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家倫近日來面臨著一個極大的難題。
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考慮,他終於下定決心帶著雅如和小寶離開父母,另外賃屋居住。
一如他料定的,這決定遭到父母親極端的不諒解,他們覺得自己的心被嚴重的刺傷了。於是這段日子,家中籠罩上一片陰影,氣氛十分地不祥和,每天清晨上班前,傍晚下班後,他不是看見父母冷淡不悅的臉,就是聽見父母話中有話的苛責。
漆家倫素來很孝順父母,幾日的衝突,使他疲倦萬分,竟日鬱鬱悶悶,很沒精神。因此和漆家倫較親密的同事都知道了這件事。
「何必呢!要是我啊!管他三七二十一,說搬就搬。都已卅好幾了,難道還沒有作主的權利?」有的人拍著他的肩鼓動他。
也有為他可惜的:「唉呀!你早該在剛結婚時就搬出來的,一起住了三、四年再談搬走,麻煩更大。」
他很能領略同事對他的關心,但他不能因此振奮起來,因為同事們全不瞭解他。事實上他要解決的不僅是「搬出來住」這個問題而已,他被「倫理觀念」的網層層捆縛,這網與「傳統」聯結得這麼緊密,以致於他一旦想掙脫,就懷疑自己做錯了,更何況父母還會為他加上種種不孝的罪名。
當漆家倫預備結婚時,的確曾考慮過搬出來住的問題,那時主要是考慮到雅如。他擔心雅如和父母處不來,或是不能配合父母的生活習慣,在小事上起磨擦,影響一家人的和睦。與其發展到這麼一天,不如先分開來,周末、過年過節勤於回家探訪,帶著一張笑嘻嘻的臉,大家都歡歡喜喜的。
但是,他才一跟父母提起,父母就火冒三丈,爭相責備他。
「那有結婚就分家的道理?家裏又不是不夠大。你知不知道長子要擔負的責任是什麼?怎麼一有太太就丟下父母不管了呢?」
母親比較犯疑心,斜睨著眼問:「是林雅如的主意?她當我是惡婆婆啊?」
漆家倫一看父母這反應,就知道再爭下去,勢必使原本動機單純的問題變得很複雜。萬一父母對雅如產生誤會,往後吃虧的還是雅如,於是就沉默下來。
父親看漆家倫的態度有妥協的意思,便和緩了緊張的局勢,嘆口氣勸道:「給你們一間最大的房間,裝潢全部重新換過,包準比住豪華飯店還舒服。將來有了孩子,有媽照應,總比外邊請媬姆強,有什麼不好呢?」
漆家倫心裡知道,將來若有問題產生,絕不會像父親所說的那般單純,但他不知該如何跟父母溝通。似乎每個作父母的,都覺得他們既然是成功的父母,必定也會是完美的公婆,他們不相信他們會使媳婦感到困擾。
而四年後的今天,當漆家倫再和父母談及搬出去住,問題比四年前更複雜了。因為又多了個家裏每個人都搶著愛的小寶。
雅如回房,蓄意迴避這緊張的場面。父親用口吹吹雅如臨去前新泡的滾燙茶水,擺出講理的態度:「住得好好的,突然要搬出去,是怎麼一回事?都是大男人了,作事不能這麼衝動,你倒是給我說出個道理啊!」
為母的就比較心急,想不到遠處,先在近日小事上猜:「嫌我帶小寶帶得不好,把他帶壞了?還是嫌我作婆婆的不明道理,讓她受了委屈?」才說兩句,當真感覺自己受盡委屈了,開始意氣用事:「這年頭作婆婆愈來愈難,給兒子媳婦作牛作馬,非但不感激,還挑剔這挑剔那,比佣人還不如哪!」
從那時候開始,父母和雅如之間劃下一條誤解的深溝,外表上維持著寬宏不計過錯的和平,空氣中卻蘊釀著任何時候都會引爆的不滿。那股僵著,就連粗枝大葉漫不經心的小弟都感覺得出,常藉故不回家以逃避。雅如與公婆之間的關係變得加倍艱困。
和媳婦還維持著風度,對兒子家倫就忍不住明著來了。每天晚上必與家倫促膝而談,先曉以大義,繼動之以情,最終是暴怒的責罵。漆家倫開始視回家晚飯為一巨大壓力,卻因父母近日敏感而動輒得咎,有不得不早早回家的苦衷,因此竟日精神萎靡,神采耗損大半。
父母不是看不出家倫的壓力,但他們佯裝不知,總覺得這是雅如的責任,兒子該自己去想辦法和媳婦作個解決。而且根據過去的經驗,對兒子施壓力一向是促使他幡然悔悟的契機。
