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圓翅幞頭著圓領衣繫紅鞋玉帶趿絲鞋的在職文人……斜倚松樹肅讀手中古籍……夕日眥睜……如瘀潰且布滿紅絲的眼珠滴噴著赤霞……晚空……一襲中彈的白色襯衫……背手凝視這般噴紅灑朱豔麗或悲壯的其中一位,釘頭鼠尾衣紋像敗戰旗子……披髮侍童靠著披麻皺假石打盹……踞坐竹簟弈棋戴硬翅平舉式幞頭右方這位褰起袖角中食二指啄住一枚黑棋空垂石案棋盤上……吸飽了血的蚊子嗡嗡嗡嗡像隼鷹停在左方這位肩上,肚腹中的血漿紅得像郎窯寶石紅荸薺尊……齧進紗窗的風舔一口掛軸,軸杵的的的的響著,蚊子參差斑爛飛走了……
窗外的白茶花被風醺得鬼醉,像半身埋進水裡的鵝尾……楊公套著白色長袖的手臂搖過棋盒鉗一枚黑棋掛到右上隅……白底黑線縱橫像雷達螢幕的棋盤,幽浮著愈聚愈多互相圍擊的黑白不明飛行物……黑睛白眼仇視著……彷彿兩尾撕咬得肢散軀碎的黑白蜈蚣……楊公……輕輕咳嗽著……魚躍著的喉核像掙不脫導線的黑鯉就要呸一聲跳出來了……蚱蜢臉……童畫中畫得心巧力絀的大鼻子……惡顏厲色毀著面容……黑邊鑲金眼鏡瘸在臉上彷彿也毀得不成形了……像一隻連體蟹緊緊剪住山水畫裡丘崖上的一顆礬頭……
瑠璃東長方形缽上被鐵絲拶得左右跪拜的榕樹……鏡片後的眼眸睨睇著棋盤……
矮几上的電話掛斷了……
四十七手……紀錄王鵬飛教授燃點鞭炮似的把筆伸到棋罫紙上……像描女人小嘴小心翼翼畫著……顫慄的小嘴……
一頂一冠紅仙丹……蕊心吐得煙花轟揚一剎那……國運昌隆……
五十二分……龍吐珠紅白綠青噴髹石牆上……計時員侯永平握拳托腮好似照片上拳擊手被一記重拳打得歪顎喇叭嘴……才四十七手啊,業已去了五十二分……這種下法……兩小時……哪裏禁得住兩般三樣慢條斯理琢磨……
黑貓從牆頭上蘸筆泚毫如是踮腳走過……公卿貴冑琥珀眼……白雲癡肥……豐沛得像母牛等著擠乳的朵朵蕾蕾乳房……
唐朝隱士頭紮巾子……白裳底半露著高牆履……曲領逢掖黃絹大袖衣揚虯欲裂……昂首含笑……
四十八手……落得真快呀……僅僅過濾了十七秒……侯永平呲牙睚目吃了更重的一拳了……持白棋的木谷宇太郎……牽牛花爬滿整棵安石榴喧賓奪主粉飾枝丫……糙肉粗皮狐獐狼蟲倭寇……蜻蜓點水只趕了十三分多……這種囫圇下法……楊公……
八哥野玀呀……心裡不禁叱咒了……
這樣的神色自若……也許從頭至腳早已釀妥輸棋細胞了吧……一點也不在乎……啊啊……那兩隻似極了叨在豬公陰莖尖端尿騷騷陰毛的薄眉……一皺起來臉上就勃起一種性慾的衝激……IQ零蛋的眼睛……那麼扁那麼紅那麼像狒狒屁股的鼻子……八字須尤其八哥野玀……這麼肥這麼短這麼像一隻招風與浪小蝴蝶結……瞧他雷霆一般的閃出大和民族微笑時……真似……似一個陽壯腎強硬興興撲向女人的大軍閥……不上相若此非吾輩褊狹……正側後倒看仔細隨便看……像得雞飛狗跳閣下活生生就是褪色嗜色的一個黃種阿敏……身材臉蛋舉止……八哥野玀……像得八哥野玀……把大和魂的氣魄切腹出來呀……攏總只拚了十三分鐘……啊啊……膽小の東洋鼠……可惡の……混帳の……
唐朝貴族仕女一身披帛薄紗衣團花長裙……微袒豐潤而嫩刮刮地向雙乳膨脹的酥胸……高高的雲髻插著金步搖金簪子牡丹花冠……額間翩著兩隻蝶翅狀倒暈眉……眉間點一顆泥金色花壓子……擐金鐲子的玉手執著拂塵揶戲一隻褐黑猧子犬……
紮在犬頸間紅色蝴蝶結似極了木谷先生人中兩邊鬼飾著的八字鬚……
啊……啊……八品職業棋士陳魁也不禁在心中發出雨點一般繁複的吒驚了……從掛吊窗欄邊小瓷瓶像青銅器夔紋伸出的羽裂蔓綠絨……被風鼓蕩時好似一隻多翅小飛龍搖頭擺尾俯衝而下……習慣性擰著絲質唐衫衣襟上的如意鈕結……四十八手止……序盤敵我壁壘……肅整得像兩支拔河隊伍黑空實利多……白棋模樣大……雖然也有一兩著問題手……然而佈局確實太雄偉了……兩位先生……彷彿武俠小說武角吃了仙丹神藥一夜縱橫武藝聖殿……棋藝驟然躍升……
往常和兩位先生下授子棋的八品職業棋士陳魁鷹瞰著棋盤竟也一時不知如何點兵遣將……
海棠不紅……扶桑紅得像一身豔赤的暹羅門魚撕打時怒張著的胸鰭……
靠窗獨坐的外科醫師江雄濤兩柄銳眼手術刀一式霍亮著……血腥……細膩……急救的……若此……剖析戰盤上的突發惡疾……四十九手……楊公又長考了……
觀戰的四人立刻又陷入肅戾中……這樣……不見得佔得到便宜……勢均力敵……時間揮霍得比那個天皇順民多出一擔擔……楊公今天到底滿懷什麼肚腸……難道真要風蕭蕭兮……這般如此不復還嗎?……落子啊……出手啊……給那個宮本武藏一記正宗回馬槍……
啊呀……四人彷彿籃球比賽終場幾秒鐘前從內心渴望楊公球過半場就躍馬中原急射了……
繼續孕育著四十九手的楊公……似乎不急著落子……只等著時間一秒一分賴過去……心靜神清風流賊浪……
木谷宇太郎用力挲著半禿腦袋塗得根根筷筷的毛髮……兇狠的眨著兩眼…………鼻孔不時發出嗅出臭味的囁嚅……這個東條英機……今天吃了什麼沙西米……料理得迅捷又不見致命敗著……神完氣足,頭腳維新……全身養足了肉豬一般肥耷耷的武士精神……
一陣風揮拭著掛在牆上的雞毛撢子……像鬥雞對峙時火燄一般的頸毛……
