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春,由李國修、李立群主演的舞台劇「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票價不低,連演廿場,卻場場爆滿,成為國內藝文界的盛事。
「那」劇由五段相聲組成,沒有豪華的佈景與燈光,吸引觀眾的,除了演出者的知名度外,就是傳統相聲的絕活——俏皮、反映時事,引起共鳴的對話。
相聲,這項沉寂已久的傳統藝術,這次「好景」將僅是曇花一現或是復甦的契機?
甲:聽相聲有好處!
乙:有什麼好處?
甲:您心裡不高興……
乙:我怎麼不高興?
甲:不痛快……、鬧彆扭……。
乙:我為什麼不痛快,我跟誰鬧彆扭?
甲:比方說,您欠人錢沒還,心頭兒悶的慌,聽我說段相聲,哈哈一笑……
乙:就把還錢的事兒給忘了!嗄(ㄚˊ),有這等事兒?
甲:是啊,「笑」,對您有好處的呀!
乙:您說說!
甲:這衛生專家說過:每天三大笑,包您延年益壽。
乙:𠮾(ㄟˇ),這個好!
甲:俗話說,「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咱們哥兒倆,就為您來一段相聲吧!

該劇導演賴聲川,現執教於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張良綱)
「說笑話」的鼻祖
開懷大笑、暫把煩惱拋,讓生活有個緩衝,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因此,傳播笑料的表演始終受歡迎,目前綜藝節目「脫口秀」大行其道就是一例。
相聲,似乎就是中國「說笑話」的鼻祖。
只要二個人台中一站,台上素素淨淨的,沒什麼佈景、裝飾;人也是素素淨淨的一襲長衫,靠著如珠妙語,就能使全場觀眾笑聲不斷。
在相聲表演中,一句笑話,稱為一個「包袱」。「包袱」愈多,觀眾愈樂。
「笑話就像包袱一樣,須一層層慢慢解開,到最後揭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謎底,才能搏君會心一粲」,相聲界前輩魏龍豪(即演員魏甦)說。
如何解「包袱」,以達到製造笑料、帶起高潮的效果,稱為「抖包袱」。
魏龍豪積卅年的相聲表演經驗,將「抖包袱」的方法歸納成廿二種。這些技巧已廣泛被應用在各種電視及舞台表演中。
例如,以顛來倒去、迂迴曲折,然後爆出冷門的「二翻三抖」:
甲:嗄,魏先生!
乙:嗄,林先生!
甲:您還在那兒住呀?
乙:是啊!
甲:沒搬家?
乙:沒有!
甲:唉,您——住那兒啊?

相聲源於宮中優俳的表演。此畫為古時宮中的演出劇碼「眼藥酸」的情形。
先褒後貶.機智巧辯
又如「先褒後貶」:
甲:嗄,魏先生,您是老演員啦?
乙:是是,干了很多年的戲了。
甲:唷,老資格!
乙:不敢當。
甲:哦,老前輩呀!
乙:那裏!您過獎!
甲:嘿嘿!老——油——條!
「機智巧辯」則是相互出題較量,以巧妙對答產生趣味,例如:
甲:我出山。
乙:我對水。
甲:我的山可加字喔!
乙:那我的水也可添字。
甲:我出山羊,
乙:我給你對水牛。
甲:我這山羊上山,
乙:二頭山?那我水牛下水,二頭水。
甲: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
乙:我這水牛下水,水漫水牛腰。
甲: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咩咩……
乙:怎麼?
甲:碰疼了!
乙:水牛下水,水漫水牛腰,咳咳……
甲:怎麼回事兒?
乙:淹過去,嗆到了!

台視演員魏甦是國內最資深的相聲演員之一,圖為他在清華大學向學生介紹相聲的神情。(張良綱)
不只是「耍嘴皮」
特殊的人物型態、性格也是「抖包袱」取材的對象之一。比如:腳步踉蹌的醉鬼,拍著胸脯,醉言醉語:「誰敢……誰敢惹……我。」另一個人竟也拍著胸脯大喝:「我敢!」酒鬼一聽,「喂,你們都聽見了,喝!這小子,他敢惹我。你,你過來……,……現在,誰……誰敢惹我……我們兩個!」
這種表演型態稱為「性格語言」。
此外,「抖包袱」的方法還有:違反常規、陰錯陽差、故弄玄虛、詞意錯覺、荒誕誇張、自相矛盾、混亂邏輯、顛倒岔說、選用葉音、吹捧奉諛、誤會曲解、亂用成語、引申發揮、強詞奪理、歪講歪唱、用俏皮話、借助形聲、故意自嘲等。
抖包袱技巧固然重要,但要掌握觀眾情緒,相聲就不只是「耍嘴皮」或「說笑話」而已。
它的取材範圍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當時時事、街談巷議,無所不包,以輕鬆、幽默的口氣,侃侃而談。話中常蘊含對人物的褒貶、時事的針砭,且每能搔到癢處、點到為止,讓聽者會心,又覺餘味無窮。

