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國內影壇一片蓬勃,推出不少叫好又叫座的佳構,觀眾相當捧場,從業人員亦深受鼓舞。
新近上映的國片中,「嫁妝一牛車」與「霧裡的笛聲」頗受矚目,其中「嫁妝一牛車」走名著改編與鄉土路線,「霧裡的笛聲」則是採文學性極濃的唯美風格。此等不斷嘗試創新的做法,頗值得稱許。
「嫁妝一牛車」原是王禎和的暢銷小說,最近蒙太奇電影公司將它搬上銀幕,由原作者王禎和編劇、張美君導演,上映之後,叫好又叫座。
在室女一盒餅,二嫁底老娘一牛車
這是繼「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油麻菜籽」等片後,另一部以小說改編、走鄉土路線的電影。故事背景是卅年前的臺灣農村,主要內容為:
靠為人趕牛車為生的萬發,與妻子阿好、兒子阿狗,住在鄉下一間破舊的房子裡,生活極為困苦。他們的居處靠近墳場,人跡罕至,雖然對門另有一屋,但久無人居。
一天,一位成衣販「簡的」搬進萬發對門的屋子,不但使冷清的局面沖淡不少,而且簡還雇用阿狗為賣衣服的助手,使萬發家收入增加、生活改善。
阿好對這位唯一的鄰居兼「財神爺」十分熱誠,日久且有了曖昧關係。這件事被村人傳為笑談,萬發忍無可忍,將簡趕走。簡走後,萬發家又恢復貧困。
不幸阿狗卻在此時生病,萬發好不容易攢聚下來準備自己買牛車的一點錢,全都付了醫藥費。
禍不單行,萬發因心情沮喪、精神不濟,駕牛車時不慎撞了人,並因此入獄。他坐牢期間,阿好、阿狗的生活陷入斷炊的困局,幸好簡又回來照顧他們。
萬發出獄後,簡送他一部他日思夜盼的牛車,他接受了,也默認與簡在同一屋簷下生活。於是村里流傳著:「在室女一盒餅,二嫁底老娘一牛車」……
王禎和的小說無論題材、人物、對白,都流露著濃郁的鄉土味。「嫁妝一牛車」尤其是他的代表作,自民國五十五年發表以來,一直極受好評。
「因此當近年來鄉土電影流行,蒙太奇公司又計畫將一系列文學作品拍成電影時,很自然地就選中『嫁妝一牛車』。而且由於王禎和原就對戲劇和電影極為喜愛,也頗有研究,早年還編過舞臺劇,所以就請他自己負責編劇。」張美君導演說。
詮釋的心態不太一樣
由作者自己改編成電影劇本,自然最能掌握原作精神。但看過小說再看電影的觀眾,不免納悶:詮釋的態度似乎不太一樣。
在原著小說中,王禎和對萬發的「賣某做大舅」、阿好和簡的偷情,嘲諷意味較濃;但在電影裡,劇中人似乎不再那麼猥瑣、鄙陋,相反地,他們在無知、貧困中,還保有著寬容、敦厚的善性,使觀眾對他們在困境中掙扎圖存的無奈,很自然興起一種悲憫的情懷。
戲中,萬發對妻子與人偷情極度憤慨,但是,他那麼窮、耳朵又聾、身體也不好,無論在靈與肉、精神與物質方面,都無法滿足阿好,他也有自知之明,可就是忍不下那口氣。後來在鄰人再三嘲諷下,把姓簡的趕走了。
阿好並無多少姿色,簡的境遇卻不差,他在與阿好產生戀情前,對萬發、阿狗、阿好都不錯,使他們一家子有了難得的飽飯吃。
在這種情況下,阿好若與簡戀姦情熱,她也未始不可拋夫棄子、遠走高飛。但是阿好始終不忍棄萬發而去,而簡也自知理虧,總是努力對萬發和阿狗有所補償。
直到萬發入獄,妻、子生活陷入絕境,萬發省思現實情況,深深明白自己的無力與無奈。因此,當來探監的阿好告訴他簡又回來時,他也只有體諒地說:「有人照顧你們,總比沒有好……」。
後來萬發出獄了,簡騎「力仔卡」載阿好及阿狗去接他。二個男人在尷尬的情形下碰面,銀幕上出現萬發猶豫不想上車,及簡愧疚神色的特寫鏡頭,充分點出這幾個鄉野人物的無奈心境。
對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充滿悲憫
萬發回到家中,阿好並未嫌他倒霉、無能,要他「過火」再進家門,她和簡並為萬發準備了豬腳麵線和酒,希望他吃喝了可祛除霉氣。
由這些情節的進行,讓人感受到,劇中人在命運蹇否晦澀的壓逼下,實在難尋更好的出路;於這群無知、窮困的小人物而言,日子似乎也只能這樣過下去了。
不知王禎和是不是有心投入寬容與悲憫的情懷?
