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又是大雪紛飛,雪地中萬物一片淒迷。大鍾呆立窗前,眼睛怔怔地望著遠方,他不時伸手去拂拭玻璃窗上的水汽。是為了把外面的景物看得清楚一些嗎?其實並不是。這只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因為他根本什麼也沒看進眼裡。
胸中一陣陣的氣悶,他感到很不舒服,而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已持續了很長一陣子了。更糟的是,大鍾心裡很明白,這個毛病大半是由心理引起的。這兩、三個月來,按梅儀的說法是「陰陽怪氣、失魂落魄」。梅儀先是勸他去看醫生、檢查身體,屢勸不聽之後,就忍不住氣得這樣罵他。
大鍾總是不吭氣。他能說什麼呢?況且在他的潛意識裡,似乎也覺得自己該罵。梅儀是個好妻子,一向都是的,自己近來這樣失常,也難怪她會看不慣。
唉,或許還是該怪她,怪她一向那樣義正辭嚴,怪她一向對人那麼熱情、那麼愛管人閒事,更要怪她腦筋一向太單純、遇事不知拐彎——唉,如果這些也能算作梅儀的缺點的話,大鍾或許可以把自己這陣子的失魂落魄歸咎於她。
但是,又豈能真的歸咎於她?梅儀是個良善、敦厚的女子,對家人、對親友、或是對大鍾,無事不是盡心盡力,一向是只問付出、不計收入,她凡事只知往好的方面去想、去看,唉—大鍾禁不住長嘆一聲——又怎麼能怪她呢。
「大鍾,大鍾,你在那兒?我有一件大事要跟你商量!」大鍾正在廚房裡給自己煮麵,聽到梅儀進門,也聽到梅儀喊他,一時卻懶得答話。七、八年的「老夫老妻」了,大鍾對梅儀的習性多少也摸著了,對女人家愛為一點小事緊張或興奮的毛病更是知之甚詳,而結果事情多半並不能令大鍾興起相等的感受或反應。
「原來你在這裡,死相,為什麼不應我一聲?」
「我在專心煮麵啊,知道你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哼,你又知道了?最討厭你這付天塌下來都不關心的德性了。」梅儀捶了大鍾一下。然後把大鍾推開,「走開,走開,你去坐下,讓我來煮,我也餓了,我來多煮一點,順便再炒個菜。」
大鍾依言去餐桌旁坐下,他很高興即將有頓可口的宵夜吃。梅儀一向討厭煮飯炒菜,但她卻是個烹飪高手,而且往往是無師自通,只要她肯下廚,總能讓大鍾吃得滿意至極。
回頭看看大鍾已經坐好,「我一面弄,一面說給你聽。」
大鍾點點頭。
「好不好嘛?」
「好嘛,我不是點了頭嗎?」
「真討厭,人家背後又沒有長眼睛,你就不能開個金口說出聲來嗎?」
大鍾無言以對。
「你記得我常常跟你提起的,那個跟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朋友多麗嗎?」
這回可不能再光是點頭了,大鍾忙應:「記得,記得——」故意把尾音拖得長長地,「我還記得她大學沒畢業就結婚了,婚後生了個兒子。這兩年她先生做建築生意做發了,跟手下一個售屋小姐搞七捻三。兩個人已經離婚了。我還記得你聽到消息後氣憤不已,恨不得衝回台灣去,替多麗找她丈夫算帳,對不對?」
梅儀回過頭來,臉上笑開了,難得大鍾能把她朋友的事弄清楚了,「對,對,對,就是那個多麗,她呀,從小就軟弱得不得了,那個程宏海就看準了她這一點,所以會這樣欺負她。偏偏她對程宏海還念念不忘,所以她就只有天天坐困愁城啦。現在好了,她要出來了……」
「出來?出哪兒來?」
「出國來呀,到美國來,到紐約來!」
「來幹什麼呢?為什麼揀上紐約呢?」
「她說大家都勸她出來換換環境,一切重新來過,免得待在國內老是觸景傷情。至於為什麼來紐約?那是因為有我在嘛!」
「到美國來換換環境?重新來過?環境有這麼好換嗎?重新來過,有這麼容易嗎?」