戴鹿皮冠著大袖黃袍服趿高牆履的蒼癯中年漢子……春蠶吐絲衣蚊如刀痕遒緊地劈開著……右手執一卷白紙左手拈筆遠跳冥思……
若有所吟……斑爛文采……還是……憂國傷時今夕何夕的喟慨……
「屈原……是吧……」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踏進楊家的木谷宇太郎睇瞻著番軸中執筆吟哦中年漢子,露出小學生式的疑惑。
「什麼……是李白……」三十四、五歲一枝花龍馬抖擻的楊公捧著一盤茶具,英姿煥發風流到客廳來。「你只知道屈原……」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細聲而近乎咬牙切齒的念著右上角的題款。「我好像在那兒看過這一句呢……是李白寫的吧?」
「是杜甫……」楊公把茶具擱在矮几上發出分貝激竄的轟吼。
「啊……啊……」
木谷宇太郎酷似初進寶窟的大盜好奇而掠興橫流地鼠目瞟攝客廳四周的字畫擺設,晌午的燠銲陽光冶煉得窗外園圃裏的枝紅權綠亮金滴玉。楊公整飾妥當茶具,骨朗朗踱到木谷身邊。
「這幅仿製博古畫,你知道它的名堂吧?」
「啊……請指教……」
「這是明代初期的新理念花代表作,有一個名堂,叫做『隆盛理念花』」,楊公用食指在畫幅上描摹起來。「這是梅,這是柏……這是松……蘭……山茶……天竺……柿子……靈芝……水仙……如意……一共十種,取十全之意……」
「啊……啊……」
「說到『隆盛理念花』的特點嘛,不外枝葉俯仰有致各得其所,剛柔並濟繁而不亂……虛實相映隆重典麗……如此這般……隱隱蘊含東方理念的極致」,食指突突敲戳畫幅轉頭目視木谷宇太郎。「『隆盛理念花』是你們池坊流立華的始祖!」
「真的!真的!」木谷由衷的用日本話褒獎一番後,也學楊公叉出食指「這是梅」「這是柏」連續叫認了六七種,意猶未盡比划著枝幹伸引的樣式。
沒有扭捏清楚「隆盛理念花」特色和撇剩的三四種花材,眼光噯妙妙立刻被緊鄰一帖書法勾搭去了。
「哈哈……那是我的戲作……」楊公笑得行雲流水,沒有一點礙窘。
「啊……是楊先生寫的嗎?寫得真好!寫得真好!」木谷像齧橡皮般吃力的念著。「……仁則能全……義則能守……禮則從變……智則能兼……信則能克……好!好!」
「你知道這段文字的出處了嗎?」
「請指教!請指教!」
「這是宋朝時,潘慎修將圍棋賦以仁義禮智信五德,為了一篇棋說進諫太宗,很得太宗賞識呢!」楊公睽視自己鼎媾了黃山谷縱橫奇倔和李邕沉練雄偉的書法,不由壯山吞河氣概起來。
「是!是!是!……」
「圍棋……在我們中國已經有很久的歷史了……『博物誌』說:堯造圍棋,丹朱善棋……這樣,至少有四千多年了……啊,說到圍棋,我們別再浪費時間,先下一局再說吧!」
「好!好!好!……」
兩人跫到棋台兩旁席地踞坐。
「下棋前,先嘗幾口凍頂烏龍!你剛來台,大概很少喝過這種佳茗吧!」楊公從矮几上構起東坡壺。「這種茶,據說元朝就傳來台灣了,嘉慶皇帝還特地敕封它為貢茶呢!在台灣,南投鹿谷鄉彰雅、永隆、鳳凰是有名的產地,那堨|季如春,氣候溫和,陽光從日出曬到日落!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山頂經年籠罩著雲霧,恍如仙境!土壤水質得天獨厚……」
「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凍頂烏龍的好處,不勝枚舉!比維他命更維他命!去毒除膩,清潔血液,消除疲勞,養顏提神……」
「真好!真好!……」
「來,先品一品!清一清喉嚨,醒一醒頭腦!」楊公說得興騷,不等木谷端起杯子,側身指著牆上一幅掛軸。「那也是我寫的!不錯吧!頗得山谷道人真傳吧!你一定沒有看過這首詩,這是劉禹錫『試茶歌』……」
高腔高調吟頌著前頭數行了:
山僧後簷茶數叢,
春來映竹香新茸;
宛然為客振衣起,
自傍芳叢摘鷹嘴。
…………………。
楊公年輕時是北大中文系畢業生,來台後弋得C大博士學位,便落難C大授課糶活。他在學校刊物及書店報攤蒐詢無果的雜誌上鉛印過幾篇學術論文,不曾比他的學生在同地肆虐的小說引起更多悚驚。朦朧的解釋起來,他是個刺屁股的慇勤學妖,博博薄薄的雜家怪,在學術界小有名氣,教書虔真,和他的言行一般奠不下半尊牛鬼蛇神。三十歲時謀娶了一個同過班的碩士老婆,至今膝下猶虛。
三十四歲那年,他在一個晚宴裏叨識了比他遲生兩年的P大日文系副教授木谷宇太郎。追究這位呢喃得滿嘴悲切虛假國語的東瀛小兒族,就很有一批烏瘴了。據說他是透過他的學生——擊日剝劫漢學的台灣留學生——的推介造孽到台灣來的,此郎為何不留在亞洲生活水平最高的海島上吃壽司看相撲,妖障迷離一片謅測。有人說他在當講師的大學裏軋了一齣蟻火傷身的桃色豔事,有人說他抄襲外國論文,有人說他利用講師身分替幾家公司竊盜商業機密,更有人說他是山口組在台眼線!種種劣聞,恐怕跟他那不令攝影師眷戀的面相有咎吧。總之,木谷帶著太太及兩個兒女閤家侵佔過來了,而且似乎有永久流亡台灣的疾態。數年後木谷太太果然黴在補習班赤貧貧教起日文來,兩個兒女也癌到國民小學習漢文唱中華民國國歌——這一切都有違大和民族生理及心理發展條款的吧!