品茗之餘,聽段相聲,別有樂趣。(張良綱)
平民娛樂,出自宮廷
百年來,聽相聲一直是中國人一項重要的娛樂。鬧市廟會、茶樓酒肆,都能看到相聲表演者的身影,不論販伕走卒或鴻儒碩彥,都聽得津津有味。
這樣「平民化」的活動,卻是源自宮廷。
相聲的起源,最早可溯及周朝優俳(演戲娛樂君王的藝人)表演。優俳邊演邊說,除了普通戲碼外,有時也以君王的施政措施為內容,「寓諫於劇」,而君王也多半在哈哈大笑中,接納雅言。
最有名的故事是:
史記滑稽列傳記載,楚莊王的愛駒病死,莊王打算以大夫之禮葬之,左右大臣力諫不可。莊王便下令,若再為此事上諫者,殺無赦。
優孟聽了,便哭著說:「大夫之禮怎麼成呢?應用人君之禮才夠隆重。」莊王不解,優孟回答:「如此諸侯才知道,大王賤人而貴馬也。」莊王於是醒悟,改以普通之禮將馬埋葬。
不過,早期的優俳表演多為一人,直到唐代的「參軍戲」,才具備了雙人表演的相聲雛形。

不必到現場,聽聽相聲錄音帶,就夠讓人捧腹了。(張良綱)
沒落的致命傷
清末以前,相聲多屬於皇室閒暇時的餘興節目,而且與戲班一同演出,並未成為獨立的表演項目。
後來戲班愈來愈多,且清廷規定齋日(每月初一、十五)及皇室忌日不能唱戲,戲班一年的「公休日」多達五、六十天。
為了謀生,不少藝人離開戲班,自闖江湖,憑著一張嘴走天下,相聲因此漸傳入民間,遍及各地。
相聲就此逐漸「平民化」,為吸引各階層的觀眾,相聲內容也加入各地民情風俗、插科打諢、嘻笑怒罵。唯有固定的藍長袍、摺扇、九十度鞠躬及尊稱對方為「您」等處,依稀透露出它「貴族化」的出身。
伴著觀眾的笑聲,相聲不僅由宮廷到民間;也由古時傳到現在。
這麼讓人看了愉快的表演,應該更受現代人歡迎吧?
事實卻非如此。相聲的觀眾日益減少。「相聲和我國許多傳統戲曲及說唱藝術相同,必須有基礎、背景才能欣賞,時代改變、表演內容若未修正,就會逐漸與觀眾脫節。」魏龍豪說。
相聲最大的致命傷是講詞無法與時俱進。
舊段子「長命百歲」
相聲也如平劇一樣,有固定的「劇碼」,稱為「段子」。
前人留下的舊段子有二百多個,較為人熟知的有「南腔北調」、「寫春聯」、「八扇屏」、「滿漢全席」等約四十個,至今仍常被沿用。
舊段子所以能「長命百歲」,就因為創新不容易,必須兼具相聲底子及編劇才能,方能勝任。因此現在說相聲多是「舊瓶裝新酒」——利用舊段子的形式,安上新詞。
這就好像一些劇情老套的電影或電視劇,雖然演員換人、服裝改變、佈景更新,但發展不脫窠臼,對觀眾吸引力薄弱,何況相聲永遠是一樣素淨的長衫與舞台。
舊段子都是表演者自行設計、編寫,所以總是老調重彈、不聞新音,主因之一是:人才凋零。
練貫口,繞口令,學說話
如同其它技藝,相聲也是師徒相傳,全憑口傳心授,沒有文字紀錄。
吃的是「動嘴皮」的飯,通常徒弟入門第一項要學的就是「說」。
怎麼練「說」呢?師父多拿「百家姓」、「千家詩」,每天教四句,徒弟跟著背,要背到說得流利、說得快,不能支支吾吾地「吃螺絲」。於是乎,只見徒弟整天喃喃自語,吃飯之外,嘴巴也忙個不停。
此外還得學說「貫口」——一口氣將數十個名字滴滴溜溜地說完。
例如:一口氣將「滿漢全席」——「蒸羊糕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爐雞爐鴨醬雞臘肉鬆花小肚兒釀肉香腸什錦拼盤……」說完,臉不紅、氣不喘,清清楚楚,乾淨俐落。
「要是怕咬到舌頭,一字一句慢慢念,豈不成了背書!觀眾也不會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你念些什麼!」魏龍豪說。
要讓觀眾聽得懂,咬字發音也很重要,尤其是「ㄗ」、「ㄓ」、「ㄘ」、「彳」的發音,要咬得準。
「繞口令」是訓練發音最主要的方法。例如:「長蟲圍著磚堆轉,轉完了磚堆長蟲鑽磚堆」、「你會燉我的燉凍豆腐,來燉我的燉凍豆腐,你不會燉我的燉凍豆腐,別混充會燉,燉壞了我的燉凍豆腐」……,都是常用的「教材」。