「很簡單嘛!」他們私底下談論著:「向父母道歉,從此不再談搬出去這碼子事,就好啦!」
他們並不曉得,搬出去住實在並不是雅如的意思,從頭至尾,雅如對這件事也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只有在和公婆關係惡化後,雅如曾幽幽地嘆口氣對家倫道:
「看來這次非得爭取成功不可。我已不知該如何跟爸爸媽媽相處了。」
離開父母搬出去住,是漆家倫掙扎了很久,才毅然下定決心的。
他是長子,和小弟之間差了六歲,所以自幼即承受了太多父母對他的期望。無論是課業、升學、交友、進社會工作,全是在父母期待的雙眼中,謹慎小心地達成父母的要求,他幾乎已習慣了絕不自作主張。
憑心而論,他的父母算是很開放很明理了,只是有點兒太以自我為中心。當家倫進入社會工作,父母都感覺是讓兒子成家、抱孫子的時候了,既然對漆家倫在大學自行結交的女友不滿意,就三番兩次的安排相親,最終挑中了雅如。
婚事由父母一手安排,家倫只負責跑跑腿,沒參與意見。就父母看來,他們為媳婦所做的一切,絕對沒有一點會讓雅如感到委屈的地方,所以蜜月旅行一過,父母就要求雅如盡上為人媳的本份,挑起漆家的家務事。當然,一些大小事的決定,和經濟的掌握,還是在父母手中。這對白天還要上班的雅如來說,多少有些吃重,好在家裏要侍侯的人不多,小弟一天到晚在外頭和朋友聚會,什麼事都馬馬虎虎,丈夫也體貼,常把他自己能處理的事都自行解決掉,真正要費心侍候的只有公婆兩人。
雅如賢慧、順從、安靜,不輕易抱怨;父母是只要兒子媳婦順自己的心,一切都開通明理好說話。所以婚後不久,家裏就恢復一向的平靜,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媳婦後,加添幾分生氣,等有了小寶,家裏就更顯得和樂了。
假如家倫本身沒有改變,根本不會給自己出這道難題。
但是在家倫過了卅足歲生日,小寶也滿三歲這年,漆家倫突然覺醒了,他開始思索一個重大的問題:
「我已是個成年人,卻沒有任何成年人應擁有的條件和資格。」
這的確也是雅如深以為憂,而無法和家倫談及的困擾。家倫理當是雅如依靠和商量的對象,但他沒有作一家之主的權利,因為他們之上還有重視權威的父母。他們兩人都有工作,在經濟上很可以自立更生,但是結婚四年,卻沒有一點積蓄。因為他們的薪水必須交給父母,由父母統籌計畫一家的開支,縱使有餘額,也成為「一家人的」。所以家倫想為妻子新添一個化妝台,都得和父母商量半天,並且為了小寶一場流行性感冒,和小弟學費漲價,慘遭否決。
這還是小事。比較麻煩的是小寶的教育問題。小孩子較敏感,很容易從大人言談行為之間,揣測出自己應對之道。小寶已經知道父母的話或許可以不聽,爺爺奶奶的話是一定要聽的;爸爸在他心目中,不如爺爺奶奶有威嚴,所以偶爾家倫教訓小寶,小寶竟跑去向奶奶告狀,還振振有辭,挺知道自己有靠山似的。家倫與雅如常為此感到不悅。
有一回,家倫教訓小寶,小寶又溜進奶奶懷裏嚎哭,家倫終於忍耐不住,生氣地對母親說:
「媽!我管小寶的時候,你別插手好不好?我一邊罵,你一邊疼,慣的小寶無法無天。」
或許是家倫一時氣憤失卻控制,言語上不夠和緩,責備的成份太重,母親感覺很沒面子,因而大發雷霆:
「噢!你嫌我不會管是不是?你當你活這卅年,不偷不搶,是天生就會的?」
小寶在一旁聽奶奶兇,天生的父子之愛自然流露,又從奶奶身旁跑到爸爸跟前,兩手一擋,像護駕衛士似的:「奶奶,您罵我爸爸做什麼?」
母親愈發憤怒,也兇小寶:「你爸爸是我兒子,他不對,我當然可以罵。」