媒合楊公及木谷宇太郎的那位狡睿先生,開口就篩出雙方尖銳的共同點,使得我們的苦悶俠客和來自異地的流亡武士覿面就張牙舞爪搭鬥起來。
「這位楊公,他的圍棋是朋儕中最高段的了;木谷先生,也是大坂業餘界一大高手,得空切磋切磋!」
這樣把兩隻好鬥的蟋蟀或惡狗關在一個籠子裏自由交誼了。
二大高手第一回在楊家對弈時,彼此竟有點輕掂對手斤兩,等到兩局棋一勝一負拼纏下來,方知二郎真君唬住了齊天大聖,日後便失魂丟魄叫起陣來——不想第一回一勝一負的蠱竇戰績,一路衰敗僵持著往後對峙的成果;不論俠士浪人如何吃奶食米養精出銳勾心鬥智,一律不衛生地混戰不出勝負。楊公如果某段日子裏氣勢狂狷連下二局,木谷一定背水沉舟搶回兩盤;木谷如若叱風吒雲扳倒三城,楊公必然斷腕嘗膽收復疆土;楊公倘或一陣枯朽四戰全勝,木谷勢必狂瀾破竹……這樣如此,嘔來喀去。在他們敵對的二十五、六年中,少說也下了近千局吧,除了最後一局——啊啊,這最後一局,留到後面再說——設若把這千局雙方贏取的目數累積起來,恐怕連半目微差也闕如了。
是這樣的勢均力勻……雙方在這二十多年為著壯魁棋藝犧捐的精力,足夠成就好幾十本論著了。博研棋譜,抬教職業棋士——木谷每年暑假歸日月餘碌碌請益,回台時似乎又更上一層樓——精析專戮敵手缺害……二雄儘管競爭得日月膠悍,功力倒沒有因著遠歲長年的進化而達爾文對方……適當一人有著一絲絲進步,另一人必定合乎邏輯的一縷縷跟上,纏綿悱惻。
木谷宇太郎似乎對這種軒輊很俗習呢,像蝙蝠慶幸自己業已蛻離哺乳的鼠類,而超升到和鳥禽一般貴矜。哎哎,無奈自詡鳳凰的楊公對此般異象要不滿而喝唳不休了。
一旦楊公輸棋而心劣念惡時,便撥弄木谷日本製的小辮子冶戲……有一次……木谷贏了一局……
「最近背部痛得真厲害」,輕輕轉動北極熊一般的腰幹,把勝利的興悅絞進肉脂裡。「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醫生,就是治不好……」
「背痛嗎?……」楊公摳砸著壘塊了。「看西醫有什麼用?你應該看中醫的呀!紮幾針就好囉……」
「這樣子嗎?……」
「說起我們的中醫……」如常的導誨木谷。「別的國家不提,你們日本,奔湧著最猛鷙的影響力吧!你們明治維新以前的醫學,全以漢醫為主……約莫六世紀中旬,那個時候,有一個叫知聰的蘇州人攜了針灸經穴圖等一百多卷東渡日本,這些醫書是最早傳入你們日本的中國醫書……」
「是!是!」
「七世紀初,你們天皇派了幾個藥師到中國來習藝,這便打開你們出國留學的最古先例!八世紀中旬……我們鑑真和尚蒞臨日本,好像菩薩下凡那樣,更叫你們醉溺漢醫了!鑑真和尚教你們辨認藥材,被你們尊為日本神農!……」
「是!是!……」此時木谷虔誠又尊敬的神色,好似無可抗拒地馴吮楊公反芻過來的食糧了。
……再有一次……兩人弈出和局這使楊公七竅如何火冒若干……那盤棋原本他一路領先,不意收官粗心,被木谷扳平……楊公怒意鏗鏘隨手抄起身邊一份日報罵讀著體育版……
「就連你們奪得奧林匹克金牌的比較強的種,也是偷我們的吧!」面無臉色推開報紙……「不是聽說你們從前拿我們山東人下種嗎?」
「啊?……」
「我說一個笑話,你知道為什麼你們從前長不高!舊時武大郎捉奸被西門慶追打四處奔竄攜了兒女逃到日本島——那時只是個禿前禿後漫無人跡的荒山僻地——安身立命成家建國——倉頡造漢字武大郎造日本字——怎麼造!——昔日賣燒餅記帳阿狗欠若干阿花還若干一擔現成漢字通盤盜用拼添一批自創豆芽蝌蚪孑孓!——腰上圍巾攤地,燒餅一塊往中間叭!——掌下!——這就是你們大日本帝國永不凋落太陽紅國旗!
