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全球的漢學界,歐、美、亞洲三足鼎立,矗立於學術領域內,各有各的特色。
中央研究院近史所研究員張玉法指出,歐洲偏重古典語言、經典、文化的研究;美國重十九世紀當中國共產黨問題研究;至於亞洲地區,日本對漢學研究最精到的學科,在文學(如唐詩),史學(如唐代律令)和哲學(如陽明理學)等研究。
在日本漢學研究中,台灣史算是個大冷門,但精研荷據台灣史五十餘年的中村孝志,卻以他的研究成果,在日本史學界佔有重要地位。
也許你知道,十四世紀時,台灣曾被荷蘭人佔領過,但可能你不知道,台灣島東海岸蘊藏的豐富黃金礦,在當時就廣為「外國人」所熟知。
西班牙、荷蘭、日本人都曾來台探測,其中以荷蘭人最為積極。他們最後雖因地勢險阻而無功而返,但東海岸的地形、河流,原住民的生活情形,卻因此留下豐富紀錄。
也許你知道,明末清初時,漢人開始來台開墾;但或許你不知道,當時日、荷、漢人之間已有了貿易活動。
你知道嗎?當年台灣沿岸的漁產極豐,雖然明朝洪武年間已開始海禁,不准大陸漁民來台捕魚,但是豐富漁產仍吸引大陸漁民冒著生命危險來台。來台捕魚,是當時福建沿岸居民賴以維生的主要手段。
台灣漁業發展到清朝逐漸成形,到了首任巡台御史來台時,有關烏魚的產地、漁期、漁稅、漁夫的來往、捕獲法等,都已在官方文書上有明確記載。

為了拍照,八十歲的中村孝志站在天理大學圖書館前頷首微笑,對向來嚴肅的他,這是個難得的表情。(張良綱)
搭起荷據台灣史的架構
這些從十四到十六世紀中葉(明末清初)時期的台灣圖像,極大部分是由日本天理大學教授中村孝志所建立起來的。他也是日本研究台灣史,特別是荷據時代台灣最重要的一位學者。
由於他的研究,「早期台灣的歷史大架構被搭起來了,沒有他的研究,荷蘭時代台灣是怎樣的狀況,也許大家完全不知道」,也專攻台灣史的台大歷史系副教授吳密察說。
在日本研究台灣史的學者中,中村孝志與台灣可說淵源最為深厚。他不僅生長在台灣,大學以前的教育也都在台灣完成。由於父親是日據時代派駐在台灣的農業官,因此中村孝志到過之處,幾乎遍佈全島。
他於一九一○年生於台灣恆春墾丁附近,後來遷居新竹,然後又到台北一中、台北高等學校就讀。一九三二年進入台北帝國大學史學科,先專攻南洋史學,後受到當時帝大南洋史講座教授村上直次郎、助教授岩生成一的啟發,開始對台灣史發生興趣。
在台灣史學界,中村的著述廣為大家熟知,因他在台灣長大、受教育,不少台灣史的研究者均為其老友舊識,所以他的著作幾乎都被翻成中文。
另一方面,他在大學時代直接受到村上、岩生兩位先生教導而修讀的荷蘭文,使他在五十年前就能直接閱讀由荷蘭運送到台灣的荷蘭文史料。中村據此所為的論文,在少人懂荷蘭文的台灣史學界,自然成為人人研讀的「一手資料」,中村大名因而為人熟知。
中村的研究領域,內容大多集中於荷蘭人在台灣的經營方式。所發表的文章,如荷據時代的台灣農業、荷人在台的採金事業、荷人對原住民的教化、十七世紀台灣鹿皮的生產及對日貿易情形、荷據時期台灣漁業及租稅等,看來雖是單一事項的論述,但是論文中對荷蘭人、漢人、原住民,及早期來台日人之間的活動情形,及其互動關係,乃至於早期台灣的國際地位,都有很深刻的描述,由此也可看出早期台灣活力旺盛的一面。

後繼乏人,是荷蘭台灣史的一大隱憂。中村對此也深感憂慮。(張良綱)
老當益壯的學者
近十年來,中村教授的研究範疇,轉至一次大戰到二次大戰期間,日本對東亞及東南亞地區的懷柔政策,如建學校、蓋醫院等措施的研究,日本人稱之為「文化摩擦」的研究。他讓不少熟悉他研究範疇的老朋友們都嚇了一跳。
「以應用史料來說,一個是十四、五世紀,一個是二十世紀,幾乎是完全不同的範疇」,吳密察說,由此可看出這位八十歲的老教授生命力有多強。
吳密察認為,中村的成就在以他多年治史的方法與經驗,重新進入另一個史料領域,運用資料的廣度與深度,令人嘆為觀止。
例如他寫二次大戰期間日本政府在中國華南地區的「文化設施」,從殖民地教育制度的研究寫起,到此與「南進政策」的關係,當年設在福州、廈門、汕頭等學校的課程內容,中國人與日本人的反應……,內容可說是無所不包。
這正是十九世紀以來,日本史學界以東京學派為核心,講究實證方法,強調使用一手資料的典型例子。
吳密察認為,中村以及中村師執輩的村上、岩生等教授,乃至村上的老師——曾擔任過東京帝國大學西洋史學科教授的德籍教授利斯(Ludwig Riss)等人,都是講究實證學風的德國史學者蘭克的信徒,他們提倡要腳踏實地的研究考證,及注重檔案的史料驗證,對目前史料、檔案尚缺乏管理的台灣史學界,真是一大啟發。
中村教授的研究範疇,在日本史學界可算是個大冷門,但是他在日本學術界的地位卻有其公論。在許多「日本中國學家」書籍中,以研究台灣史出名的中村是唯一的一個。目前他除了在天理大學任教外,也是日本漢學研究重鎮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兼任教授。
以下就是本刊與他訪談的內容:

摸了五十餘年荷蘭文檔案,中村教授的心得是:古荷蘭文不難,請大家不要怕,共同來投入這個研究領域。(張良綱)
日本漢學的冷門——台灣史
問:日本學術界向來有漢學研究的傳統,但在這其中,有關台灣史研究部分,特別不受重視,為什麼?
答:台灣研究在日本不受重視的理由有二:一是因為要研究台灣歷史得從中國明清兩代歷史開始入手,對日本「東洋學」研究者來說,這兩段歷史似乎是他們不大感興趣的範疇,間接影響了大家的投入。
另外,台灣史研究在日治時代出現了一位很偉大的學者伊能嘉矩,他所寫的「台灣蕃政志」對台灣舊有的風俗習慣和蕃族的調查有很深入的研究,一般日本學者覺得再研究也不會超過他的範疇,因此不大願意再投入了。
其實對日本學者來說,我覺得有關台灣史的研究還是一片待開發之地,因為很多檔案如明清實錄、滿洲實錄等都開放了,從中可以找到很多新的觀點,如努力研究,大有超越前人的可能。
問:您如何走上研究台灣史之路?
答:我因為父親在總督府時期擔任台灣農業改良場主任,而在台灣生長、受教育,本來就對台灣歷史有濃厚的興趣,大學時又碰到兩位恩師村上直次郎、岩生成一的啟發。他們因為教授東南亞史,曾遠赴歐洲去收集台灣檔案,因此我在大學時代,就開始了對台灣史資料的接觸。
我還記得大學時,史學科同學曾組成台灣史研究會,參與的約有五、六人,曾深入台灣村落作碑文調查,台灣島上的幾個地方,宜蘭、基隆、淡水、新竹、台中、台南我都去過。當時有一個朋友特別教我台語,有一些罵人的台語詞彙,到現在我都還會說呢。
戰後從台灣回到日本後,我到天理大學任教,申請到荷蘭給的「留學費」到萊頓大學作研究,這時才得以看到「正版」的台灣檔案,這段經歷更讓我瞭解到荷蘭台灣時期,對以後的研究大有幫助。

天理大學圖書館內,中村教授仔細查閱清朝時所繪的台灣地圖,在世界漢學圈中,天理大學的圖書資料頗有名氣。(張良綱)
失掉荷蘭台灣史?
問:可否談談您的研究特點,與台灣、荷蘭同一範圍的學者有何異同?
答:坦白說,日本對十六、七世紀南洋歷史的研究,是偏向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經營,因為這一段歷史對日後資本主義的勃興有很重要的意義。至於我的研究,也是從此出發來看荷據台灣的經營,我覺得研究方法並沒有很大的不同。
事實上,這段歷史研究的人太少了,以日本來說,持續研究荷據台灣史的,就只有我一人。
至於台灣,台大吳密察曾與東京大學另一名研究台灣近代史學者若林正丈談到這個問題。吳密察說,台灣對荷據時期的研究,廿年之內大概不會超過日據時代的水準,這種話聽起來真叫人覺得「恐怖」。
最近印尼、泰國也慢慢開始研究自己的歷史,有關荷蘭殖民地的研究論文逐漸出版了,可是目前在台灣除曹永和先生(台大研究荷據台灣史學者)外,還沒有人投入。若是再沒有人做這部分的研究,很可能會失掉這段歷史的,這很可怕呀!
問:與荷蘭學者比起來,您的研究沒什麼不同嗎?
答:研究方法沒有不同。荷蘭原先有兩位很好的研究者都過世了。我們原先計畫出版荷據台灣很重要的檔案「熱蘭遮城日記」四大冊的(請參閱本刊民國七十八年十一月號),現在只出了第一卷,要整理第二卷便發現沒人可以幫忙了。
荷蘭台灣史學者包樂史先生很忙,曹永和先生的夫人生病,也無暇顧及這部分的資料研究,我雖然還健康,可是也已經老了,不知道還可以活到何時,還可以做些什麼?

