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底下會挖出什麼東西無法預料,每一剷都是新奇」,哈佛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張光直說起考古的樂趣。
這位歷任耶魯、哈佛兩大學府人類學系主任的知名學者,投身中國考古四十載。聽他談上古中國,也是處處新奇。
問:古人不會刻意留下一些線索,以供後人研究他們之用。考古學從那些偶然被留下來的文物去了解古代文明,豈不有如瞎子摸象?
答:的確很難看到全貌。
從考古學上看文明,只能看到很小的一部分。第一,只能看物質文化,其他如精神文化、社會組織、宗教等,除非有文字記錄,否則都只能靠物質文化來推論。
第二,物質文化中,只能看到可以保留的部分,而大部分的物質文化都不能保存。

除了讀萬卷書,考古學家還須行萬里路。以研究三代知名的張光直,多次採訪位於河南安陽的殷代古都遺址。此照片攝於一九七五年。(張光直提供)
此外,考古學出現不過一百多年,在中國起步更晚。至今只有河南北部、西北部的洛陽、鄭州、安陽及陝西西安一帶進行過較多挖掘工作。其他地方都只能說才剛開始,但就已經發現很多以前從來沒有想到的東西。
在中國廣大的土地上,真正詳細工作過的土地比例還是極小,未來還不知道會挖出什麼。
所以,從考古學上了解的過去文明和歷史,是非常不完善、不完全的,進行推論時必須謹慎。事實上,學考古這麼多年,我得到的最大一個教訓,就是保持心胸開放。因為往往新的資料一出土,就可以把多少年來、被多少人奉為真理的想法,一下推翻。
問:例如什麼樣的「真理」?
答:比如說,中原跟邊疆的關係。過去認為所有的中國高級文明都發源自中原,但近廿年來的考古發現,給了「中原至上」觀點重重一擊。因為早在新石器時代,約公元前五千年,中原出現仰韶文化時,北方就有山東的大汶口文化、遼河流域的新樂文化;南方長江流域有大溪文化、馬家M文化、河姆渡文化;東南海岸有台灣海峽文化。這些都是目前考古資料比較清楚的,實際上一定更多。

(左)(上)張光直認為,考古最大的樂趣在田野工作。圖為他一九五九年到法國挖掘舊石器時代遺址。(張光直提供)
換句話說,愈來愈多的考古證據支持中國文化起源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當然,至今中原文化仍是已知各種文化中最重要的。但「中華文化發源於黃河流域」的說法已不完全正確。
問:在您自己的立論裡,有沒有根據新資料修正的情形?
答:有。最清楚的就是我一九六三年出版「古代中國考古學」一書時,就是認為文明發源於中原。這一方面是傳統的觀念,另一方面也是當時考古的力量集中在中原,只有這個地區有比較多的材料。
這本書共出了四版,每一版我都修正,把中原文化的籠罩性逐漸減小,強調區域文化的特性。
問:您以研究三代知名,「莊子」上說:「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但從考古發現來看,三代卻是一個貧富差距極大、並非人人可以安居樂業的好時代?
答:好、壞要看按什麼標準判斷。夏、商、周三代的一千五百年間(公元前二千年到五百年),是中國文明形成的主要階段。中國有記載的歷史從此時開始;許多文物、制度在這個時期奠定;文字、城市、金屬工業,乃至國家都在這期間形成。可以說,「中國」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
文明產生的關鍵是什麼?我覺得可以用一個最簡單的字——財富——來代表。財富本身有兩種表現:絕對的和相對的。文明的基礎就在財富的絕對累積和相對集中。在一個富裕的社會內,財富集中到少數人手裡,這少數人就使用集中起來的財富和大部分人的勞力來製造和產生文明。
所以,貧富差距可以說是文明發展的「必要的罪惡」。

(張光直提供)
「文明」這個詞其實非常不妥當。人類學把社會進化分成矇昧、野蠻和文明三個階段。而人類在矇昧期和野蠻期都沒有制度化的戰爭,一直到了文明時代才出現大規模的剝削和殺戮。文明時代其實很不文明。
問:三代也稱為青銅時代,代表財富和權力的是青銅器。為什麼是青銅器,而不是其他的東西?