「……」
「武大郎的後裔……這個笑話很無聊?」
午後三時的陽光竟比一時開始對局時批紅判綠得更嚴酷……賢蕨、孔雀竹芋、筋頭竹、愛知赤、九重葛、彩葉芋烤烈了,瘀青淌赤……
披大紅皮裘戴幃帽抱琵琶坐獸皮氈倚枯幹的昭君,思漢殺愁……
一百零三手……真令人尿急一般悚肚慄腸……楊公……到底天馬行空棋勢中還是碧落黃泉何處去也……金分銀秒花了一小時二十九分……
木谷嘛……只用掉三十四分……
披髮或紮鵓角兒著對襟或交領短衣的頑懵村童大鬧學堂……豎蜻蜓翻觔斗武桌斗椅……拈一莖草……搔擊椎髮紮東坡巾著長衫伏案打盹的村學先生……
楊公五十歲退休後愈益恣戀打譜了。雖然他的大部分同事都枯朽到六十幾歲才隱退,然而楊公彷彿未有這種壯志未酬終身打拚的夙孽,而憨然在屆滿退休年齡一年後鎯鐺下台。據云,他是為著視蔑那些步步蠢蠢目無尊長及昏懶投機的學生而提早超渡的……
木谷一日不逾地屆齡退休表現得更具規模了。不知是為著養家或防老,居然隱而不退地在幾家出版社兼任口譯,蜂聞油水比從前的教授柴薪還要肥厚……
過氣英雄更加添熾未竟烽火了……前所未有的頻繁戰爭……好像每一枚棋子都是胸中壘塊……嘔落棋盤……有時不免像兩個傷殘纍纍鬥士拼盡最後一口氣想把搖搖欲墜的對手吹倒……
楊公六十歲五個月耆老時……有一天……在楊公家裏…兩老弈完一局棋後……
「木谷老弟」,主人彷彿不勝累贅斂容說道。「我們鬥棋有二十多年了吧,始終分不出勝敗……」
「那裡那裡,木谷十分得體地拒受恭維……:「有楊先生這樣一個對手,是我一生的光榮……」
「這樣子鬥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分個高下……再說,歲月不饒人……我們也逐漸老邁了……體力精力……不比往常了啊……」
「同感,同感……」
「我想,這樣子吧……」冥結著殘憔的眉毛……「這樣子……我們來下最後一局……以這一局……蓋棺論定我們的優劣……」
「最終的一局……」
「既然是最後的一局,彼此製定一些規則是應該的吧……原則上,沒有時間限制,不過,當一方用時超過兩小時……」
「超過兩小時是常常難免的了……我們這幾年每弈一局……哪一次不是各耗個三四小時……年紀老大吧……」
「當一方超過兩小時……」千噸萬斤掂著每個字……
「是……」
「當一方超過兩小時,每下一手……必須切斷一根指頭……」
「……」
「一根一根切下去……下十手,切十指……十手後,真正不受時間限制了……」
「是這樣……」
「重複一次?……」
「聽懂了……」
「不過……」彷彿負荷不住這樣大斗大斗秤著每個字……「切指頭時,不能麻醉……」
「……」
「這個……我們找老棋友江雄濤幫我們做吧……他是一級棒的外科醫生……從切割、止血到包紮……」
「啊……」
「此外……我從前的學生侯永平……請他當計時員吧……放心……雖然是我的學生,不會偷分減秒或添秒增分的老友王鵬飛……做記錄……這兩個人都跟你下過棋吧……」
「沒有錯,下過棋……」
「有必要……最好是這樣……找一個見證人……陳魁可以吧……他是職業棋士……」
「是……」
「這樣子……是我構想的全部規則了……你有沒有意見……添刪什麼……」
「沒有吧……」
「好……那麼……決定下這一局嗎?……」
「……」
「你考慮……三天內回覆我……沒有問題的話……我去聯絡他們……約定一個時間……還有……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太太……」
兩天後……木谷掛了一個電話給楊公……
「楊先生的精神實在令我敬佩……先生看得起我……令我感動……那麼……我……只有陪著先生壯烈一番……奉陪到底……」惶恐……但是堅毅地承諾了……
楊公一一聯絡人手……不用說,起初……四人都以為此公弈棒過多搔首抓腦捏斷什麼重要神經而發毛地全力矯全他的癲癇思維……其中外科醫生江雄濤反對尤烈……
「不麻醉情況下切斷十根手指頭!」在他那像私人診所一般淨亮簡明、節奏暢快的客廳裡,被首屈一指的A醫院年輕醫生尊為偶像的江外科雷吼一般地從短細軀骸裏發出巨人咆哮……「楊老爹!你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休克!你幾歲了?」
「休克……」楊公漠然的看著這位激動的老友。「不一定會休克吧……」
「如果休克,你還下什麼棋?也許真是最後的一局!」
「休克……需要多少時間救醒?」
「不一定……每個人體能不一樣……」
「麻煩你把搶救休克的器材也帶全吧!這局棋非下不可……就算是夤夜不眠十天半月也非下不可……」
「老師,您還有三分十六秒……」
逼臨四時的陽光烚鑄得紋紗窗金絲銀線交織著……一大匹悍麗的光澤剽馳在客廳邊近窗口的地板上……整個客廳的氣氛被這一匹光澤懾得驚惶了……牆壁天花板和各類擺設紛紛攘攘擾亮起來……昭君蒼癯的臉上激湧著一層紅暈……唐朝隱士笑得容光煥發……青蓮居士的喟慨夾著數聲厲嘯……輕輕咳嗽的楊公……唯獨這尪羸的苟喘……仍然一夫當關這般頑鳴著……竟然詭麗的揮灑著一絲一紋悲壯……
