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佛燕京圖書館聲名遠播,慕名而來的訪客日日不絕。只要在櫃台辦妥登記,訪客就可自由參觀,無論參考室、中文部、日文部、韓文部或西文部,館內各處均可暢行無阻。
只有一個地方例外。三樓的一個書庫,重門深鎖,非經特別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這裡,燕京資深的圖書館員稱之為——寶貝房(Treasure Room)。
「寶貝房」有喜!
今年三月間,「寶貝房」來了一位特殊的訪客,開始了一項浩大的計畫。

負責善本書室的戴廉老先生,與古籍為伍已十四年。(鄭元慶)
具學術價值的古董
哈佛燕京圖書館成立於一九二八年,是西方大學中規模最大的東亞圖書館。目前東亞各國的藏書約八十萬冊,其中以中文書最多,達四十五萬冊。除一般藏書冊數量居各校之冠外,燕京所藏中文善本也傲視群倫。
中國古籍歷經天災人禍,毀損、流失的不計其數,究竟還有多少存世並無確切統計;加上何者為善本還須仔細鑑定、詳加比較,存有相當爭議空間,更增加了統計的困難。
一般認為,善本書以在中國大陸最多,主要收藏在北京及上海圖書館,共約有四萬一千種;台灣居次,計有一萬四千餘種,分別珍藏在中央圖書館及故宮博物院等機構。流落海外的古籍善本則以在日本及美國最多;而在美國以國會圖書館典藏最豐,其次即為哈佛燕京。
目前燕京所藏中文善本,宋、元、明版加起來共約一千四百種,清版(至乾隆朝止)最多,約二千種,若以冊計,則共約四萬冊。此外尚有抄本一千二百種,分訂為四千五百冊。除了直接購自中國,很大一部分係二次大戰結束後從日本收購。

套印技術在明代有長足進展。圖為明版的雙色套印善本。(鄭元慶)
為善本書作志
負責善本書室的戴廉老先生,辦公室就在書庫隔壁。書庫重門深鎖,使用者須經特別申請,再由戴廉開門放行。不僅如此,隔開書庫與辦公室的牆上有四扇大窗戶,讓戴廉可以隔著玻璃,隨時掌握書庫裡的動靜。而且,最珍貴的善本書還不在書庫裡,而在他身旁的保險櫃中。
如此豐富典藏、謹慎守護,燕京的善本書卻始終有一個遺憾——至今沒有一本完整的書目。如此一來,一般人只知其館藏甚豐,但若不親臨哈佛,無從得知典藏內容,遑論使用,學術功能大打折扣。近年來,普林斯頓與哥倫比亞大學分別為所收藏的善本書出版書目,更使這個東亞圖書館的老大哥瞠乎其後。
何以如此?經費問題是原因之一。燕京圖書館館長吳文津表示:「圖書館的工作是全面的,像我們整理所有中、日文的一般藏書,編成七十二冊書目,是很大的工程,一直到八年前才完成,接著又開始發展自動化系統,經費需索很大。」
更重要的是適當人選難覓。「中文善本跟中國古畫一樣,伎~特別多,如何鑑定是很專門、很大很大的學問。而且,不做則已;要做,我們就不只要做書目」,吳文津說:「很多年了,我們沒有找到適當的人,做一個夠標準的東西。」
這個人,終於讓他找到了。去年二月,他在香港中文大學和沈津碰面、談妥,回美後隨即張羅經費;今年三月,沈津抵達哈佛,預計花兩年時間,寫七十萬字,出版兩本吳館長口中「夠標準的東西」——善本書志。

十竹齋畫譜把傳統套印技術發揮到極致,直讓人以為是寫生畫,看不出套印痕跡。(鄭元慶)
行家出手
從大陸赴港前,沈津原任上海圖書館特藏室副主任。他師事版本目錄學大師顧廷龍,浸淫善本世界已長達卅年。七年前,他曾到燕京考察訪問,此番舊地重臨,有更多時間從容鑑賞。五個月過去了,他說出和上回相同的評論:「有好東西!」
行家出手,果然不同。初到之際,他巡迴瀏覽善本書室及一般線裝古籍書架。在地下室的一般圖書中,發現一本清代書法大家翁方綱所著的「復初齋文集」。此書出版於清道光年間,時間較晚,因此不被列為善本,只當一般中文圖書收藏。
「翁方綱文集雖然是道光年間的刻本,但當時印量很少」,沈津指出,同治年間的金石名家沈樹鏞有文章說到,他留心搜訪了四年,才購得一本,可見在清代就已極少見。但燕京這本藏書的價值,還在其他存世的相同版本之上。
翻開這本隨即被「請」上三樓寶貝房的「復初齋文集」,但見批註圈點處處、墨痕累累,書末有「庚午八月初四閱竟,蝯叟記於吳門金獅巷」字樣。
沈津解釋,蝯叟是何紹基的號。他是道光年間進士,以書法及金石碑版之學名聞一時,在很多清代典籍都可以查得到,他翻開中國人名大辭典,念了出來:「何紹基……一號蝯叟……草書尤為一代之冠。」
「這本書合兩大書法名家心血,極為珍貴」,沈津一邊說著,一邊算了起來:庚午為一八七○年,也就是同治九年。何紹基卒於同治十二年,享年七十五歲。所以,他批閱此書時,應該是七十二歲。