他說:「人的心境是會隨年齡而漸漸改變的,我現在的想法,自然和廿年前有出入。在走過較長的路、經歷過較多的事之後,就愈來愈覺得,人世間有許多事真是無可奈何的,許多人也是無力抗拒、逃離命運的安排。因此我改以較寬容、溫厚的眼光來看這些可憐的小人物。」
「此外,電影與小說的處理角度也該有所差別。小說讀者的層面較固定,數量較少,所以即使寫得尖刻一點,對社會、人心造成的影響也較有限。電影則是一種『大眾傳播』媒介,訴求對象較多,且包含各個階層,就須注意多發揚人性善良、敦厚的一面。」王禎和說。
演員造型、演技均佳
導演張美君也以為:「電影應能『雅俗共賞』,劇情亦須合情合理,順乎人性,才能得到觀眾的認同。」
演員挑選得當,也是使劇情合情入理的要件。例如陸小芬飾演的阿好,雖然衣衫破舊、動作粗俗,但體態豐腴,仍具吸引異性的魅力。她能吸引簡,自然比起小說中描寫的:「瘦得沒四兩重,嘴巴有屎哈坑大,胸坎一塊洗衣板」的阿好,更有說服力。
除陸小芬外,飾「萬發」的金塗、飾「簡」的陳震雷,也都選得很恰當,他們的造型、演技均佳,極具鄉土味,這也是此戲成功的主因。
事先曾用心揣摩
其實在開拍前,演員的安排曾頗費周章。陸小芬自去年得到金馬獎影后後,對劇本、角色挑選很嚴。她原本認為,阿好是個粗俗又不守婦道的角色,因此不願飾演。導演張美君再三說明、鼓吹,並強調電影將要表達小人物的掙扎與無奈,終於說服陸小芬參加演出。
陸小芬說:「後來我認同了阿好這個角色,所以同意演出。既然答應演出,就會盡全力來演好。」她曾先到預定的外景地樸子鎮,觀察村婦的生活、工作與言行,並與她們一起種蕃薯、拔姑婆草……。她早早就把自己想像成阿好,並揣摩她背夫偷情和為生活掙扎的複雜心境,因此演來入木三分,甚受好評。
陳震雷一向都以正義的形象出現,原也不願飾演簡。但他十分喜歡這部戲,所以就要求強調簡本性善良的一面。編劇與導演都認為有理,所以在戲中,簡雖「戲」了「鄰居之妻」,但由於他也對萬發一家人相當照顧,因此看來並不可鄙。
用彈唱歌謠順暢帶過尷尬場面
採用彈唱歌謠貫穿全劇,將一些尷尬的情景或不好處理的過場巧妙地交代,是本片的特色之一。
例如:簡和阿好去賭牌,一名賭牌的女子唱:「我愛我的妹妹啊,妹妹我愛你,咱兩人到陣(一齊)去賭牌,多好你敢知。」有趣地唱出阿好和簡已「情投意合」。
又像牛車伕和小孩子對萬發唱:「母啊喂,愛錢不顧子名聲;某啊喂,愛爽不顧W名聲。」不著痕跡地將「阿好討客兄,醜事傳到萬發耳中」極難處理的情境帶過。
片子將近尾聲時彈唱的一段「思想起」:「思啊想啊起,阿好討客兄,嫁妝一牛車,烏龜啤酒頭儘量呷(飲)。……人講在室女一盒餅,二次新娘愛一牛車……。」點出了萬發、阿好、簡三人共同生活的結局。
本片故事的背景,是幾十年前的臺灣鄉下,當時人們生活艱困,雖辛勤耕耘,卻不易求得溫飽。那種物資匱乏的生活環境,人們吃力打拚的辛苦,是現代年輕人所無法想像的。王禎和說:「讓年輕一代也瞭解早期生活的艱苦,今昔相比,此刻的安樂富足就益顯珍貴。」
電影結尾不如原著豁達
電影中的調子,在詼諧中帶著寬容與憐憫,看來不似原著小說尖銳、低沉。但電影的結尾,又不如小說來的豁達。電影的最後一幕——萬發與簡、阿好同桌進食,在簡再三勸飲下,萬發端起碗喝啤酒,心裡感傷著:「阿發,你『賣某做大舅』,即使去跳海,海龍王也不會要你的。」