侯永平彷彿無力擊破這種蠻強氣氛細聲說著……
楊公的一百一十一手……一秒……一秒……惦考著……衛生紙一般枯皺的皮臉沒有一綹表情……像還有三百六十五天等著他長相思!……
皇帝……太監……煎死人羅……四人幾乎忍不住捶膺搗額……哎呀……哎呀……還想……還想……
但是一切業已太遲……楊公即使再灌一千公斤腦漿也無濟了……才下到一百一十一手已經耗剩三兩分鐘……局勢仍舊沌淆……黑棋掌權左右上隅,下邊兩地歸伏白棋麾下…枕戈待旦,風聲鶴唳……肉搏戰還沒有開張呢……啊啊……楊公……楊公……
一分二十四秒後,楊公終於落子了……若無其事……振眉……鷹爪一般揚長尖到右下角……
四人眼眉鼻嘴比鬥絕望的訊息……
五十六秒後……木谷堂堂拈下一百一十二手……然而……這個豬木馬場山本五十六攏總只用一小時一分多……聲氣全無的臉容不知道動員多少精力捺熄廣島原子彈一般威猛的喜悅……那樣紅嘰嘰的似乎秒秒瞬瞬就要爆笑了……也許不是吧……是太過緊張……硬生生彆得一粒笑彈莊嚴肅戾……
四人已無魂魄睹評東方阿敏的神采了。
「老師……您還有一分五十二秒……」
楊公大約昏聵了……眊瞎了……魘痲了……不管四人急得如何……就要滾地呻吟了吧……一概朦酣地夢孕著第一百一十三手……
侯永平顛簸聲調讀秒時,王鵬飛低吟著催眠般的語音召喚老友……
「楊公……投子……認輸算了……。……」
侯永平翛然止嗓……兩小時終結了……
鍾馗歪戴軟翅紗帽身穿內紅圓領腰束犀角大帶腳踏皂靴……蒪菜條衣褶隨風飄止,吳帶當風……焦墨勾線,磊落雄峻……落腮鬍鬚撼容懾色……飽滿天庭,方圓地閣……鋒眉刃目出鞘的青鋒寶劍刺向半空……印堂凜凜一股黑氣……休逃小鬼……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沒有人識得多久多久……地面上的光澤似乎又迆邐一吋……駘野野地波漾得唐朝仕女的酥胸愈加滿盈……啊啊……就是這麼久這麼久……這麼像在滴滴答答拆卸兩霎三眨爆破的定時炸彈……啊啊,這麼靜這麼靜……像悄悄向肺部侵擊的癌細胞……連窗外的植物也簇擁而成一幅油畫,如風中盤止的雄鷹斂息在一片流湍的光色中……啊啊……就是這樣子吧……這樣子……楊公……彷彿魘噩噩且玲瓏剔透復甦過來了……凶敏地蘸染著這種氣氛……終於夢遺一般不由自主洩露了戲劇性的舉動……用力鉗著一百一十三手黑棋,提抽著全身力量,軀幹往前傾倒,整個人似乎就要隨著棋子擲碎棋盤上了……
這一手,花了四分四十四秒……
「超過時間了吧……」楊公嘴角劃過一盞冷笑……啊啊,真是魆歹……簡直像在咕唧夢囈……「雄濤……麻煩你了……」
輕輕的……傀般儡樣的……散著五指把手棄置獨坐右方靠窗的江外科身前地板上……
啊啊……差那麼一釐釐……就差那麼一髮髮……賦詩填詞一般琳琅錦繡押進來的一篇光澤勢必起承轉合題吟那隻紋皺抑揚的手……
四人立刻慷慨地驅嚇那隻手了……
……不要開玩笑了,楊公……認輸算了吧,何必這麼認真……老師,看開一點……認輸吧,認輸吧,一盤棋……是啊,又不是一盤金一缸銀,老楊……
「君子一言,九鼎壓身……」啊啊……楊公也這般激昂巍峨彈了一段濫彈……「雄濤……馬上動手……」
……喂,不要執古啊……老師,老師呀……斷了十指,以後就不能下棋羅……豈止不能下棋……嘖嘖,真是……
此刻……木谷的一百一十四手不聲不忙落下了……仍舊莊嚴肅戾貫注棋盤上……不聞不問四周的是非好歹……
……啊,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四人心中發出核子落塵一般密佈的細聲齏語……這樣子太過分了吧……即使楊公現在投子認輸,也恐怕要切斷一指了……
「雄濤……快點呀……」楊公又落魄棋盤上……「我已經在想下一手了……從食指開始……下完這一手……馬上接著收拾中指……」
四人翕忽喑闃了……筮凶了……慄呆了……
「婆婆媽媽什麼!快點呀!快點呀!想陷我於不義之地嗎?要我臨陣退縮嗎?食言而肥嗎?要我做懦夫嗎?小人嗎?……只要切斷幾根手指罷了,又不是叫你閹那條臊根……」楊公暢快洩悒地恚斥著。
「好吧……」這兩個字……是從江外科嘴裡逼出來的吧……雖然是那麼沙啞而猶豫……A醫院年輕醫師的偶像……就是在這樣擔憂的情況下發出來的聲音也還是震吟著權柄的力量……
客廳裏疾衍著楊公的輕咳……氣氛生著一種癢癢而難受的鞭窒……其他的聲音……彷彿病入膏肓地沉寂了……像悄悄向肺部侵擊的癌細胞……此刻……啊啊……欣欣向榮地一步一步邁向屋內的陽光顯得多麼健康而活潑……醫陰診霾的……像紫外線犀利地搜剔著菌源……
像戀人沿著膚肌遊熨充滿朝氣和熱血的炙吻……
彷彿沒有人搭睬江外科做什麼了,但是……
「那是什麼?」睨見江外科用止血帶纏住自己的手腕時,楊公立刻追究了……
「止血帶……」。醫院年輕醫師的偶像……像初出茅廬的實習醫生……「紮在手腕上……」
「把這個嚕囌丟掉……」楊公睞回棋盤上……「丟掉……」
「但是……」
「丟掉,嚕囌……」楊公很像一個力求壯烈成仁的烈士呢……