梅儀當然知道大鍾這是有感而發,她且不去點破他,「你不要這樣澆人冷水好不好?你是知道的,多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倆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多麗碰上了這樣倒霉的事,碰到那個無情無義的程宏海,我能不伸出援手嗎?出來換個環境,照想是會對她有好處的。尤其是如果到我這裡來,我可以幫助她,幫助她把視野放大,重新站起來,活得精精彩彩地給那個不識貨的程宏海看,讓她自己有一天清醒過來,承認犯不著為那樣一個壞男人一蹶不振。」
「梅儀啊,梅儀,你這又是在多事了。咱們在房價這麼貴的紐約,租的是這樣僅有兩房一廳的小公寓,好不容易你弟弟搬走了,又要來個多麗……」
「不要這樣嘛,大鍾,能幫人的時候,就應該儘量多幫點,對不對?何況多麗就好比我的親姊妹一樣。她實在是很可愛的,你見了她就知道了。她絕不會讓你嫌煩的。」
「噢——是這樣的嗎?如果真有這麼好,那麼那個程什麼的,為什麼要離她而去呢?」
「大鍾,你——」梅儀的聲浪顯然提高了,極度不悅地:「你怎麼能這樣說呢?你還沒見過多麗,你不該對她有成見,何況她正處在這樣痛苦、軟弱的情況。天底下沒良心的男人多的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剛結婚的時候窮小子一個,太太跟著他吃苦受累,好不容易打下點基礎了,就騷包得想作怪了。貪心不足、吃著碗裡想著鍋裡的男人比比皆是,又豈都是他們的太太不好、罪有應得?!再說,天底下又哪裡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男人女人都是一樣!能夠成為夫妻,當初總有感情,就應該彼此珍惜,好好地過下去,包容、忍耐、適應、修正……都是必須的,為了第三者棄糟糠之妻的男人是可鄙的。多麗是可憐的受害者,你不但不同情她,竟然還懷疑她的人格……」
「好了,好了,不要這樣激動。算我說錯了,你說得有理。我根本沒見過她,不該對她置評。可是我問你,你勸她到紐約來,住到咱們家來,影響我們的小家庭生活是不用說了,而且她來這裡,又能幹什麼呢?」
「讀書啊!」梅儀說得那般理所當然。
「讀書?我的老天爺,多麗不是只比你小兩歲,今年也快卅了吧?快卅歲的人還來讀書?……為什麼國內有那麼多人,一有不愉快、不順利,就會想到美國來讀書?是不是都跟那些電影明星、歌星學的?到美國來讀書,那些問題就可以解決了嗎?」
梅儀是很不高興了,她低著頭用力翻著鍋鏟子,半天沒有吭聲。
大鍾只好站起身來,兩手擱在梅儀肩頭,「我知道,你又生氣了。」
梅儀依舊不語。
「我只是發表一下我的意見,這總可以吧?如果妳真有把握幫得上忙,如果妳確實認為多麗到紐約來以後,會比在台北過得好,那我當然沒有阻止你的道理。我是怕你愈幫愈忙,你不是說多麗一向很軟弱嗎?你以為她適應得了美式生活嗎?如果待個一年半載還是得回去,回去後問題還是存在著,那麼,花了這麼多錢、這麼多時間,又擾亂了我們的生活,豈不是不值得嗎?」
梅儀把碗、筷和煮好的東西,一樣樣搬到桌上,以極其鄭重的口氣緩緩道來:「世間永遠不可能有什麼絕對有把握的事,是不是?可是,我們不應該因此對很多事就漠不關心或卻足不前,對不對?對於該做的事,無論勝算如何,都應該盡心盡力去做。多麗如果待上一陣子,我對她使不上力、幫不上忙,她還是躲在自己的殼裡,或是念著台北的種種不放,那到時候只有讓她回去了。但我以為她總該有機會試一試,我也希望能有機會出份力、幫點忙。如果結果是我們都失敗了,但至少我們已經試過,盡過心也盡過力了,以後就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大鍾亦不再言語,因為他不得不承認梅儀的有理和她胸懷的偉大。但是,這頓宵夜也讓大鍾吃得食不知味,全無他預期的喜悅——每逢梅儀分析或敘述一番很有道理的道理時,大鍾總是會這樣,他彷彿感覺自己在梅儀的話語聲中不斷縮小、縮小,縮成了一個三尺小兒,有時甚至再縮、再縮,縮至彷彿自己就在地上漸漸消失了………。