慈禧太后六十歲生日時,在中國傳教的天主教會以「新約全書」為祝壽賀禮。圖為其仿製品。(鄭元慶)
魚目混珠難逃法眼
「考究確切」是鑑定版本的基本功夫;功夫下得深不深,直接影響了鑑別品質。此外,鑑別善本通常還得從書的格式、字體、刻工、諱字等綜合判斷,紙張的情形,也可供參考。
鎖在戴先生保險櫃堛漱@本元刻「爾雅注疏」因紙張色澤有異,引起沈津疑心。「前人把紙張染色充舊,常用茶葉或赭當顏料;」沈津說:「這本書紙質很脆,而且顏色不勻,不只前面與後面不同,甚至同一頁中也濃濃淡淡、斑斑點點,這是以茶葉染色,日久之後的典型痕跡。」他從書的格式推測,這本「爾雅注疏」不會早過明初。
「雖難免有魚目混珠,但從版本學的角度來看,燕京的收藏包含一些很罕見,甚至可能是當世唯一的珍本」,在大陸看慣善本書的沈津,對燕京「全美第二」的典藏數量並不特別訝異,卻對其罕有珍本及藏書的多樣化有驚豔之感。
「燕京善本書已足以辦一個小型的中國書籍展」,沈津細數館藏:「從宋朝到現代的各種木刻本,從唐代手抄經卷到明代抄本、清人手稿;從黑白印刷到彩色套版本;從銅活字本到木活字本,應有盡有,活脫脫地展示了中國古代圖書發展過程。」

浸淫善本世界已卅年的沈津,要為燕京典藏的善本書作志。(盧惠芬攝)(盧惠芬攝)
東瀛北美,顛沛流離
歷史與實物相對應。燕京的善本書也按朝代分,最堶惇O宋本書,依序為元、明、清本。書架一列列往前排。
漫步書架間,又彷彿回到歷史洪流中。沈津抽出架上圖書,一一解說。
「『六度集經』印於北宋元豐八年,距今已有九百零七年,是目前燕京藏書中最古老的善本」,沈津指出。經本放在一個木盒中,盒蓋內側書法工整:「乙巳五月牧放浪君持贈,炳卿」;卷末則蓋有「三聖寺」章。
「炳卿是日本著名漢學家內藤虎次郎的字,三聖寺是日本有名的寺廟;乙巳為光緒卅一年,也就是一九○五年」,沈津一口氣說出這套經書顛沛流離的身世:「很明顯,它先從中國流落到日本,然後再繞過半個地球,來到美國。」
前人手跡、印記,往往是追溯古籍來龍去脈的最佳線索。走到明本書架,沈津指著萬曆年間出版的張慶俞「杜騙新書」說:「這書也到過日本。」

