揮到極致呢?有——疑——問!
但話說回來了,既然我有這個機會入閣,可以讓我施展抱負,我還是會盡力而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