過卅歲生日那天,家倫看著小寶搶插蠟燭,愈幫愈忙,搞得滿桌奶油,感慨之情油然而生。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轉眼間,自己已是而立之年,小寶也三歲了。再一眨眼,小寶就會成長到開始爭取獨立、反叛心強、嫌沒有人瞭解他的年齡,那時,他這個形象早已破壞殆盡的父親,還能做什麼呢?一口氣吹滅了三根蠟燭,室內一暗,小寶高興的尖叫起來,他內心裡不免悚然而驚。
什麼時候,他才能真正享有為人父、為人夫應有的權利?他連溫柔的雅如都喚不動。以前他還試著邀約。
「晚上公司聚餐,講好要帶太太出席的,你來好不好?」趁工作空檔,他偷偷打電話給雅如。
「不行,我昨天就告訴你了,我一定要回家弄晚飯給爸媽吃,不然他們又要不高興了。」
這永遠是雅如推卻的理由,他知道雅如內心的為難,若勉強參加他公司聚餐,回家一定會面對父母不悅的臉色,他們已慣於被媳婦侍候了。
三番兩次沒帶成太太,不熟內情的同事都當家倫有隱情,暗地裏笑他。家倫漸漸就失去了和同事下班後聚集的興頭。
「自結婚以來,我和雅如從來沒有享受過完全屬於我倆的家庭生活。雅如不能樣樣順我,因為她要顧慮到父母;小寶不肯聽我,因為他知道爺爺奶奶才是一家之主。現在我已到而立之年,有事業、有妻、有子,卻像什麼都沒有似的。我怎能任這種情形持續下去?轉眼間就步入中年了啊!為了我和雅如的家,為了小寶,我必須離開父母,獨立生活。」他痛定思痛下了決心。
但是,在往後兩三個月的爭取中,證明要讓父母首肯是何等的不容易。假如父母根深柢固的觀念是家不能分、長子長孫不能離開父母;假如父母以承歡膝下為孝道的基本要求;假如父母太堅持他們自己是為人父母的,以致於忽略了家倫和雅如也已為人父母;……他如何跟父母講通他卅歲以後的需要?每天面對父母軟硬兼施的壓力,他感到心力俱疲。
「住在一起到底有什麼不好?」
「我們不是不講理,你倒說說看,我們到底錯在那裡,逼得你非搬出去不可?」
「什麼?想作一家之主?你從前不是?難道小寶沒喚你爸爸?雅如沒侍候你?你還要怎樣?」
……
漆家倫知道,這一切情感上的壓力,根源於一種倫理的傳統觀念,它影響了他的祖先,他的父母,也影響了他。就好像一層透明的網,緊緊綁縛住他的心靈,使他無法釋放自己。所以無論是父親的說之以理,或母親的動之以情,甚或一場驚天動地的鼻涕眼淚,都讓他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內心充滿了罪惡感,怨責自己為何會有離開父母的需求。好幾次,他差一點脫口而出:
「算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問題吧!我錯了,我道歉。」
然而,一旦暫時離開了父母,在喧嚷的辦公室裡,聽見同事談及妻子兒女時的神氣,他就羨慕他們不受束縛、可自作主張的自由,他遺憾自己沒有。
關進自己房裡,他頹然倒向床鋪,面向著天花板喃喃對雅如道:「我簡直是在給自己出難題嘛!現在怎麼辦呢?」
雅如坐在床沿安靜的摺衣服,一句話不說;小寶興致正熱,把一箱子玩具全倒在地上,坐在玩具堆中間,尋寶似地打撈他最喜歡的小嘟嘟車。一股蘊滿家庭和樂之愛的溫柔,在妻與子身上緩緩散發出來。
雅如是難得的!自嫁過來以後,她並非沒有受到委屈,但她未嘗抱怨過;她也不是對丈夫沒有期望,但她知道他做不到,便隱忍不言,為的是不讓她的丈夫處在夾縫裡,在父母與妻子之間徘徊不知如何是好。當暈黃的壁燈照在雅如姣好的右側面龐,他突然驚異於雅如的持久耐力,她是一個多麼神奇的女子啊!他被她深深地感動了。
他開始用心思考:「當我的需要和父母的期望有衝突時該怎麼辦?」他看看雅如和小寶,正好他們也向他望過來。「難道沒有兩全的作法?」
自幼至長,他曾面對各種抉擇,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單獨為自己作決定。這種向自己負責的感受是令人愉快的,但他同時也必須承認,遲遲不能作決定,正表明瞭他習於順從父母,已養就猶豫不定的性格。這種性格在真正成為一家之主後,勢必會面臨許多困難。