明嘉靖年間出版的「玄玄經」棋譜,就目前所知,燕京所藏這部為存世的孤本。(鄭元慶)
四百年前的金光黨
「杜騙新書」內容是廿四類行騙手段,如「換銀騙」(有如今日的「金光黨」)、「姦情騙」(如今日的「仙人跳」)等,皆以案例說明,可以說是當時社會常見騙局總匯。書名「杜騙」,意為看了此書,心靈有覺,可杜絕受騙。此類書籍文字通俗,專供市井百姓閒暇閱讀,自然不會有收藏家收購或名人批註。洩漏行跡的是它的裝訂方式。
原來,中國線裝書用的是雙線,日本則用單線。「杜騙新書」應是流到日本後,因封面破損,而重新裝訂,不意留下供後人辨認的蛛絲馬跡。
沈津指出:「這本書可以看到四百年前的社會百態,對研究明代社會的人相當有價值;而光就版本學來說,因為大陸和台灣都沒發現相同版本,日本雖有翻印本,但僅為節錄,內容不到五分之一。所以當世可能就只有這麼一本完整的版本。」
同為明刻本的「會通館校正宋諸臣奏議一百五十卷」也是燕京善本書中的珍品。此書每隔數卷,末尾都蓋有「校完」的紅色印,顯示是當時的校對本。「你看,這個字跟其他的字不太一樣;這個地方跟旁邊顏色連不起來;還有,這個字竟然倒了」,沈津邊翻邊說:「這些跡象都說明了一件事:這本書可是活字印刷的!」
活字印書非主流
我國活字印刷的發明雖然約比西方早了四百年,但直到現代照相製版技術從西方傳入前,活字印書始終沒有成為主流。主要原因在於:活字固然可以反覆使用,但每次重印都需重排,古代圖書不像現在大規模行銷,通常都是只印一點,有市場再印。活字拆拆排排,都是花費,還不如雕版,雖然初期成本較高,但可貯存隨時備用,長遠來看反而有利。
但也因為如此,流傳下來的活字古籍數量有限,益形珍貴。活字印刷最具代表性的是清雍正年間編印的「古今圖書集成」,全書五千零二十頁,分裝成五百廿二函。當時印了六十四部,外加樣書一部;至今完整的僅存九部。
燕京擁有其中一部。書上蓋有「重陽宮寶」、「八徵耄念之寶」(乾隆皇七十歲所刻之章)等印,顯示來自宮廷。
前人心願歷歷
一個個書架走過,不只看到中國圖書發展過程,也看到了八百年來的興衰歷史,及藏書者亙古相同的傳家心願。
「明諸名人尺牘」是六百多封明朝名人寫給一位叫方太古的人的信,其中還有戚繼光手跡。戚繼光,那可不是打倭寇的時代!
「砲錄」是清末大臣丁日昌所著,僅為手稿,並未出版。書中所論皆為各種槍械火砲製法。丁日昌,洋務運動的重要人物,是清末試圖力挽狂瀾的讀書人之一。當時,列強船堅砲利,頻頻侵入,那是中國的黑暗期!
購自梅蘭芳之師齊如山的一整架子書,則全部為明、清出版的戲曲、小說,深具研究價值。其中包含不少禁書,如「剿闖小說」因稱清兵為「虜」被禁、「三妙傳」因涉及淫晦遭禁……,能傳到今日,尤其難得。齊如山幾乎本本都細心批註,閱後加蓋「如山讀過」或「如山過目」章。封面一翻開則是醒目的「世世子孫永保用」印。如山先生過世至今不過廿年,這些書已售予圖書館,又加了一個同樣醒目的章「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書」。
子子孫孫永寶用
「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書」,就是這個印,把四萬餘冊歷經流離動盪,繞過半個地球,落腳美利堅合眾國的中文古籍善本集在一起。它們有幸安然度過幾百年的天災、人禍、戰亂而留了下來,顛沛流離之後也有了安身之所;而且似乎在可見的未來,不必再受飄泊之苦。
下一步則是站到台上,跟世人相見。沈津說:「所以我今天要做的不是只記錄書名、規格、出版年代等基本資料,還要提供更多內容,好好地介紹每一本善本書。」
他詳查每部書的作者、序者背景,既供自己鑑定之用,也寫出來供使用善本書做研究者參考。在他所寫的書志部分初稿中,也引用書中序文、簡略介紹全書精義,並加上自己簡短的評論。
「我希望讓做研究的人能夠比較容易地找到他要的東西,不會錯過任何有用的資料」,沈津說:「畢竟每一本善本書,留到今天都不容易!」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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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石獅,是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標誌。
P.132
負責善本書室的戴廉老先生,與古籍為伍已十四年。
P.133
套印技術在明代有長足進展。圖為明版的雙色套印善本。
P.133
十竹齋畫譜把傳統套印技術發揮到極致,直讓人以為是寫生畫,看不出套印痕跡。
P.134
慈禧太后六十歲生日時,在中國傳教的天主教會以「新約全書」為祝壽賀禮。圖為其仿製品。
P.135
浸淫善本世界已卅年的沈津,要為燕京典藏的善本書作志。(盧惠芬攝)
P.135
明嘉靖年間出版的「玄玄經」棋譜,就目前所知,燕京所藏這部為存世的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