答:本來是其他東西。青銅之前,原來是玉。
依照使用的工具,西方把文明進化分成三個階段:石器、銅器和鐵器時代。最近幾年,隨著文物的出土與解讀,已經越來可以看得越清楚:中國在石器和銅器時代之間,還有一個玉器時代。
約在一萬年前,農業出現。那時是自給自足的農村生活,基本上社會中人人地位平等,一般來說,沒有戰爭,大家和平相處。這屬於石器時代。直到公元前約三千年,開始進入玉器時代。
到了公元前二千年,隨著冶金技術的發展,出現了青銅器。由於製作原料——銅和錫——取得不易,使青銅器先天上就具備身價不菲的條件。而且,青銅熔化後可做成各種器物,成為製造禮器和兵器的主要原料,因此就取代了玉器,成為財富的象徵。
整個看下來,史前到三代的發展並不是很突然的,而是中間有大約一千年的過渡。目前考古學上把它稱為「古國時代」,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堯、舜等五帝時期,過去我們一直沒有證據證明。

考古學界薪火相傳。圖為張光直(左)念大學時,與他的老師石瑋如教授在台中水尾進行田野工作。(張光直提供)
問:考古上經常把田野挖掘的發現與傳說相印證;古代傳說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答:民國初年有所謂的「疑古派」,認為中國上古時代的傳說都是戰國及漢朝人所造的,不足採信。但隨著新的材料愈來發現愈多,古代歷史比較科學的資料逐漸建立,也印證了不少傳說有相當高的可信度。
最好的例子是歷史地理上的傳說。例如,相傳夏代最後一個都城叫斟鄩,位在洛水流域。一九五九年發現的二里頭遺址,現在一般認為就是夏代的都城,很可能就是斟鄩。
還有,過去傳說商湯建都於亳,亳有好幾個,最西邊的一個稱為西亳,在洛陽附近。現在我們果然在傳說地點發現一個古城遺址,地質斷代結果與商朝年代相符。
問:這些傳說都是怎麼來的?
答:最早是口耳相傳,一代傳一代。有文字以後,有人把它們記錄下來,目前見諸文字的主要出自周代以後人的手筆。像斟鄩、亳都在周代文獻有記載。
我再跟你舉個例子,北京有個圓明園,被英、法聯軍燒掉了。我一九八四年到那堮氶A附近農家指著一個地方,說那兒叫「小紅樓」,可是只看到一個地基,是以前圓明園圖書館的遺址,四庫全書有一部原來就存在那裡。
為什麼這個地方現在叫小紅樓?我相信原來的圖書館就是一棟紅色小樓房,雖然樓沒有了,但名字傳了下來,至今已經一百年。
由於中國農民的移動性小,使許多事能一代代流傳下來。

張光直以研究中國上古時代著稱,圖為一九八○年他到北平周口店參觀北京猿人遺跡時所攝。(張光直提供)
問:考古工作讓您感到最苦和最樂的是什麼?
答:最有趣的是田野工作,地底下會挖出什麼東西無法預料,每一鏟都是新奇。
最苦惱的是交涉,例如要和地主、當地治安與行政機構打交道。雖然通常我們都得到政府單位的大力協助,但跟人打交道總是有苦的一面,不像自己在地堳鶠A享受單純的樂趣。
年紀愈大,做的考古計畫規模愈大,考古的樂趣愈少。
問:您最後一次自己動手挖是什麼時候?
答:那已經是六○年代的事了。
我田野工作做得最多的,還是在台灣。大陸因為很多地方不開放,基本上是就別人發表的文獻作研究。在台灣,出門隨身攜帶鏟子,看到就挖一下的不算,到當地住定,有計畫、有規模挖的,就包括鳳鼻頭、營埔、大甲、大肚、濁水、圓山等。一直到現在,我最大的興趣還是台灣考古。
問:是因為您自己動手挖得多,感情特別深?