多麗來了。
梅儀對許多她判斷認為該做的事,一向都是義無反顧的。而且,到後來,大鍾也漸漸認同地放棄了阻止的意圖。
梅儀把那間原是給她弟弟住的、而大鍾現在當作書房的,整理,打掃了好幾天,給多麗準備了一間雖然小,卻很是舒適、方便的房間。
多麗到達紐約的那天,若依梅儀的意思,是要大鍾和她都請假,一塊兒到甘乃迪機場去接人的,但是大鍾沒有答應。倒不是執意要表現他對多麗並不很歡迎,而是因為在他的觀念裡,能夠一個人做好的事,若要兩個人去做,就會構成浪費。
梅儀在這事上沒有堅持,她也不想因為多麗的到來,造成夫妻間太多的摩擦。按她想,這也不是三天、五天的事,不必在一開始造成大鍾太多的不愉快。
那天大鍾下班回來,在客廳裡第一次見到多麗,梅儀正在等他回來一塊出去吃飯,算是為多麗接風。
多麗一見大鍾進來,有點兒慌張地立刻站起身來,那一臉的誠惶誠恐很令大鍾意外,原先有的那一點排斥心理,至此已掃去了大半。
梅儀愉快地替他倆介紹。
「康先生,對不起,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跑來打擾你們了………」
「什麼康先生,就叫他大鍾,我們之間那需要這樣見外!」梅儀打了一個岔。
「喔,不,叫康大哥吧?」說著,就以一種帶著詢問的眼神望著大鍾,又彷彿好害怕會遭到拒絕似的。
沒有人會忍心拒絕這樣一個怯生生的請求,大鍾笑了,打心眼裡的,「隨便你,多麗,你高興叫什麼都成。只是,現在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擱下,我們出去好好吃一頓吧!」
梅儀和多麗都鬆了一口氣。
站在梅儀身邊,與一向神采奕奕的梅儀相比,多麗顯得氣勢弱多了。梅儀高挑、苗條得多,她穿著一襲剪裁合宜的套裝,腳上是一雙高統皮靴,俏麗的短髮,鬈曲地貼在腦袋上,耳朵上是一對K金鑲養珠的耳環,臉上有工整高明的化妝——梅儀一向把臉上勾勒、塗抹得十分明豔,看來就是一個幹練、成熟的職業女性。當然,也是這些年來她工作上的順利、成功,使她煥發著一種自信的神采。
多麗卻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典型,經過長途飛行,她看來有掩不住的倦怠。臉上即使曾有脂粉也褪了顏色,長髮披肩,有些微的波浪,卻看不出是什麼樣式。身上則穿著普通的毛衣與曳地長裙,把人壓得矮了。
吃飯時,大鍾仔細端詳了一下多麗,確實沒有梅儀搶眼,卻也十分耐看。大鍾特別注意到她的一對眼睛,笑起來彎彎地,下眼還有兩個眼窩,很見一點嫵媚。
多麗吃得很少,說得也很少,可以想見,婚姻上的挫折加上對未來生活的躊躇與惶恐,都足以令她心事重重。
數天之後,多麗決定接受梅儀的勸告,去報名參加一個短期的電腦訓練班。
按照梅儀的分析,至少在兩、三年內,搞電腦仍是熱門的,不愁會找不著工作。當年梅儀和大鍾結婚後,大鍾決定從物理轉行電腦,有一陣子學業壓力很重,經濟情況又不好,兩個人心情都壞透了。每逢遭遇類似的困境,梅儀總是十分積極地設法撥雲見日,不似大鍾老是一個人在那裡窮著急或生悶氣。梅儀立刻決定放棄讀了一半的大眾傳播,提出了當時銀行裡所有的存款——一千二百元,報名去參加一個職業性的電腦訓練班。
梅儀知道大鍾很憂心,存款提完了,萬一發生個什麼事故就傻眼了——梅儀只是以極度的努力學習來安大鍾的心,十六周的課程,梅儀十二周結業,並且立刻由班主任推薦進入一個保險公司工作。