笨的是主角?
光會「說」還不夠,為了豐富表演形式,相聲還有所謂的「學、逗、唱」。「學」就是模仿,模仿大眾感興趣的聲音,例如各地方言、南腔北調,甚至飛禽走獸的叫聲、行動聲。
「逗」為二人間的逗笑,對話雖有劇本,但默契好的搭檔,還能臨場出現許多即興的趣味對答。
「唱」則是偶而應劇本需要,來點各地民謠、國劇、地方戲或太平歌詞。不過,這種唱是「歪唱」,不必唱得正經八百,且通常改了詞,只要能取樂觀眾即可。
學會這四項基本功夫後,徒弟就可以跟著師父上台搭檔演出。二位演出者,一位主講,稱為「逗哏兒」;一位答腔,稱為「捧哏兒」。開始時,師父扮演「捧哏兒」,徒弟飾演「逗哏兒」。
為什麼這樣安排?照理說,不是應由功力深厚的師父,演能說善道的「逗哏兒」才對嗎?
「其實,『捧哏兒』才是相聲中的靈魂人物!」魏龍豪點出其中蘊藏的道理:「『捧哏兒』雖然盡在攪局,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懂,東一句『嗯!』、西一句『怎麼樣?』,甚且一句話都說不好,其實這角色可謂『大智若愚』,最後說出一句出人意表,造成全段高潮話的,也是他。所以必須具有掌握觀眾情緒的功力,才能擔任『捧哏兒』」。
由執扇姿勢就可看出高下
如此,師父帶著徒弟演出一、二年,等徒弟可以獨當一面,再讓他與其它弟子上場。對已『出師』的弟子,師父並以扇子相贈。
扇子是相聲演出中必備的道具,表演者可用它比天指地或敲打對方肩膀等,增加演出效果,並減輕雙手無處可置的尷尬。
「台風穩健的老將,輕搖摺扇,優雅自得;缺乏經驗者則會緊張得不時打開扇子扇風,扇得觀眾情緒也躁起來」,對民俗頗有研究的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教授田士林道出一個秘密:「從拿扇子的姿勢,就可以看出相聲演員資歷的深淺。」
口技能練、台風可學,編段子的本事卻不易傳授。在重覆講述與現代生活、感覺脫節的台詞時,觀眾就一個個少掉了;沒有了觀眾,表演者也少了,過去最受歡迎的拍檔有魏龍豪與吳兆南;十五年前吳兆南赴美定居,魏龍豪落單後也極少表演。
目前在大眾傳播媒體上,除了每週六、日,軍中、警廣、中廣、市政等電台播出一小時相聲節目外;只有在電視的節慶特別節目上驚鴻一瞥。
仍有吸引力嗎?
現代人娛樂的方式很多,看表演不過是其中之一;再加上許多表演集燈光、音效、佈景、豪華服飾於一身,相聲相形「黯然」,還能有吸引力嗎?
三月初,一齣「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舞台劇,為這個疑問提供了解答。「那」劇由賴聲川導演,電視演員李立群、李國修「客串」演出,採用了五個新編的段子,從現在的台北倒敘到民國初年的北平。他們在台北、台中、高雄等地巡迴演出廿場,場場爆滿。演出實況的錄音帶也登上暢銷排行榜。
談起為何選擇相聲為舞台劇表演形式的動機,賴聲川說:「我一直相信,幽默、深刻的對話,是最好的傳遞觀念方式。」
「只要有精彩、能打動人心的段子,相聲在現代社會,仍深具魅力。」台大心理系教授黃榮村以人性喜樂的心理指出。
「那」劇的轟動,不僅喚起了大眾對相聲的喜愛,也得到不少迴響:新象藝術中心於周末開闢半小時的說書與相聲時段,由年輕一輩的白原、王振全、戰克忠、蕭媛珠等人攜手演出;四月中旬成立的「游於藝茶藝館」邀請漢霖說唱藝術團定期演出包括相聲在內的說唱藝術……,形成一股「相聲熱」。
不過,新段子、好段子依舊難求。演出內容仍以「復古」為主。
當前的熱潮,是沉寂已久的相聲,破繭而出的轉機?亦或是偶然迸出的火花,一閃即逝?只有時間能帶給我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