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頭上包著毛巾、腳穿塑膠雨鞋、肩上背著「鐵架配米袋」搭湊的登山背包,口嚼檳榔,背包頂端再架上一把雨傘的造型,走在一行黑熊研究小組之間十分顯眼,他就是十多年前協助黃美秀捕獲15 隻黑熊的幕後功臣──玉管處布農族巡山員林淵源。長年浸淫在叢莽山林間,林淵源的森林知識豐富,感官敏銳不下林間動物,山徑間他沈穩的步伐,則是眾人「安心」的泉源。
黃美秀口中的「林大哥」,曾在年輕時獵過2隻黑熊,在山上有多次與大熊照面的經歷,更喜歡訴說族中耆老傳下來的熊故事。
光華採訪小組此次大分之行在玉管處促成下,幸運地請到這位南安遊客中心主任曾惠香盛讚的「玉山國家公園之寶」擔任嚮導。第一天出發前往瓦拉米的登山口前,林淵源兀自在眾人開拔後拿出小米酒、一炷香,滿臉敬虔地朝著山區方向喃喃祭拜後才出發。
一路上林淵源話不多,但有時會停下來指著路邊露出樹洞的台灣櫸木說,那是被黑熊挖走的蜜蜂巢,一會兒又帶記者去看之前發現的熊爪痕,只見樹幹上幾道深咖啡色爪印沿樹而上;加上不時瞥見路上「小心黑熊」的告示,不禁讓人升起黑熊似乎就在不遠處窺伺走動的遐想。
別看黑熊身材圓滾笨重,其實爬樹技術一流。林淵源聽父親和老人講過一個真實故事:有個獵人因為前一天酒喝多了在路邊休息打盹,昏沈中發現一頭黑絨絨的母熊迎面而來,來不及走避的獵人只好裝死,沒想到母熊居然一把將他「扛」到巨大檜木上,樹上赫然出現2隻小熊(想把他當成小熊的大餐)。還好母熊又爬下樹去,獵人趁機掏出山刀把小熊殺了,但小熊死前的悲吼已驚動母熊趕回來察看,獵人遂在樹上藉地勢之便用木頭擊昏正上樹的母熊,母熊摔落大樹身亡;獵人鬆了一口氣後,卻發現自己下不了七、八公尺高的巨木,後來家人見他遲遲未歸請族人上山找尋,找到後也只能在樹下望樹興嘆,最後族人花了3天找來許多木頭、樹藤,沿樹幹做出梯子才把他救下來,而這幾天獵人在樹上就吃小熊的肉為生。

林淵源的角色多重,除了擔任採訪小組的嚮導外,還充當黃美秀師生研究獸骨的顧問,和工作小組的大廚。
黃美秀早年捕捉繫放時常發現「斷手斷腳」的黑熊,有人誤以為是原住民仍在山區獵捕名列台灣保育動物的黑熊,但其實「原住民不會刻意去獵熊,」黃美秀說,林淵源帶她明查暗訪了許多獵人,才知道布農族對熊有一種愛憎混雜的複雜情緒,一來黑熊神出鬼沒很難掌握,二來獵熊危險性高,出獵前後都有許多禁忌。黑熊之所以斷手斷腳,多半是「誤中」獵人捉其他動物(如山豬、山羌)的陷阱,這些陷阱不夠力,通常夾不住成年黑熊,黑熊掙脫時拖著索套一起跑,被勒緊的趾頭、腳掌因而壞死;有些黑熊甚至為了逃命,竟自己咬斷手腳以求脫身。而據黃美秀訪查的結果:誤中陷阱而被獵殺的熊中,高達3/4為幼熊。
「熊站起來和我們一樣高,一輩子只生幾個『小孩』,人吃的牠都吃,所以有些族人認為殺熊像殺人一樣,會帶給家人厄運。」林淵源說,一般獵人在山上碰到熊,如果沒有受襲危險不會主動獵殺,他年輕時,有回在上馬西山的路上遇到熊,由於正好處於逆風位置,熊沒發現他,他便躲起來看熊走路的樣子,才知道原來熊是「爬幾步就抬頭看看,很可愛。」
長久以來,布農人就認為「打到熊很麻煩」,若正在小米耕種或結穗期間,整個部落要停工一天,否則會不吉利;不信邪的人去耕種,種出來的小米一定是黑色的,像燒焦了一樣!
矛盾的是,若獵人真獵到凶猛的黑熊時,布農人又認為是「祖先要給的」,也會被族人視為英雄。
林淵源在19歲時獵到第一隻熊(那時政府還未將黑熊列為禁獵的保育動物),當時他在山上打獵,熊誤踏陷阱後逃脫不掉,他便用獵槍將之射殺,還險些被躲在附近芒草中憂心守候的另一隻熊攻擊。隨後他把熊扛到工寮處理:拔毛、取下熊皮,把熊肉分割烤過以免腐壞,這時不斷聽到稜線上傳來熊吼,那隻守候同伴的熊兒似乎仍不死心,晚上黑熊又到工寮附近來回搜尋,他和表弟在膽顫心驚中鳴槍和燃起大火才把牠嚇走。
林淵源第二次獵熊是當完兵後,有次他和爸爸在馬西山(距部落3 天路程)打獵,為了抓山羌,他躲在樹上以竹子吹出像山羌的叫聲,沒想到卻引來了黑熊,父子倆走避不及,林淵源才以獵槍將之射殺。
「打黑熊要一槍命中牠的胸部要害,假如沒打死,會被攻擊很危險。」林淵源說,這隻黑熊體型碩大,有100公斤,他在樹上屏氣凝神打了兩槍才將牠擊斃。