「好吧……」又是逼出來的兩個字……「楊公……我動手了……」
不等眾人進一步嘓噥……江外科左手拇食二指捏住楊公食指,右手攥著骨剪便向近節指骨關節處怵然截下了……啊啊,這個潑辣時節楊公踴躍著什麼神情以及眾人被擄劫了什麼反應……這個,稍待一下再說吧,先看看我們醫院年輕醫師偶像的神奇技術……食指——啊啊,真的是食指呀,長在楊公手上的食指——謋然斷落棉布上時,江外科用力地以拇食二指攫緊斷口左右兩邊的血管,右手拈一支血鉗剔出血管續以絲線將之堵紮,窗外的紅仙丹和扶桑魁豔得嫉紅妒赤的——動作是這般的快,氣氛是這般的凝窒……江外科提起一起 Metal Clip——確實的中文譯名,連江偶像也不甚了了了,這是一種代替手工縫皮的新式機械怪獸——釘書機一般的咬住斷口縫合表皮……這樣,再用棉布包紮便大功速成了……
真是駭稀的技術,前後只花了一分多鐘……再睖瞪一下流在棉布上的血跡吧……總共不過5CC也許更少……像掛軸上在職文人注視著的瘀潰的夕日……啊啊……
楊公……楊公這個時節是什麼神情呀……根本沒有什麼神情吧——從遠一點的地方看來……近近的看,似乎也看不太清楚甚麼……鼻子似乎畫得更糟了,甚至破壞著整個面容……除此之外……依舊惡顏厲色……不知道扛了多少重量……壓制著像長崎原子彈一樣威猛的痛苦……
令人更上一層崖地慌詫的……楊公……在江外科紮妥斷口幾秒鐘後……灑兮兮地便落下一百一十五手……
「輪到中指了……」大方地向承諾、信譽、壯烈或什麼布施自己的血肉……
江外科……攢眉重施神技……
木谷……依舊不曾斜眄過一毫地莊嚴肅戾棋盤上……
其餘四人……原來像楊公的守護使者一般激昂的四人,除了江外科,不外……淒凜,惶呆,渾鈍……面面印證……屢屢這樣……那般……不難估測的了……
也許是有了一點宰豬殺雞的生猛、爽快經驗吧……這一次江外科僅僅一分鐘便行刑完了……
「硅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果然快刀!好手藝!雄濤名不虛傳!哈哈……」啊啊……聽呀,聽呀,這個六十歲的退休教授憒亂地肆虐一些什麼豪情……浪佻得便要引吭一闕……看起來似乎更像扼要地滅飾斷指之痛及心中腐現的悲瘡苦瘤吧……「刮骨療毒也不過這般爽快吧!咦……」
剛莽地睇睎著棉布上10CC的血跡……「才流這麼一點血嗎?……怎麼可能……」
江外科……畢竟是偶像……沒有半點得意之色……「骨剪有止血作用……」
「是嗎?……妖異地翻視著剩下三指的手掌……瞥幾眼尚未落子的木谷……低首冥考……忽然起身走向廚房……
誰有那種腦筋敁敠出他在幹什麼……煽惑著什麼似的步回來時,左手愕然拎著一把蕩剃著虎頭側一般刃芒岌岌的……菜刀……
除了木谷……眾人又不免被那岌岌刃芒惕脅著了……
「我想看到大量的血湧出來,這樣才有一點意思……」走到原位從容踞下……「下一手我下定了,先斷了再說吧!……這麼一根就夠瞧了吧!……」
追著踞坐下來的身子而砍下去的菜刀……快得眾人來不及配唆幾聲淒厲呼嘯……像是負載著楊公體重那般地朝貼落地面上的無名指劃下……因為斷的是近節指骨基底部而(硅刂)的發出忐忑的聲音……菜刀噹噹墜地……血漿酗噴醉湧地醺紅了地面,其中有一大葉不省人事酩酊到那片光澤中,灌得健康活潑的她們忽然地不勝酒力酣酡酡起來,舞塵揚坌……不知道是她們挑釁得那些血愈加亢奮地爍耀著,還是那些血嫖啜得她們豔麗起來……
楊公……連他也意料不到吧……手掌竟然抽搐得不由自主地向上彈躍……仍舊噴灑著的血,矢飛鏢揚地闖進棋盤下隅中間的地方……那兒有二十幾目被白棋圍空了,因此空著……這三、五滴空降部隊大約是訝然自己陷入敵陣而慷慨淒鬱地殉眠著了……
江外科立刻以拇食二指攫緊斷口兩端重施故技……大約是斷口的結構被菜刀破壞得非常凌亂吧,竟花了比前兩回更多的時間……
木谷瞅一霎棋盤上的血滴,便莊嚴肅戾棋盤上……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豪傑!……」楊公也重施故技了……略帶顫慄的嗓音及額上微沁的汗珠……啊啊,這樣吟誦一些毫不相干的詩詞確實可以減低不少痛苦吧……祖國的山河比麻醉更有效吧……哎哎,真有點令眾人心酸而不忍卒睹了……楊公繼續這般地吟頌了三兩首……「看著血這樣洶湧澎湃地奔流出來,而不是那樣婆婆媽媽地三點兩滴,心裡舒暢得多了!雄濤,剩下的……用回你的老法子吧……」
木谷像是偷偷地粘下了一百一十六手……
「一根就夠了……木谷老弟,你一定不會讓我一人專美,獨自壯烈吧!……」楊公傲睨著對手……
木谷抬首尷尬地咧一咧笑,低頭莊嚴肅戾……
「哈哈哈……」楊公也垂頷覓尋一百一十七手……
淒狷的拚賭還沒有停止……從一百一十七手開始,楊公便啟用左手下棋了……如此這般,右手五指蕩然無存……爾後,左手也根根波及……但是楊公的棋是落得愈來愈慢了,一百二十三手竟拖了四十一分,是目前思掛得最長的一手……而且,萬分頑邪的,似有愈下愈亂的趨勢……