剛開始梅儀擔任的是較低層的工作,但每個月八百元的薪水,立刻使兩人的生活改善不少。大鍾得以全無後顧之憂地專心於學業。
梅儀對自己的轉行從無怨言,至少在表面上她未曾表現出絲毫。她是個只知向前看的女人。在工作上,她虛心、勤奮,很快就脫穎而出,受到器重,工作一再調升,薪水也不斷在調高。
梅儀最近剛跳槽進入曼哈坦區的一家大保險公司,擔任電腦部門一個單位的主管,年薪二萬五千元,都快要趕上大鍾了。
大鍾拿到電腦碩士學位之後,進入I.B.M.公司工作,雖也幾經調升,目前年薪不過三萬元。
在許多方面,在許多時候,大鍾是深以梅儀為傲的。但是,也有許多時候,大鍾在梅儀面前有些個不自在,因為她一向做得太多,做得太好,讓大鍾有時不免自慚不如。
「大鍾,明天我們公司有個重要的會,我實在非參加不可,好不好你明天請個假,陪多麗去註冊?」
「不好吧?你們告訴我怎麼個走法,我自己搭地下鐵去好了………」未待大鍾答話,多麗就搶著這麼說,那種惶恐的眼神又出現了。不知道為什麼,令大鍾的心為之隱隱一陣抽痛。
「得了吧,你,膽小如鼠,又沒有方向感,紐約的地下鐵又出奇的複雜,我們住了這麼久都有可能弄錯,何況是你呢!還有那許許多多的表格,你一個人恐怕也弄不好的。」
「可是,這樣太麻煩康大哥了……」多麗低頭輕語。
「沒關係,梅儀走不開,就我陪你去好了。找一件正事去做,心定下來,好好學樣東西,對你是有好處的。」
多麗抬頭望了大鍾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感激。
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臨睡前梅儀對大鍾的慨然相助也表示了感激,「大鍾,謝謝你肯幫這個忙。如果不是我實在走不開,我不會要你為多麗請假的。……」
大鍾卻在另一個方向上思索,他問道:
「多麗不是只比你小兩歲嗎?她怎麼會那樣膽小怯生呢?」
梅儀給大鍾這個接不上腔的問題怔了一下,然後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她自小就很軟弱的,加上大學沒畢業就走進了家庭,一直沒有機會與外界接觸,程宏海就是她世界的全部,如今程宏海棄她而去,她的世界就一下子全垮了。所以,你看她對自己真是一點信心也沒有,她心裡很不願意麻煩我們,卻又不得不這樣。你知道她的父母、親友看她整天把自己封閉著,都勸她出來,依她的個性,是不得不聽從的。……大鍾,我們要對她好一點,幫助她把自己從那個殼裡脫出來,幫助她瞭解程宏海和她離婚是因為他移情別戀,並不是她自己有什麼缺陷。她需要建立起信心,否則未來的大半輩子要怎麼過呢?」
大鍾點頭表示諒解。看到楚楚可憐的多麗之後,他心裡早已不再怪梅儀愛管閒事了。多麗好比是個負了傷的小動物,梅儀打算盡心為她療傷,這番用心是值得讚許的。
「多麗,你準備好了嗎?我們該出發了。」大鍾輕敲多麗的房門。
「噢,來了。」房門應聲而開。
大鍾看到多麗時,著實發了一會兒楞。
多麗看來經過一番悉心裝扮,她穿了一件紅色高領緊身毛衣,和一條牛仔褲,頭上戴了一頂紅白夾雜的絨線帽,並套了件很短的白色的毛背心,整個人顯得玲瓏和輕俏起來。紅衣服也使得她看起氣色很好。尤其是她臉上也化了點妝,輪廓經過一番強調,看起來就明麗多了。
「唉呀,你今天完全不一樣了!」大鍾直言。
「第一回和你一塊兒出去,怕丟你的臉嘛。」多麗低頭輕語,臉上一陣緋紅。
大鍾哈哈大笑,多麗頭更低,臉更紅。
幸好有大鍾陪著多麗一塊兒去,無論是填表、繳費、或是班主任問話,多麗總是以求助的眼神望著他,大鍾不得不一一代勞。
辦好了註冊,大鍾鬆了一口氣,多麗直向他道謝,神情上卻仍是一付若有所思的樣子。大鍾問她為什麼?