思緒一來一回的飄蕩,他沒注意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雅如「嘎」一聲拉開五斗櫃抽屜,他才驚回現實。雅如把摺好的衣服平整地放進去,站起身,突然用堅定的口吻打破沉默說:
「我支持你搬出去。往後我們可以用更多的愛化解父母的不諒解,但我期望你能開始學習做個真正的丈夫、真正的父親。」
家倫開始背著父母找房子預備搬家。為要租金便宜,不得不選到偏僻的郊區。他也猜想得到,住郊區離父母遠,一定更是讓父母不諒解了,但他實在沒別的辦法。這時候他才知道,沒有經濟基礎,對一個年卅,有妻有子的男人而言,是個極大的難處。他忍不住要怨怪父母,為何過去不曾留點錢給他和雅如。當然,他也知道父母並不是貪財吝於給予的人,只是從未料到他會有離開他們的一天;至於現在不接受他另外賃屋居住的建議,就更不會用金錢支持他了。
房子的押金和頭三個月房租,還是同事們拼拼湊湊代他繳了的。一切佈置妥當,家倫終於宣佈了他要搬家的事實。鬧了三個月,臨到這種場面,父母還是大吃一驚。母親立刻嚎啕痛哭。父親痛心疾首的罵:
「這個兒子是白養了!我們怎麼會養出這種兒子?」
家倫忍耐地接口:「爸爸媽媽,事情沒這麼嚴重,我們只是搬出去住,還會常回來看你們的。我們那會拋下父母不管呢?」
「算了!算了!好聽話誰都會講。若真孝順,根本不會放心離父母而去;既然敢分家,我們對你還能存什麼指望?罷了!罷了!就讓你快活逍遙去,留我倆餓死凍死吧!」
家倫總希望和和氣氣地跟父母告別,父親的話,卻像一根根刺往心內紮去,彷佛他真是個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一般。他心虛得很,連提皮箱的手都汗濕了;離開家的時候,每個人都寒著臉,他自己和父母一樣地痛心。這是他第一次和父母有鬧翻的感覺,他幾乎以為從此和父母再也不可能複合,很是自責懊悔。
然而,搬出去不久,家倫就確定能和雅如擁有完全屬於他倆的家庭是很好的,他們能慢慢建立起夫妻之間的原則和秩序,也重新調整了他們和小寶之間的關係。而且在執行時,不再有父母的干預。家倫從這個家得到了尊敬、愛和鼓勵、安慰。
雅如常鼓勵家倫帶她和小寶回家看父母。總有好幾個月,父母尚在氣頭上,看到他們理也不理,逕自拉著小寶問長問短,不時唉聲嘆氣:
「看,瘦這麼多!」
或是:「小寶怎麼陰陽怪氣起來?沒爺爺和奶奶疼是不是?還是被幼稚園老師欺負了?」
每次都讓家倫和雅如禁不住有些惱火。
但是,也不過隔一周時間,雅如又催著家倫帶她和小寶回家探望父母。
家倫總覺得他們這麼做已於事無補,父母受創太深,他已無法再使父母信任他。這種感覺,像一個潛伏在內心深處的陰影,偶一觸及,就眉頭緊鎖,十分地不快樂。這是他成立新家最大的抱憾。
但是那天他回去,聽見母親抱怨地說:「還自以為孝順哩!九天不見人影了,怕連父母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嘍!」也不知為什麼,他換個角度想著這番話,屈指一算,果真上回和這回探訪中間,不多不少隔了九天。心中一股溫暖盪漾開來。
父母想念著他們,所以才會數日子,這不正是表示父母對他們的愛未嘗減少嗎?有愛,就會有接納和體諒。
他返身找雅如,在廚房門口看見雅如低頭幫母親摘四季豆,母親則戴上老花眼鏡用鑷子拔雞毛,兩人大部分時間維持著沉默。母親看見他,假裝嚴厲地問:「看什麼?」雅如轉身溫柔地向他一笑。
他走開,忍不住嘴上笑開來。父母怎會不明白他們的孝心和愛?只是年長了不易改變,他們需要更多時間適應新的生活方式。
掙扎了半年之久,他總算化解了心中的矛盾衡突,解決了一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