而小說的安排,則是萬發徹底對命運妥協了,他每天趕著簡送他的牛車,自顧自地來去,對鄉人的嘲諷不予理會,對簡與阿好的事也不放在眼底。每當簡要與阿好燕好時,他就送萬發二瓶酒,而萬發也就識趣地到小食店去打牙祭——喝簡送他的酒,用趕牛車賺的錢吃點油水多的食物。文中萬發還自我解嘲——幹,簡的對養生識在得這款,每週就那麼一次,不多也不少……。
張美君說:「我們一方面是因放映時間所限,無法再對結尾著墨太多,一方面也是想使劇情戛然而止,或許會給觀眾較大的震撼。」
目前國內院線每個放映場次時間,多為一個半小時,「嫁妝一牛車」原長達二小時多,為遷就放映時間,許多情節被刪減了。原片中對萬發因重聽到處求職被拒,生活的拮据困苦,有細膩的交代;所以在演到萬發雖已風聞簡與阿好的風言風語,但當他回家後,瞥見簡的屋子亮著燈,而家堮鄐W擺著豐盛的飯菜,那種又驚又喜、又怨又怒、大口吃飯的情景,觀眾當更能體會萬發迫於生活的辛酸和無奈。
劇本好,即成功了一半以上
受放映時間限制,有些強烈、細膩的刻劃被舍去了,實在很可惜。此外,配音配得也不太高明,採用國、臺、臺灣國語夾雜的配音,有時顯得突兀、彆扭。
但整體看來,整部片子還是瑕不掩瑜。這中間除因導演手法頗見功力,將全片掌握得很好,及演員演出稱職外,劇本具相當的故事性及衝擊力,也是重要的關鍵。
「嫁妝一牛車」的劇本,佔了一個很大的便宜——原著是篇很好的小說,已具有很強的戲劇性。
好的小說原著,多已有完整的故事架構、動人的情節,欲表達的主題與精神亦很清楚,改編成劇本時事半而功倍。因此近年來已有不少公司將名家小說搬上銀幕,但多限於「鄉土文學」一類,其實這條路應可走得更寬廣、更富變化些。
不說故事,請品味一份感覺
「霧裡的笛聲」是一部實驗性濃厚的電影,它採取淡淡的調子,不刻意鋪陳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進行亦少見衝突或高潮,而講求唯美處理手法,是國片的一項新嘗試。
因此,雖然它有不少缺點,賣座也不理想,許多學者、影評人仍給它很高的評價。
電影開始的畫面是美麗的太平山,雲霧迷離,一片闃靜。忽然一陣車聲與車上遊客的歌唱、哄笑,打破了這分寧靜。到了山莊,遊客紛紛下車,也下來了一位新寡少婦——梅茵。
梅茵帶兒子懷顧上山,是希望能醫好懷顧的病。懷顧有回和父親去釣魚,大浪來時,魚簍被衝走,懷顧吵著要,於是父親冒險去取,不幸被海浪捲走。這事在懷顧心中留下極大的創傷,他一直不能接受父親已過世的事實,而且老是產生看到父親、聽到父親聲音的幻覺。
初上山時,懷顧信步在山中遊逛,觀察各種生物,也讓觀眾一覽山林之勝。但懷顧仍常聽到父親叫他「顧顧」的聲音,直到有一天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貓頭鷹「咕咕」的叫聲,這才除去心中陰霾。
劇中另有老火車司機老宋、伐木工頭尹中南和女兒佳佳、森林研究員陸建業等角色。但因本片不強調故事性,所以人物間的關係和變化,一直都是淡淡的,始終無「重大事件」發生。