一百二十九手……楊公只剩左手一根小指了……每切一指便朗誦三兩首詩的楊儒俠,精神並不比切第一根指頭時更衰萎,似乎還肅立了一層陰昂昂的魄氣……這麼說,是一點也不誇張的啊,看吧,看吧,一百三十一手……已經無指捏棋的楊公,用兩掌托抷著棋盒挪至嘴前蠕出雙唇銜一枚棋子隨後彎腰縮背地把棋子降送到棋盤上……啊啊,當他把最後一根小指切除而重複做著這種動作時,是多麼地滑稽又可悲……似乎完全摒棄到一種爬蟲類動物的卑夷境界了……自憐地乞背縮脖子,狼狽地嗅覓一般尋視著棋盤,諂諛又生怕被責備似地小心翼翼落下棋子,甚或齷齪地在棋子留下一些口水……
楊公切完十指時,木谷尚餘三十一分多……然而從這時開始,木谷也頻頻長考了……一百三十二手花了八分多……一百三十四手花了十二分多……
一百三十八手時……
「木谷先生,您還有四分十一秒……」侯永平迫不及待且誇張地喧曉……
天色逐漸晦暝了,下午六點三十分的陽光衰老了一甲子,多病、昏瞌且力瘁地在外頭一邊躬褪一邊眷留著……客廳被兩盞戇強的日光燈橫暴地撻伐著……
楊公……時而睨睨棋盤……時而睥睥木谷……這個無指老人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百三十八手嚴思一分多鐘後……木谷忽然慢慢撿起頭來,欽服、真誠且感動地向楊公深深鞠躬……
「楊先生的精神和意志力實在令小弟敬佩,有幸與先生下這一盤棋,終身難忘……先生的功力原來就在小弟之上,過去二十多年曾蒙先生指教和禮讓,不勝感激……惶恐之餘不知如何回報……這一盤棋就下到此為止吧,先生比小弟高明,小弟衷心拜服……從此人前人後,一律承認小弟乃先生的一生手下敗將……」
楊公……乃至眾人……一時呆懵了……
「小弟認輸了……」木谷鞠第二個躬了……
楊公緩緩開口了……口氣和神色是多麼複雜啊……不喜不悲不甜不苦……啊啊,這都不能形容了……「你也終於認輸了……」
「誠服在先生這樣一位高手手下,也是光榮啊……」木谷三鞠躬了……
「哈哈哈……」楊公輕輕笑了幾下……若哀若樂……似乎連自己也表露不出心中的滋味吧……
拍拍拍拍拍……掌聲驀地響起來了,侯永平起頭……須臾,江外科、王鵬飛、陳魁……也紛紛激昂地鼓掌了……啊啊……那樣激昂啊,手掌要賀爛了……
恭喜,恭喜,楊公……太棒了,老師……恭喜,恭喜……了不起,了不起啊,老楊……
不管他們在想什麼……不管他們是不是故意不提楊公的犧捐……也許是真的一時亢奮過度忘了吧……總之,這樣衷心、熱絡且不停地向楊英雄道賀了……
戰爭終於結束了吧,勝方……然而,當掌聲和祝賀聲漸漸止息時,……萬分頑邪的……從陳魁……乃至木谷、江外科等人……甚至包括楊公本人……忽然又一一將注意力集中棋盤上……
「兩位下得太好了,太精彩了,太微妙了」,八品職業棋士嘖嘖論讚……「我也下不出這種局勢呢……」
「是,是,這是我一生中下過的最美好、最有分量的一局……」剛剛還十分謙卑的木谷,這時也不揣譾陋地自誇了……
「而且,這麼難分難解短兵相接的局面……要怎麼樣打開這種僵局啊……右邊,黑棋打劫活嗎?……必須犧牲左下角了……如果大龍活了,可以回頭攻上方的白棋吧……這樣……這樣……糾纏不清……」陳魁彷彿又羨又嫉地指指點點……
「白棋有希望做活大龍吧,真想知道結果……微妙……」木谷也戀戀不捨地言語著……
江外科、侯永平及王鵬飛三位棋迷也不由自主加入討論……滔滔不絕爭叱……五個人……似乎無視棋盤上的血跡……到底那些血在他們眼裡會勾出什麼意象……更不用說地板上更迆邐的另一片血了……
天色黑全了,窗外的綠色植物似乎魔咒一般的萎縮起來……屋內的光線添了一層帶菌的濕氣……
「楊先生……」木谷突然又向一直不說話但楞視著棋盤的楊公鞠躬……「我有一個請求……」
楊公露出詢問的神色……
「這盤棋實在太微妙了,相信您一定同感……我想……把它下完……當然,不管結局如何,一概不能當真啊……我已經向您認輸了……」
楊公低首目瞪棋盤……
「一生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微妙的棋,希望先生成全……不計勝負,只是想知道結果如何……先生意下如何?」
楊公繼續瞅著棋盤……
「楊公就把它下完吧,反正木谷先生已經認輸了……」陳魁也攛掇著……
「好吧……」此後楊公視線未曾割捨過棋盤了……「我也想知道結果……」
這是持續未竟的戰爭吧……大約所謂的和平、切磋、不計勝負的友誼賽……從一百三十八手開始,兩人又步步為營落子了……雙方用時竟也愈耗愈多……木谷有一手居然費了四十八分而打破本局紀錄……但不久又被楊公的五十一分刷新……令人扼腕且不解的是,楊公似乎下得愈來愈沒有條理了……思路紛亂了……不但頻頻湧現敗著,更下出好幾手拚命的棋子……漏洞百出,左支右絀……觀局的四人不禁暗暗叫疼……啊啊,怎麼啦?剛剛稱雄的楊公到底怎麼啦?或許……強忍著的切指之痛折騰得思維混亂了吧!不再精準了吧……看他那副殫精竭慮的苦樣,似乎塞一個簡單的七減三數學題到他腦海裡就可以把他思得累倒了……
隨著情勢的急轉直下,楊公的臉色似乎也跟著蒼白、疲累了……那一副孱嬴且不堪一擊的模樣,一根指頭就可以將他扳倒了吧……