答:這是很重要的原因。而且,台灣是我的家鄉嘛!

去國十餘載,一九七○年張光直(前排左二)回母校台大探視好友。如今這些友人皆已是國內考古界要人,包括現任台大人類學系宋文薰(前排右二)、黃士強(前排右一)教授。(張光直提供)
問:您曾經在一篇論文中指出,台灣是太平洋諸島文化的一個輻射中心?
答:是的。台灣的重要性全世界公認。太平洋群島的原始居民,東起夏威夷,包括新幾內亞、紐西蘭、印尼、馬來西亞、台灣,西至在印度洋的馬達加斯加,所說的語言都屬於同一種語系。這些人在人類學上統稱為南島語族,一般公認約在公元前三千年左右,起源於中國東南海岸一帶。
台灣的山胞文化,也可以推到公元前二、三千年。而且他們各族語言都不同,顯示南島語族在這個地方已經很久,久到足以分化得如此複雜。而目前除了台灣以外,整個中國東南沿海已經沒有南島語族存在;要追溯大陸上南島語族祖先的蹤跡,只有靠考古學重建台灣和福建相連的情形。
所以,要研究南島語族——太平洋諸島大半住民——的文化起源,台灣的研究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況且,目前已有資料顯示,福建閩江沿岸與台灣西海岸的史前文化有相似點。
問:什麼樣的相似點?
答:以福建最近發現的一筆資料來說,一些屬於公元前二千至三千年的古代陶器,表面處理方式與台灣出土的同時期陶器相似。例如用繩子或一種鋸齒型貝殼印在陶器表面做裝飾,目前已知同時代各地的文化中,只有台灣和福建有這個特色。
問:這就是為什麼您希望推動台灣海峽兩岸合作進行研究?
答:只是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是台灣與福建的自然環境相似——兩者都是小河從山而下,有一系列的小河谷與海岸線垂直;海中自然資源更是幾乎一致。無論古今,人都是在自然環境下討生活;生活資源相似,人類的適應情況應該也相近。所以,台灣海峽可以當做一個單位來研究。
問:考古學家會不會有些時候陷入挖與不挖的兩難——挖了有些謎團可能可以解開,但也可能因今天的技術不夠,而使解謎線索就此喪失;不挖,又怕也有些東西會隨著年月逐漸湮滅?
挖與不挖之間答:這種矛盾很多,也不只發生在考古學家身上。最常見的例子,像古蹟要不要開放?開放了怕破壞;不開放,又無法發揮社會教育功能。很少事情能各方面都完滿。
不過,地底下的文物已經埋了幾千年,再多留幾十年沒有多少差別;而技術則日新月異,五十年後一定比今天好得多,何必急在一時?歷史上的謎團已經好幾代都沒解開,我們為什麼又一定有權利知道?
實務上也有些折衷的做法。像法國的洞穴遺址,分成一條條,先挖一條,幾十年後再挖一條,留一些給後人。
問:在您參與或主持過的台灣和大陸的計畫,有這樣做嗎?
留遺址予更能勝任的人答:沒有特別有意識地留,但實際上都留了。因為一個村落遺址很大,都是抽樣挖,所以留下來的部分很多。
但大陸上有些地方則是故意保留不挖的。舉例來說,他們一直都有很大的壓力要挖秦始皇陵和唐代皇帝的陵墓,但考古專業人士都成功地把這種壓力抵擋住,就是顧慮保存技術不夠。
尤其像唐高宗、武則天等的墓,據我們所知,還沒有打開過。堶惜ㄙ器D有什麼東西,一打開可能就破壞了。所以,在沒有把握之前,寧可就這樣留著,留給以後更能勝任的人。
我再告訴你一個相反的例子。在北京附近,有一個十三陵,是明朝皇帝埋葬之處。一九五七年打開了一個定陵,是明萬曆的墓,堶接o現很多全新的綢緞,但接著慢慢就化了。
因為陵墓原來是密封的,與外界空氣隔絕,在氧氣用完、微生物死光後,堶悸漯F西就能保留下來。但一打開就維持不住了。
沒有「黃帝」其人?問:以現在的技術,打開之後,墓堛漯F西不能保存嗎?