「電腦是什麼?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我一定學不來的。」
「不要擔心,這些職業訓練班裡教的課程都是很基本的東西,你看梅儀不也是半路出家嗎?她當年還提前結業呢!現在是愈幹愈有勁,你也一定學得下來的。」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梅儀姊是完全不一樣的……」
多麗是跟梅儀不一樣,十幾天後開始上課,她來紐約後好不容易養起的精神,一下子又全部喪失了。
梅儀下班後為多麗補習。大鍾常看到多麗專注認真地聽著,並且不斷地點頭,但從她茫然的眼神裡,大鍾和梅儀都知道,其實她根本沒有聽懂。
這樣的夜課進行了一個多禮拜就停止了,多麗似乎如釋重負,大鍾恍然也有同感。每天晚上看梅儀那麼認真地教,多麗那麼辛苦地聽,大家心理卻都明白並沒有什麼效果,能夠停下來不是也好嗎?
梅儀在公司裡表現優異,公司很看重她,主動出錢送她在晚間去正式修個電腦碩士學位。於是梅儀每天下班後直接去上課,總要十點過後才得回家,精疲力盡的她,實在沒有餘力去管多麗是否跟得上進度了。
多麗未來之前,梅儀和大鍾常約在外面吃晚飯,兩個人合起來賺的錢不少,梅儀又不愛燒飯,吃吃館子倒也是生活上的一種調劑。
多麗來了以後,他們把生活習慣略作了一點修改,因為多麗對紐約的洋館子或中國館子全不感興趣,而且她認為常常上館子是一種浪費。又為了顧及他們上班後多麗在家時要吃東西,所以他們定期一塊兒去中國城或超級市場買東西,冰箱裡一反常態地總是塞滿了食物。多麗往往在他們下班前已把要炒、要煮的東西準備得差不多,待梅儀回來,兩個女子在廚房裡合作,半個小時晚飯就開出來了。自家燒的菜清爽、可口得多,這是大鍾最感到滿意的一件事。
梅儀晚上開始上課之後,大鍾只好又恢復了在外頭打游擊式地解決晚餐問題。
「康大哥,你還是回來吃,好不好?反正我自己也要吃的。我四點多下課,回到家剛好準備晚飯。當然,我燒的味道沒有梅儀姊好,可總比外面的營養、衛生多了。」
其實大鍾以前也常回來自己隨便煮煮吃的,只是現在家裡來了個多麗,他就不大好意思到廚房去轉了。經多麗的再三邀請,加上梅儀的認可,「多麗和我像親姊妹一樣,她在我們家也不是只住一陣短日子,我看你就回來吃晚飯吧。多麗和我不一樣,她還滿喜歡燒燒煮煮的……」
多麗笑著點頭稱是,並且補充:「做慣了嘛,我一直沒有在外頭做過事,成天就是做這些……。」
多麗對燒晚飯這件事,可真是非常的認真,或許在她的心目中,認為這是一個回報的機會。
大鍾下班回來,總有熱湯、熱菜在等著他,他不知有多麼開心。在兩人吃飯之前,多麗會把每樣菜撥一點出來,待晚上梅儀回來,擺在微波爐裡熱一熱就可吃了。
「其實我們一向對吃都不大講究的,你隨便弄一個菜、一個湯就可以了,實在不必每天都這麼辛苦的搞這麼多樣……」大鍾吃得開心,卻總有點不心安。
「沒關係的,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我做得沒有梅儀姊好,只好多弄幾樣,這是以量來補質的不足……,或許,也可以叫做以勤補拙吧?」
難得聽多麗講俏皮話,大鍾頗為驚奇,又想到梅儀老說多麗缺乏自信心,只有一面拚命多加餐食,一面誇道:「那裡,很好了,每天都能配得出這麼多花樣,實在已經很難得了……」