一百八十八手後,白大龍業已驍猛饑饞且風卷殘雲活了……黑棋……退無可退,進無可進……
如若往常出現這般狀況,楊公早已投子認輸了……今天……楊公卻沒有這麼做,似乎準備拚到一兵一卒,一口氣一滴血了……
兩百四十七手後,勝負已定……
黑棋盤面輸了二十九目,貼還三目,楊公竟然輸了三十二目……一生中從來未曾敗得這般淒慘……
「這盤棋的勝負不要放在心上吧……總之,先生贏了,小弟永遠是先生的手下敗將……謝謝先生今天不吝指教……謝謝,謝謝……」木谷又深深一鞠躬後,慢慢站起來了……「那麼……我走了……已經快十一點了……又要給太太說一頓囉……再見……謝謝……謝謝……」
木谷向大家告別時,楊公仍舊苦苦且茫然地盯著棋盤……其餘四人禮雅性地向木谷點點頭……木谷於是慢慢地步出位於台北市泰順街A巷B弄C號的日式平房……
屋內五人仍舊若有所思……所感……所惑地瞄視淌著楊公涸乾血液的棋盤……
許久許久……啊啊,也許沒有那麼久吧……彷彿又是很短很短的一段時間……到底多長多短,似乎不那麼重要了……坐在旁側的王鵬飛首先有了舉動……輕輕將身旁一臂之遙的電話掛了回去……煢煢走到窗前獨思了……
電話很快且擾亂地響著……
被鈴聲驚醒了的楊公……起身走到矮几旁……伸出右手……瞬刻又縮回去……
「那一位幫我接電話……大概是我太太從娘家打來的吧……」
說完……噗的……昏倒地上……。
(原載於七十五年七月三十一日至八月三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圍城之進出」的敘事策略
文.李有成
張貴興的「圍城之進出」是一篇野心很大的敘事文。故事非常簡單:楊公是一位退休的中文系教授,也是業餘圍棋高手,與某大學日文系教授的本谷宇太郎鏖戰二十餘年,始終不分勝負。楊公自感年老力衰,乃提議最後一次奕棋,而以這最後一局論定高低。楊公所提的條件是:這最後一局棋以兩小時為限,「當一方超過兩小時,每下一手……必須切斷一根指頭。」故事的主要內容正是這兩位中、日業餘棋士最後一次奕棋的經過。
以上所勾勒的只是「圍城之進出」的故事,我們所讀到的則是一篇複雜得多的敘事文。我們先看看這篇敘事文在時間次序方面的安排。一般說來,任何敘事言談都會涉及兩層時間,一層是故事的時間,另一層是敘事文的時間,因為不論是故事或敘事文都不能沒有事件,而事件只能在時間裏進行。我們研究敘事言談中的時間次序,主要就是在比較故事和敘事文兩者在事件發生時間的順序安排有何異同。在「圍城之進出」中,張貴興所採用的顯然是所謂的「錯時」(Anachrony)的時間次序;也就是說,故事裏事件的發生時間和敘事文所敘述的事件發生時間,在次序安排上互有出入。「圍城之進出」的好處之一恐怕就是在時間次序的靈活安排(作者的近作「柯珊的兒女」在這方面尤見功力),造成了過去與現在纏繞交錯的效果,敏感的讀者很容易就會把這篇敘事文歷史化。張貴興讓敘述者採用「從中間開始」(In medias res)的敘事時間來敷演故事,正好與古代希臘、羅馬史詩遙相呼應,這一點最見作者野心。作者似乎有意引導讀者把故事中的最後一局棋放大成為史詩中的戰爭,這也說明瞭何以敘述者要一再以戰爭的字眼來描述這最後一局棋賽。
以這個策略來閱讀「圍城之進出」,我們不難看出這篇敘事文的象徵意義。楊公也好,木谷宇太郎也好,在象徵層次上,代表的顯然是中、日兩個民族。(注意:這兩人一位教中文,另一位則是在台北教日文——這是文化「進出」到中國來了!)而這最後一局棋,乃至於過去二十幾年間雙方近千次的棋局,正象徵了百年來兩個民族之間糾纏不清而又血淚斑斑的關係(注意楊公滴在棋盤上的血)。在最後一局棋裡,中國人的楊公似乎贏了,但明眼的讀者都看得出來,他才是真正的輸家:他的雙手廢掉了!棋局延長後,他還是輸了!最後他甚至暈了過去!而日本人的木谷宇太郎呢?表面上他認輸了,但他卻保住了雙手;而且在延長的棋局中,還把中國人的楊公殺得片甲不留。如果把這篇敘事文歷史化,政治化,這樣的收場不正是百年來中、日關係的寫照?
「圍城之進出」不論在敘述或描述方面,用了不少艱澀難懂的僻字,造句行文甚至有扭捏晦澀的地方,這也是作者用心之所在。百年來的中、日關係本來就是苦澀晦暗,其中的糾纏紛擾,豈是三言兩語、平鋪直敘,就可以說清楚的?即使在對話方面,也隱約可以看出雙方的民族性。楊公總是不忘吹捧自己的文化,說到得意之處,還會忘形地把日本民族和文化揶揄一番。而木谷宇太郎總是打恭作揖,永遠是一副謙虛領教之狀,然而實際的情形是,他在某大學日文系任教了二、三十年,早已不聲不響地把日本文化「進出」到台北來了。
「圍城之進出」稱得上是一篇非常用心經營的敘事文,企圖宏大,視域深廣,其敘事內容與敘事策略也能擔負起這樣的企圖與視域。上面讀法即是有意把這篇敘事文擺在歷史和政治的格局中,以彰顯這些企圖與視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