答:很難。因為堶惚D常大,沒有辦法再把它變回真空狀態封起來。如果把東西搬出來保存,會破壞它的出土情狀,有些線索可能就斷了。
而且,也不只是綢緞,堶悸F西很多,如漆器、木器、棺材上的彩畫等,原來地底下潮濕,所以保存得很好,一挖開後,水分蒸發,彩繪就紛紛剝落。
問:古人在埋這些東西時,就已經知道這樣可以保存嗎?還是碰巧留了下來?
答:有的時候是知道的。例如屬於公元前二百年的馬王堆遺址,發現一個兩層泥密封的棺木,一層石膏,一層碳,把堨~空氣完全隔絕。所以棺木堛漱k屍,到現在已經二千年了,肌肉還保存得很好。
那個設計顯然是有意,而且有知識的。
問:人類在古代就有這樣的知識,令人驚訝。另一個讓人驚訝的是,中國人一向自稱為黃帝的子孫,但考古學界卻不認為真有黃帝其人?
謊言留千年答:對,因為「黃帝」這個概念出現得並不早,直到春秋時代,才在青銅銘文及文獻提到。一般看法認為,這是「上帝」的觀念在東周時被擬人化,拿來做一個象徵。
而今日流傳的「黃帝與炎帝打仗,勝者為中國共主」的故事,則主要來自史記。史記在中國人的歷史觀上,地位超卓;而每一個民族心理上都需要一個「共主」——共同祖先,假如沒有也要找一個,正好有這麼一個合適的候選人,遂成就了這個民族來源的傳說。
問:但是,誠如您剛剛說的,中國大地上還有太多東西尚未出土……
答:是啊,所以我們當然也很難斷言有沒有這樣一個人,除非挖到一個墓,與黃帝的種種傳說都相符。
不過,就目前所知,黃帝這號「人物」來自周朝神話,是東周人說,在殷以前有這麼一個各部落的共主。我們考古工作者相信證據,有證據可以把以前的想法全部推翻,沒有證據,我們可也不願意上古人的當呀!
張光直小檔案1931年生於北平(祖籍台灣),高中時隨家人回台定居。
1954年畢業於台大考古人類學系。
1960年獲哈佛人類學博士學位。
1961年起,在耶魯任教,自此在耶魯教學十六載。1969年升任正教授;1970至73年間擔任人類學系主任;1975至77年間擔任東亞評議會主席。
1977年返回哈佛人類學系任教。1981至84年間擔任人類學系主任;1986至89年間擔任東亞研究所所長。
著作涵蓋中、英文,主要為中國上古時代的研究及台灣考古報告。如:古代中國考古學、早期中國文明、商文明、鳳鼻頭暨大坌坑與史前台灣(以上英文);中國青銅時代、中國青銅時代二集(中文)等。
1974年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1990年獲頒香港中文大學榮譽博士。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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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無盡的長空;窗內的人則悠遊於無垠的人類文明長河。這是張光直的第二個家——哈佛人類學系。(盧惠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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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讀萬卷書,考古學家還須行萬里路。以研究三代知名的張光直,多次採訪位於河南安陽的殷代古都遺址。此照片攝於一九七五年。
P.124、125
(左)(上)張光直認為,考古最大的樂趣在田野工作。圖為他一九五九年到法國挖掘舊石器時代遺址。
P.126
考古學界薪火相傳。圖為張光直(左)念大學時,與他的老師石瑋如教授在台中水尾進行田野工作。
P.127
張光直以研究中國上古時代著稱,圖為一九八○年他到北平周口店參觀北京猿人遺跡時所攝。
P.128
去國十餘載,一九七○年張光直(前排左二)回母校台大探視好友。如今這些友人皆已是國內考古界要人,包括現任台大人類學系宋文薰(前排右二)、黃士強(前排右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