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成為國際漢學中心自期的中央圖書館漢學中心,去年之前,總不免有一些遺憾——缺乏與東歐漢學界的聯繫。不但所主辦的國際漢學會議,從未出現過東歐的漢學家,連「全球漢學資源」的記錄中,也未觸及除蘇聯之外的任何東歐漢學訊息。
隨著東歐的改革與開放,其漢學研究情形漸能為我們所知,光華編輯也立刻束裝去實地採訪。這份訪問匈牙利布達佩斯大學中文系主任高恩德的報導,應是國內第一次對匈牙利漢學研究的較完整介紹。未來,本刊還將陸續推出其他東歐國家與蘇聯漢學研究的專題。
問:聽說匈牙利漢學的發展和匈奴有關,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如何?
答:「匈牙利」名字不是有個「匈」嗎?!很多中國人以為我們是「匈奴」的後代。我們最初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到十九、廿世紀,科學已經讓我們很清楚地知道,我們跟匈奴沒有關係。
但是直到十九世紀,還有很多人,包括高級知識分子都以為我們是匈奴。我們的歷史學家也早在十二、三世紀就有這種肯定的說法,說我們是從匈奴下來的。但是這些說法多半來自西方,只是我們的國王願意接受。

(右)系主任高恩德能說一口標準的京片子,是研究魯迅的專家。(鄭元慶)
問:願意?為什麼?
答:因為阿提拉匈奴在歐洲很出名,當他的後裔很光榮啊!(大笑)
長久以來,許多語言學家以為我們是土耳其的親戚,後來一些語言學家又說我們的語言結構跟土耳其不一樣,是跟芬蘭同一語族。但很多人不願意接受這個結論,因為芬蘭人是釣魚的,我們是打獵的,釣魚的怎麼跟我們一族?
再以後,廿世紀有些學者想到,如果我們與東方有關係的話,東方有禮儀、有文化的民族是中國,中國人什麼都寫下來,很早就有歷史了,我們遊牧民族不寫東西,為什麼不去中國看看?說不定元朝歷史上曾經提到我們,不然廿四史上也可能有提到我們的一些材料。所以我們開始對中國感興趣。
我們的漢學就是這樣開始的。後來就在我們布達佩斯大學設立了這個「遠東方教學研究室」,相當於所謂的「系」。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我們跟中國大陸建立外交關係,就把名稱改成「中國語言遠東方教研室」,重點就放在漢學研究上。
五十多年來,我們的研究成果跟其他國家比起來當然差很多。我們國家小,人才不足,成績比不上美、法、英等國的漢學。不過在我們自己看起來,也已做了不少。特別是在翻譯方面,而且最近卅年來都是從中國原文翻譯,沒有透過第三種語文。
內容上,毛澤東和共產主義方面的當然有,但是文學類的也不少,可以說所有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都有譯本,從詩經、論語,一直到十九世紀末年一些著名的小說。

高恩德的辦公室外,偶爾可見中文書就的招貼。(鄭元慶)
問:那您個人是什麼時候開始研究漢學的呢?
答:我是到北平後才開始的。那時我們跟中國大陸建立了外交關係,也簽訂文化交流條約,條約上說要互派留學生。但是那時大戰剛結束,我們在這個範疇根本沒有研究生,就由大學剛畢業的人當中挑一些出來。我自己也是這樣,我原來的專業不是中國,是德文系,他們選上我,說服我說這是為國家做外交,我就這麼轉業了。
問:為什麼後來開始研究卅年代的文學?
答:我剛到達中國大陸的時候,在清華大學上課。清華大學成立了專門為外國人開的語言班,大概有十幾個學生,都是從歐洲,像荷蘭、葡萄牙、德國、芬蘭來的。
開始時我們一起學兩年的初級漢語,以後就分開。想學文學的人留在北京大學;學歷史的到人民大學;學中國美術的,就到美術學院。
我最早選古典文學,但因為漢語才學不到兩年,底子不好,若要學古代漢語恐怕四年也不夠。於是決定轉到現代文學的範圍去,而且我很欣賞作家魯迅,便想要研究他的東西。
不過因為我知道回到匈牙利以後可能有別的任務,所以還是把廿四史全部研究了一下。現在我在這兒教中國現代文學史。我的另一個同事教中國古代文學史。在學校我也有很多行政工作,對於魯迅也就沒有那麼多精神,很全面的做研究。我只是翻譯了他的雜文。
將來,還想重新翻譯他的小說。他的小說目前在匈牙利的譯本,大多是五十年代就出版的,從俄文或英文翻譯過來的,有很多錯誤,應該重新翻譯。

在匈牙利,研究漢學少不得要研究匈奴。(鄭元慶)
問:你為什麼會特別欣賞魯迅的作品?
答:因為魯迅也很喜歡匈牙利。魯迅是匈牙利的第一個宣傳者,他還在日本的時候,就開始把匈牙利的民族詩人貝托菲介紹給中國人。因為我們民族跑到這兒來沒有親族,旁邊都是斯拉夫人、日耳曼人,我們是在斯拉夫大海中的一個小島,所以總是要為獨立而奮鬥。十九世紀末、廿世紀初,中國的維新運動者也注意到這個,梁啟超、康有為都知道我們,在他們的文集中也曾提到,說匈牙利是唯一逃到西方的黃種人,它能夠站起來,而且已經站了一千多年,我們中國在殖民主義者的壓迫之下,也應該像他們一樣堅強。
問:很令人感動。
答:他們對匈牙利很感興趣,康有為本人還來過這兒兩次。
問:能不能請您再多談談研究中國文學的心得?譬如,一開始研究魯迅,可能是因為覺得他也很喜歡你們;但研究到後來有沒有不一樣的看法?
答:我一到北平,就聽說了魯迅的名字,而我在按教學計畫學習漢語的最後幾個月,就開始能看懂他的作品。第一本看的就是他的一部小說「故鄉」。

