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把野鴨當大雁,難道鳥兒也是「遠來的和尚會唸經」?
大陸湖南衡山有個「回雁峰」,因為華人老祖先觀察到大雁秋季南翔,不越過湖南衡山。候鳥南來北往,雖有一定行徑,卻需要顧及落腳地點是否舒適安全、每年天候差異等因素,南北的「終點站」也就沒有那麼準確的界線;但回雁峰還是有道理的。
由於大型鳥耐寒、耐飢過於小型鳥,若能自在無畏於北方的地凍天寒,又何必那麼辛苦大舉南進?南遷距離遂也縮短。
雁、鴨雖是同一科成員,體色、體型其實相去千里。一般而言,雁的體型大於鴨,因此分佈範圍較偏北方,在已過北回歸線的台灣小島,野鳥圖鑑上記錄的五、六種雁,盡是不該來也不願來的稀有過境鳥或「迷鳥」。鳥會總是指點賞鳥人在勁道夠的冷鋒過後,快到河口、海岸守株待兔,運氣好的話,可以看到遭狂亂寒流誤導、飛錯方向的大雁。
粉衣朱掌又能啼
野鴨成就了家鴨,鴻雁則是大白鵝的祖先,中國就稱舉翅難飛的家鵝為「疏雁」。在家鴨與家鵝身上,也可以看到牠們各自的老祖先有些什麼特點。
提倡護生的豐子愷先生,懷念一隻人送的大白鵝,也不免稍稍「詆毀」了醜小鴨。他說鴨的「軋軋」聲,音調瑣碎而愉快;鵝的「哠哠」音調卻嚴肅鄭重。鴨的步調急速,有侷促不安之相;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
比之鴨子,鵝的脖子加長,長頸鹿般的上半身,讓牠顯得優雅一些。透過長頸的共鳴,鳴聲低沈卻更宏亮。到了愛鵝人士耳中,就是不一樣!醜小鴨變天鵝,雖然天鵝屬於雁鴨科裡的另一類,但顯然長脖子在審美上較為吃香。
至於遭人訕笑的醜小鴨,長大了──還是醜小鴨,只知趨之若「鶩」:成群對著食物「盲目」奔赴過去。
情痴只須問雁?
四川成都西郊出土的漢代壁磚「弋射與收穫圖」上:秋葉盡落,池塘水滿,魚戲殘荷莖葉間,鴨群載沉載浮,情態自若。抬頭,天上雁陣成行,劃破長空,正是野獵的大好季節,只見獵者二人,一直立、一屈腰,各向著飛雁張弓待發。
大膽換個角度看,一天、一地,野鴨如此優哉,大雁卻要逃命,會不會是大雁才足以配英雄豪傑?彎弓射大雁,很少聽過英雄打鴨的吧?