林淵源的角色多重,除了擔任採訪小組的嚮導外,還充當黃美秀師生研究獸骨的顧問,和工作小組的大廚。
打到熊之後,他和爸爸先處理熊肉,把肉扛到阿不朗,爸爸先回部落報告好消息,並做迎接他「光榮返鄉」的釀酒準備;到了約訂好的時日,他扛著沈重的熊肉下山,快到入山處時爸爸和老人已在第一線迎接,他們接過熊肉後,開始對天鳴槍,唱起熊歌「逗──」(林淵源說著便低沈地吟唱起來,狀甚陶醉);接著再鳴槍、吟唱,不斷輪迴,一路還要燒香拜拜,到了入山口則是媽媽妻子等女性親友和小孩前來迎接,有些女人還會高興地搶著去背熊肉。
抵家之前,大夥先在部落涼亭一起唱熊歌,全村的人就知道他們已經回來,便聚集到他家慶祝。進家門前要先把熊的下巴、熊皮和獵槍擺在門口祭拜,祈求這隻「熊靈」日後能帶領其他動物前來。
隨後女人們忙著準備食物及 4斗小米酒,男人們則圍聚一塊兒,大談獵熊經過,老人還會摸著林淵源的手祝唸祈福;接著大家一面喝酒,一面分享熊肉,一直歡聚到深夜。
「第2天清早三、四點又有人來了。」林淵源回憶,因為要準備凌晨祭拜事宜,天還沒亮前,青壯年男人須輪流披著熊皮跳熊舞,每人跳完後要喝一大碗酒、吃一大塊肉;之後再將下巴、熊皮祭拜一次、唱熊歌……,待天亮後老人婦女也一一前來分享熊肉,但此時熊肉必須男女分開吃,且這一天部落完全休工,以免觸犯禁忌。
「到了第3天,老人來問我有沒有夢到什麼,」林淵源對這段光榮史記憶猶新,如果夢好(如夢到很多棺材、車子滾來滾去等),表示村堭N平安無事,農作物會有好收成;如果夢不好(例如殺了人但沒流血,或打死了蛇),就得請巫師做法消災解厄。
關於獵熊,布農族有則故事說,有個獵人一早出發到山上打獵,竟然接連看到3隻熊,第一隻開槍射擊打中,第2隻也順利打中,但是要打第3隻時卻連續幾發子彈都沒爆開,「老人家說,這表示祖先說話了──2隻熊已經夠了,不要再打了!」

放下獵槍、拿起錄影機的林淵源,去年曾在國家公園內拍攝到珍貴鏡頭;一隻母熊欲帶著小熊過溪,但因溪水湍急、小熊不敢涉水而做罷。
原住民與自然共存的生態智慧,從這些代代相傳的故事中自然流露,也從諸多儀式、禁忌中形成一股約束的力量。
當記者問到希不希望孩子也會狩獵?「不可能啦!」林淵源說,年輕人認為山上沒電視、沒電腦、不能洗澡,又那麼累,他們覺得上班賺錢比較重要。
然而,像林淵源如此的山林之寶──路上一會兒發現山豬走過的灌叢、一會兒聽到遠方山羌或山羊傳來的聲音,還因為沒看到記者的腳印,及時發現我們走叉了路。而在下1,000公尺陡坡時,即便已經54歲,還可把記者的背包扛去,臉不紅氣不喘地走在崎嶇山路上;他說現在自己體力差了,以前還能背很多糧食,一天就從登山口「衝」到大分。此外,深山中的吊橋興建、日據越嶺道重新鋪路也需由他帶路──這樣的叢林好手,若無傳承、任其凋零,絕非山林之福!
已擔任巡山員快20 年的林淵源認為,年輕族人雖不會打獵了,但巡山員是一個很適合原住民的「工作」,有穩定的收入、又可徜徉山林,他也鼓勵孩子加入。林淵源的大兒子已任職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巡山員一年,目前玉管處在黃美秀倡議下正執行一個新計劃:招募年輕的「保育巡查員」,除了巡山外,更進一步扮演長期協助研究,深化瞭解山林生態的角色。
獵人雖然已遠,但穿梭叢林間的「保育巡查員」如果能傳承原民文化,走出另一片藍天,何嘗不是台灣山林、也是台灣黑熊之福?

林淵源的長子林志忠(左)在一行人下山時前來迎接,並接手爸爸的背包,此舉頗有原民狩獵返家時家人前往迎接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