多麗欣慰地笑了,笑得眉眼彎彎地,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
「來了兩個多月了,喜不喜歡這裡啊?」
「不喜歡!」多麗未經思考就立刻回答。
「噢——一點都不喜歡嗎?為什麼呢?」
「紐約太亂、太髒,地下鐵好可怕,生活步調又這麼緊張,我想我就是趕死了,也趕不上的。……現在冬天又這麼冷,房間裡開了暖氣又這麼乾。……還有,到處都是鳩舌之語,聽得、說得都好吃力,……住在人家的土地上,心裡總覺得不踏實。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擠到這裡來?」
多麗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想來恐怕是積壓許久了。
「或許,是因為你對國內很多人、很多事記掛著,牽絆了你的心,使你無法下定決心來適應這裡的生活,所以就看什麼都不順眼了。」
「也許是吧。其實,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不應該還有抱怨的……」
「不要這樣說,很多事情都是勉強不來的。聽梅儀說你想兒子想得不得了,人說母子連心,難怪你會放心不下。不過,給外婆帶一定錯不了的,你還年輕,還有好長的日子要過,就像梅儀勸你的,先設法讓自己能站穩腳步,然後你才有能力好好撫養小孩。到時候他再大一點,你把他接來帶在身邊,心就可以定下來了……。」
提到兒子,多麗的眼中閃起淚光,半天說不出話來,大鍾看了很是不忍。
「對了,禮拜天越洋電話不是半價嗎?你如果實在想他,可以在禮拜天給他打打電話啊!」
「真的?會不會聽不清楚?」多麗仰起臉興奮地問。
「清楚得很呢,不信,你這禮拜天就打一次看。」
「好。不過,這個電話費我要自己付。」
「沒有多少錢的,不是跟你說是半價嗎?你儘管打,目前我和梅儀負擔得起的。」
「不要,如果不讓我付,我就不打了。」
大鍾不明白多麗何以要在這件小事上堅持,他聳聳肩,「隨便你吧,只要你能開心一點。」
多麗果真開心多了,她企盼著星期日的到來。
星期天,梅儀為多麗向國際長途台叫號,因為多麗的英文還不行,她不敢自己撥。
多麗在一旁,神色興奮而緊張,當梅儀把電話交到她手中時,她的手在顫抖著。
「喂,媽,我是多麗,對,在紐約,在梅儀姊家,剛才是她幫我撥的電話。還好,梅儀姊和康大哥一直在幫我適應。電腦課很難,我聽不太懂,慢慢來吧。不要替我擔心,讓我跟貝貝說話吧……」
「喂,是貝貝嗎?是媽咪呀,你好不好?乖不乖?想不想媽咪?媽咪在美國,明天回不去,過些天才回來,路很遠、很遠,要坐飛機才到得了。你乖乖地,聽外婆的話,媽咪一定趕快回來看你,還給你買好多好多火柴盒小汽車……」說到這裡,多麗已哽咽起來。
梅儀搶過電話,對小貝貝和多麗母親說再見,並且約好下個禮拜再打。多麗捂著臉衝回房去,遠遠地仍可聽見房內傳來無法壓抑的啜泣聲。
大鍾和梅儀兩人久久相對無言。他們沒有小孩,無法體會多麗的思子深情,但卻能體會到多麗正在承受著一份怎麼樣的煎熬。
從此以後,多麗彷彿就為了禮拜天而活。每週給兒子打一通電話,成了她生活中無比重要的大事。
每個月電話帳單來,多麗一定把越洋電話一項的錢交出來。她堅持要這麼做,她說她帶了不少錢出來的。
一天晚飯時,大鍾好奇,問多麗那來這麼多錢?