為了介紹漢學,匈牙利的東方藝術博物館繪製了這張東西文物對照圖表。(鄭元慶)
這部小說很叫我想念起自己的故鄉,他描寫的手法不像古典作家跟我們有點距離,而且他寫的中國人很像我們的民族,所以我對他就感興趣了。
他寫小說有兩個不同的態度,一個是諷刺的,比較有距離感的;另一方面是通俗、浪漫的,兩種我都喜歡。一個有所謂光榮歷史的民族都需要諷刺文學,因為有光榮歷史的民族常以為自己是世界第一,不免自大。我們民族也有一點。所以我們自己的諷刺小說也很多。
所以,我看「故鄉」,好像在講我自己的故鄉。還有像「阿Q正傳」,也探討了中國為什麼落後。此外,他對知識分子的探討,知識分子怎麼生活下去,前途在那裡,也是我很感興趣的。
問:為什麼呢?
答:我本人也是知識分子,在我們這個社會,我和我的同學總以為,我們的知識並沒有用。做決定的是機關堛漱H,機關堛漱H不一定是知識分子。
問:您覺得什麼樣的中國作家在匈牙利會受到歡迎?
答:我們眼光很廣,什麼樣的作品都願意看,大陸的、香港的、台灣的都有興趣,我們現在「也可以」了。(大笑)本來我們知識分子就是能弄到什麼書就儘量去弄,現在更沒有妨礙。
問:那你們有沒有人開始研究台灣方面的作品?
答:目前還沒有。只有一些英文書介紹台灣作家。
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材料不足。比較常見的是一些用外文出版的作品,最近我們翻譯了鄭念的「上海生與死」,我作校對,大概半年前出版的。
問:再請您談談布達佩斯大學中文系的情形,現在有多少學生?

這座中國牌樓,是匈牙利收藏家合法蘭早年由西域一帶運到布達佩斯的,現矗立於合法蘭博物館中。(鄭元慶)
答:五十年代末年、六十年代初大概有四、五個人,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在大陸上發生了,之後十多年我們與中共沒有什麼往來,所以停留在這個規模。文革結束以後,一般人對中國的興趣又重新起來,學生才多了起來。到了八十年代,數目更不斷增加,最近幾年都維持在卅人左右。還有就是我們從八四、八五年以來,又有機會派學生到中國大陸去,到北平,每年有兩個名額。
我們的學生要念五年,到了三、四年級,漢語有基礎了,就讓他們到大陸待一年。我們希望所有的學生畢業前都能到可以學到漢語的地方去,目前就是中國大陸。
現在的盛況,是歷來沒有過的,有些學生從第一年到最後一年都不停地學漢語,現代漢語、古代漢語兩種都能讀。當然我們把重點放在現代文學上,不過也相當強調古典文學。
問:教學的重點呢?你們用什麼教材?
答:我們自己編了現代漢語讀本。古代漢語方面,我們有各種古文的選輯做教材。
問:古文選?
答:對,是一位廿年代的德國著名漢學家編的。最近還有一套中國大陸出版、王力編的古代漢語教學課本,從孔子到十九世紀的論文選出來的,有語法上的說明、註解等。學生一、二年級都學基礎古代漢語、基礎現代漢語。到了三年級就開始研讀古典文學或者是古代哲學家的學說,比方說「論語」或者「孟子」。到四年級、五年級選讀一段「紅樓夢」或「古今奇觀」,現代漢語從二年級開始就分語法與會話。會話課還是中國老師授課。所以學生畢業時已經可以講簡單的中文了。
問:現在台灣到東歐的旅客逐漸多了,對漢語教育與漢學推廣有些幫助吧?
答:當然。現在有旅行社經常給我們來電話,說不久會有台灣旅行團要來,問我們可不可以為他們服務?
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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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古色古香的布達佩斯大學,中文系在此已建立了五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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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系主任高恩德能說一口標準的京片子,是研究魯迅的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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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恩德的辦公室外,偶爾可見中文書就的招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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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匈牙利,研究漢學少不得要研究匈奴。
P.141
為了介紹漢學,匈牙利的東方藝術博物館繪製了這張東西文物對照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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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中國牌樓,是匈牙利收藏家合法蘭早年由西域一帶運到布達佩斯的,現矗立於合法蘭博物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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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雖然不如西歐有些國家之眾,但每到假日,合法蘭博物館仍吸引了無數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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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藝術、哲學與文學,對具有東方血統的匈牙利人深具吸引力。

收藏雖然不如西歐有些國家之眾,但每到假日,合法蘭博物館仍吸引了無數遊客。(鄭元慶)

中國的藝術、哲學與文學,對具有東方血統的匈牙利人深具吸引力。(鄭元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