中村孝志(左二)到荷蘭留學後取道台灣返日,曹永和(右二)等好友們到機場送他。這是光復以後中村孝志第一次來台灣。(張良綱)
不要斷掉研究的根
問:這段歷史恐怕還是得靠台灣自己了,但是我們也需要像您這樣的前輩來指點啟發。關於培育學生方面,您們幾位學者有任何計畫嗎?
答:曹永和先生在大學有一個講座,自己也在教荷蘭語。我並沒有從事語言方面的教授,但在京都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也有一個南洋史的講座,但範圍比較廣,不完全是台灣,也有其他地方,主要還是東印度公司。雖然我自己對台灣比較感興趣,可是學生的興趣並不一定在此。因此研究這段歷史,恐怕還得靠你們自己,何況,由日本人來研究台灣史也不一定合適。
日本人研究荷蘭台灣史的困難有三:一是語言的問題,荷蘭語很特殊,並不一定人人能學會;二是資料大部分都在荷蘭,研究起來費時費力;三是日本學生日後要就業的話,論文很重要,研究這一部分並不吃香。
其實說起來我自己也要負很大責任,我記得以前老師岩生成一曾說:「不要斷了研究的根!」我應該努力培育學生,貫徹岩生先生的遺志。
問:最近十年以來您的研究範疇轉向了,可否談談為什麼?
答:有關「文化摩擦」的研究計畫,是日本文部省給的錢,邀集各方學者來參加的一個很龐大的計畫;我負責的是日治時期中國部分,即日本人統治貴國時期等歷史、政治、文化等方面的研究。
會轉變方向,其實是有點「取巧」的,因為如果我單獨用研究台灣的名義去申請,文部省可能不會給錢,若加入這個計畫,就沒有經費的困擾了。這個研究參與的人很多,目前已有十冊報告書出來了。
參與這個計畫,又使我想到荷蘭台灣史沒人研究的問題。
其實日治時期的資料在日本已經很完整了,至於像中國近、現代史,日本近、現代史方面這幾年也有很多研究方法和成果出現。而台灣學者,以往要研究,語言很可能是個問題,但現在會日語的人也很多,這一部分已經有人接棒,我可以比較安心了,因此我想還是要趕快回到荷蘭時代,我希望其他人也有我一樣的想法。
而且研究荷蘭時代現在還有個優勢,以前荷蘭時期的台灣資料只有台大有,現在中央圖書館台灣分館也有了,使用起來很方便,大家應該珍惜這樣的環境。

中村孝志提供)大學時代,中村與台北帝大史學科同學上山下海,到台灣各處做田野調查。(中村孝志提供)(中村孝志提供)
日本人的「台灣經驗」
問:有不少研究日據時期台灣史的日本學者,帶著殖民者的眼光來看這段歷史,難免有忽略我國人民權利的地方,您覺得呢?
答:我在台灣出生、長大,也有很多台灣朋友,常常說起日治時代的歷史時,我們都覺得日本人統治台灣,對大家真是個不幸的經驗。依我的背景來說,在當時我也不見得喜歡自己日本人的出身。
我覺得,我並沒有殖民者的意識,即使是我父親,當年在墾丁做農業改良,也是在為了使台灣建設得更好的心態下為之。
甚至我的研究,在當年政府全力推動皇民化運動後,都還被認為不是正統,我的心其實還帶點反抗的意味。只是我不可避免的也是個殖民者,我雖有反省的心,但不知當時台灣人們如何看我就是了。
我有時會想,要是我的台灣話更好,以此為工具來瞭解的台灣,就不是「一點的台灣」,而是「完全的台灣」。

中村的兩位莫逆之交:台灣大學的曹永和(左),荷蘭萊頓大學的包樂史。去年十月包樂史來台時,在曹永和的課堂上「客串」了一次講授。(張良綱)
用世界史的眼光看台灣
問:您沒有殖民者的意識,但有些日本學者的確是帶有價值觀,您又如何看呢?
答:說穿了是個立場的問題,有些人是早有預設立場,純粹為官方工作呀!但有時也是個時代的問題,有時用今天的眼光來批判以往的時代,也有不盡公允之處。就像我認為我沒有殖民者的意識,但不知道台灣人如何看呀。
問:台灣史研究,如今在台灣已蔚為風潮,您可否以前輩的身分提供一些建議?
答:現在台灣已開始了台灣史的研究,我非常高興,但我希望大家不要以政治性的眼光來研究。希望大家把視野放大,以世界史的眼光,用純歷史的眼光持續來做研究。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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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荷據台灣史的開拓者——中村孝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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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拍照,八十歲的中村孝志站在天理大學圖書館前頷首微笑,對向來嚴肅的他,這是個難得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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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繼乏人,是荷蘭台灣史的一大隱憂。中村對此也深感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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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五十餘年荷蘭文檔案,中村教授的心得是:古荷蘭文不難,請大家不要怕,共同來投入這個研究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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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大學圖書館內,中村教授仔細查閱清朝時所繪的台灣地圖,在世界漢學圈中,天理大學的圖書資料頗有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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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孝志(左二)到荷蘭留學後取道台灣返日,曹永和(右二)等好友們到機場送他。這是光復以後中村孝志第一次來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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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孝志提供)大學時代,中村與台北帝大史學科同學上山下海,到台灣各處做田野調查。(中村孝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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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的兩位莫逆之交:台灣大學的曹永和(左),荷蘭萊頓大學的包樂史。去年十月包樂史來台時,在曹永和的課堂上「客串」了一次講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