「你婚後一直沒有做事,看樣子又不像懂得攢私房錢的女人,這麼大一筆錢是爸爸媽媽給你的嗎?」
多麗搖頭,「是宏海給我的。」
「程宏海?是贍養費嗎?」
多麗點頭又搖頭,「我們匆匆離婚時,我什麼條件都沒提就簽字了,大家都罵我傻。但是,我最最在乎的是感情,感情沒有了,要錢有什麼用呢?」「當時宏海完全受那女人控制了,也認為我沒有資格向他要什麼,我就這樣帶著小孩回娘家去了。」
「那後來他怎麼又會給你錢呢?」
「我們離婚一年後,他開始有點良心發現了,先是每個月送一萬塊去給我媽媽,說是小孩的教養費。後來聽說我要到美國來,他就設法給我弄了兩萬元美金的支票……」
「你就這樣收下了?」
多麗點點頭,「是他堅持要我收的,他說他知道很對不起我,要我收下這筆錢,算是一點補償……」
「八載夫妻恩情,他把你傷害到這樣,竟然認為可以用一筆錢來補償?唉,你也真是的,你為什麼不堅持不收呢?」
「你不知道宏海,他是個很霸道的人,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很少有辦不到的……」
「哼,果真是霸道!當年你大學還沒畢業,他霸道地要你輟學去結婚。結婚之後,他不准你做事,要你乖乖在家燒飯帶小孩。然後,他愛上了別的女人,就要你同意離婚,而且連贍養費都不給。最後,他良心不安了,又逼你收下一筆錢……唉,多麗,梅儀說得沒錯,你實在太好講話了……」大鍾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我知道,我實在是很窩囊,可是,你們不知道,當年宏海的確對我很好的……」
「當年?是婚前吧?男人在追求女人時,那個不是極盡巴結之能事,那不能算數的。」
「不只是婚前嘛,婚後一直也很好的,直到那個女人出現之後,才慢慢變的……」
「那個女人?那個售屋小姐,是嗎?」
多麗點點頭。
「程宏海究竟看上她那一點呢?」
「她和我完全不一樣,她很聰明,很能幹,有點冷,又有點傲,但宏海就是吃她那一套……」
「她長得好看嗎?」
「嗯,很好看,瘦瘦高高的,又很會打扮,跟我完全不一樣的……。」
「別這麼說,你也很好看呀!」
「才不呢,宏海嫌我太矮,前幾年生了孩子之後又太胖……」
「程宏海向你承認他是為了那個女的才拋棄你的?」
「他起初不肯承認,只是說和我在一起不合適、不快樂了,他說我們應該分開,給彼此另一個機會……」
「哈,真是狗屁!你信他這一套嗎?」
「我當時完全混亂了,根本不知道該要怎麼辦才好。後來我聽到風聲,但宏海不肯認帳,只是堅持要離婚,我只好去向那位小姐求證,沒想到她一口就承認了,並且還訓了我一頓……」
「訓你?她憑什麼訓你?」
「她說我已經配不上宏海了,說宏海需要像她這樣漂亮、能幹的女性來幫助他發展事業。又說宏海已經完全不愛我了,我應該認清這一點,不要再為難宏海。她還問我為什麼這樣自信,說她一進公司,我就應該提防的……」
「真是活見鬼!她才是太有自信了,你就聽任她訓你?」
「我還能怎麼樣呢?宏海愛她,願意為她拋家棄子,她就已經佔盡了優勢!她羞辱我的權利,也是宏海給的。我還能怎麼樣呢?」
「她那是惡人先告狀!你為什麼不罵她恬不知恥?」
「我不會。當時我實在太傷心了。」
「後來呢?」
「我哭著走了。然後就同意簽字離婚了……」
「梅儀說得沒錯,多麗,你太善良、太軟弱了,竟然活了這麼大,連保護自己都不會……」
大鍾開了門,屋裡黑漆漆的,大鍾很不習慣。近來每天回來,家裡都有多麗在,屋裡也會瀰漫著菜香,今天是怎麼回事?多麗怎麼還沒回來?
打電話去問梅儀,梅儀已經下班上課去了。
屋裡到處都沒見看字條。電話鈴也老是不響。
紐約交通這麼亂,治安也不好,一個東方女子天黑了還一人在外,不知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多麗不比梅儀,梅儀一向堅強、獨立、能幹、機警,多麗卻是那樣迷糊、膽小,在人生地不熟的紐約,多麗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故?
大鍾坐立難安,一時也忘了肚子餓。他守在電話旁,希望鈴響,有多麗打回來報平安;又怕鈴響,怕有警察打來通知事故。就這樣在矛盾緊張中過了約莫兩個小時。
八點多了,大鍾的心幾乎已吊到了喉頭,突然聽到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他立刻衝往門口。
門開,是多麗。謝天謝地,是多麗。雖是滿臉倦怠,卻是完完整整的多麗!