在中國,針對雁的「生態特性」,還有「雁具四德,信、禮、節、智」的說法。大雁每年定時遷移、少有誤時,是有信;活動行列有序,是為禮;有固定配偶,是守節;據說還懂得躲避獵人,智商不可輕覷。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許……」金朝元好問的名句,據傳作於他赴試途中,遇捕雁人告知:今日獵殺了一雁,另一隻雖脫網,卻悲鳴不去,竟投地而死。其實今天生態研究發現,雁鵝夫妻雖然恩愛,但從不缺偷香、搞三角戀情等小動作,情愛關係還是滿複雜多變的。
平沙落雁,鴨子划水
喜愛大團體活動的野鴨,飛行行伍顯得較凌亂。雁常是家族聚集,飛行長幼有序。現代生物學證實,雁行帶頭的常是父親或祖父,由於雁鴨不似猛禽利用氣流盤旋,飛行時翅膀每上下一拍,都要與空氣阻力對抗,「人」字形的排列,不僅讓居後的家人省力許多,每隻雁鳥也都能有開闊的視野;看在地面的「人」類眼裡:大雁「知我甚深」,更是另眼相待。
傳統音樂對大雁、野鴨的投射也可以驗證人們對雁、鴨個性的不同體會。一首敲打樂「鴨子划水」,鑼鼓響鈸輕輕落下,好似小鴨晃晃搖搖,熱鬧、逗趣,是引領孩子欣賞傳統音樂的入門曲。
至於「平沙落雁」,文化墊基層次可謂深厚,是文人情感的深度投射。根據一八七六年編的琴譜,寫道:蓋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者也。
該曲其實是「以平靜之沙、漸落之雁為依托,吐露文人雅士『補天』不成,『濟世』未遂,離群索居的無盡感懷、纏綿心緒。」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註解指出。
蒹葭深處獨倘徉
無端生出這許多文人情懷,大雁之鳴,也就驚天動地。《詩經》裡說雁的鳴聲哀傷,似人類流離失所的悲鳴,「哀鴻遍野」出自於此。
深秋寒夜,江渚淒聲;蘆葉芙蓉,互相糾結,斯景配上雁群聚宿,一雄戒夜,對月而鳴,怎不引起各種情思?換成大白話,大概就是:深夜裡,雁鵝響亮的叫聲,隨著掠空而過的身影,傳遍黑暗籠罩的大地,勾起人們無限悵惘。
在中國戲曲《四郎探母》裡,流落番邦怳飛的楊四郎,自稱「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離散」;伍子胥過昭關,想起殺父之仇,哀哀長空雁,徒增傷感。大雁形象「喜氣」一點的,也是一個流落西域十九載的:蘇武牧羊北海邊,鴻雁傳書才得返。
西方說,每個人心中隱藏一隻鳥,當牠觸動人的心靈,人對自然的嚮往於焉開始。在中國,又要如何說明雁與人的關係?恐怕不得不放大到中國人與自然的層次來看。悠悠歷史長河,朝代興替、戰亂頻起,長期的苦難,讓人不得寄情綠水青山,每回浩劫過後,家家戶戶忙於蒔花種草,休沐盤桓於綠水青山,更見紛爭都是荒誕。中國人的自然與中國的人,不再人是人、自然是自然。也是文化學者林谷芳說的:「山河大地、人世一切,盡成與自己不可分割的有情。」
是誰多事分雁、鴨?
莫非這「人雁合一」,讓位於台北淡水河畔的野鴨公園,在擴大範圍重新定名後,雖然野鴨族繁不及備載,但在民眾、市政府、鳥會專業人員合力構思,本著「名稱要響亮」的原則下,一切榮耀盡歸大雁,成了「野雁保護區」。
中國人對雁、鴨,其實正如青菜蘿蔔,都有人愛。王羲之愛鵝,願出高價買鵝;明朝仇英也說「溪鳧圖」裡的,可是隻千金難換的綠頭鴨。
物各有天性,莊子說: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頸雖長,斷之則悲。鴨腳雖短,你給牠安裝義肢,牠還愁不知如何挪步呢?
《西清續鑑》一書,還要愛喝酒的人去看看野鴨如何出入於水而不溺,體會一下若能知所分寸,自不必擔心沉湎酒鄉做出敗德之事。所以中國自古即有「鳧尊」的設立,野鴨造型的酒杯?帥呆了!
鄭板橋說,只要眾家鳥兒都能安心以天地為囿,江漢為池,各適其天,也就大快人心!
在樣樣本土化聲中,河畔未得「正名」的野鴨,昂首翹臀,優游自得。是雁、是鴨,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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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行有序,為了減少飛行阻力?多情人眼裡,當然不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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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熱帶台灣,少見大雁,多年前關渡來了五隻豆雁,這個鏡頭不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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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飛來一「鵠」,與小水鴨並立水畔,看來大的離譜。不過牠也不算雁,屬於雁鴨科鳥類體型最大的天鵝類。(簡浴沂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