在本片有限的情節裡,又有許多是以插敘、倒敘等方式處理,回憶的片段幾乎全無對話,戲劇性很弱。
畫面美,洋溢淡淡哀愁
但導演在攝影、取鏡方面非常用心,許多山、林、海灘的畫面,都處理得很美。
本片由於不說故事,而以淡漠、冷眼旁觀方式處理,使得全片氣氛稍嫌沉悶;加上國人一向習慣看電影的劇情,因此有些人不能接受這種表達方式。
說起做這項嘗試的動機,編劇吳念真說:「當我們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時,往往會發現最難忘、甚至想來仍會心靈悸動的,正是某些片斷的感覺,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事件。因此我覺得,與其描繪一個大綱似的人生過程,毋寧告訴別人冰冷刺骨或熱情激昂的一個片段。」
「『霧裡的笛聲』劇情幾乎沒有什麼高潮,有的只是一個女人、一個男孩、或一個老人,在生命中所曾經歷過的、淡淡的一抹回憶。」吳念真說。
一個畫面出現,並不暗示劇情發展
但很多觀眾對「淡淡的回憶」裡,有些畫面的意義不明所以。例如:片子一開始即出現一條蠕動的蛇,過了一會兒,有懷顧弄蛇的鏡頭,又過了一會,鏡頭拍到時,蛇已靜止不動。這象徵或暗示什麼?
導演曾壯祥表示,他要表達的是:人和蛇在大自然裏是並存的。但多數觀眾認為蛇有攻擊性,看到蛇就聯想懷顧會有危險。
「這是因為觀眾較熟悉的國片和美國片,都主張『彈無虛發』,出現某一畫面,下面就會有某種反應或結果,大家已習慣這種模式。」曾壯祥說:「其實『電影語言』的表達方式很多,例如歐洲電影,就往往不將許多事交待得很明確,而常出現個別的人、事、景、物,讓觀眾自己去想。『霧裡的笛聲』就是試圖走歐洲電影的路。」
有心創新,但處理不夠圓熟
如前所述,「霧」片的處理方式,是國片的一個新嘗試,不僅一般觀眾不太能接受,導演與編劇間,也尚未能建立默契,因此處理得不夠圓熟。
編劇吳念真想要強調的,是人和人的關係;而曾壯祥導戲的風格偏向理性、冷靜,大大減弱了人物間的情感與衝突,且他還想表達人與自然的關係。雖然雙方溝通後,吳念真曾修改劇本,但曾壯祥並未完全按劇本拍攝。
因此在觀眾看來,整部電影不夠連貫,很難領會編劇和導演所要表達的意念。此外,對白未能符合人物的背景,也不夠生活化,而且片名和劇情似也缺少關聯。
事後,曾壯祥和吳念真檢討起來,都認為:「霧」片為趕上映檔期,編劇和導演發現彼此想法有差距,卻沒有足夠時間溝通,將劇本修改到雙方都認同的地步。
國片界應以專業人才擔任執行製片
此事也讓人聯想到:如果編劇與導演的觀念不同、合作默契不夠、觀點有差距,就很容易使一個劇本拍成「四不像」,這應如何避免呢?
吳念真指出,國外電影界設有「執行製片」,負責控制預算及拍攝內容,當編劇與導演的觀點有異時,由他從中協調,並加入客觀的評判,使全片的風格與精神不致不諧。
國內雖也有「執行製片」,但並非電影專業人才,管預算而不管戲,如此缺乏一個聯繫雙方的膠著劑,編劇與導演的構想有時就會搭不到一塊。建立專業的執行製片,是國片界目前應積極推動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