多麗一開門,就看到大鍾高大的身影,她被嚇了一跳。
「多麗,你上那兒去了?這麼晚了,你快把我給急死了!」大鍾語聲又大又急。
不說還好,這一說,多麗臉孔一陣抽搐,哇地痛哭起來。
這回輪到大鍾被嚇到了,他一時手足無措。但見多麗哭得一抽一抽的,彷彿受盡了委屈,不由得伸出雙臂,把她擁進懷裡。
靠在大鍾溫暖的胸膛上,多麗淚如泉湧。
「別哭,別哭,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都要被你急瘋了。」
多麗搖頭,只是一個勁的抽咽,不肯說話。
「碰到壞人了嗎?是碰到黑鬼了,是不是?」大鍾大聲地問。
多麗又搖頭。
大鍾把多麗推開一點,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多麗一臉的淚水,眼睛鼻子紅成一團,只有又把她緊緊摟住。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多麗伏在大鍾懷裡啜泣著,大鍾擁著她,不時伸手撫弄她的長髮,終於,多麗漸漸平靜下來。
她推開大鍾,拂去臉上的淚痕,不敢望大鍾一眼,就衝回自己房間去了。
過了十幾分鐘,她擦過臉,也梳了頭,才怯生生地出來,囁囁嚅嚅地告訴大鍾,她搭地下鐵搭錯了,差一點迷路,轉了好幾道車才回到家,一路上嚇得要命,好怕碰上壞人……。
問她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回來?大鍾可以開車去接她。她卻說不好意思,大鍾苦笑,笑罵她一聲:小傻瓜!
那晚過後,大鍾和多麗之間竟無法再坦然相處了,兩人有意無意之間躲著對方。大鍾甚至不好意思再回來吃多麗做的晚飯,只好又恢復了在外頭打游擊式的用餐。
往往大鍾回來,多麗已躲進自己的房裡,飯桌上仍擺著猶有餘溫的湯和菜。有時大鍾會忍不住去再吃一點,有時也就逕自回房休息去了。
梅儀仍然是那麼忙,一早出門,十點多才回到家。她沒有覺察出任何不對勁來。
一個周末,照例是三人一起出去買菜的日子,梅儀因為要交報告,到學校圖書館去趕工,臨走前要多麗陪大鍾去採買。
多麗準備妥當,無言地與大鍾坐電梯下樓。門外刮著強風,又飄著小雪,冷風吹到臉上十分凌厲。大鍾回頭,見多麗手上拎著一條長圍巾,他伸手自多麗手中拿下圍巾,多麗依舊無言,怔怔地望著他。大鍾將圍巾替多麗從頭上帶脖子圍起來,然後伸出手,多麗搖搖頭。
「地上結冰了,很滑,車子停在下一條街上,一路走過去很危險的,讓我牽著你,否則你會滑倒的……」
多麗還是搖頭。
大鍾無奈,只有說:「那妳小心點走唷,在冰上摔倒可不是好玩的!」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向前走去。大鍾不時回頭望望多麗,見她低著頭,整個頭和臉都被圍巾裹得看不見了。
又一次回頭,忽見多麗步履踉蹌,眼看就要跌倒了,大鍾一個急動作回轉身,抓住了多麗的臂膀。
「為什麼不聽話呢?告訴你地上全是冰,我扶著你走可以讓你不致摔跤……」
大鍾走在多麗的左邊,緊緊抓住她的左臂,多麗沒有再拒絕。
菜買回來,多麗把它們一一整理好,放進冰箱。大鍾坐在一旁觀看,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大鍾捨不得走開。多麗在廚房裡忙著的時候,有一種踏實、篤定的神態,彷彿這個小世界才是她能完全掌握的。
大鍾到芝加哥去出了兩天差,回到紐約時已是晚上六點多了,他叫了一部出租汽車自機場回家。
到家時,客廳裡暗暗地,只開了一盞壁燈,但唱機在播放著輕柔的音樂,梅儀想必是去上課了,多麗大概在家。
大鍾很累,肚子也餓了,走到廚房裡,看看沒有什麼可吃的?飯桌上沒有東西,多麗不知道他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只有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和幾片乳酪,他就坐在黑暗中吃喝起來。
在黑暗中,大鍾胡思亂想著,心中不知為什麼很是悒悶,咕嘟咕嘟一下子灌完了一罐啤酒,打開冰箱再取一罐。
大鍾靜下來聽到浴室裡有聲音,大概是多麗在裡面。
坐了好一陣子,聽到浴室的門打開了,聽到多麗朝廚房走來,大鍾依舊坐著沒動。
多麗走過來了,她啪地一聲打開了電燈開關,坐著的大鍾把她嚇得驚叫起來。
可僅只這一剎那間,大鍾已將渾身洋溢著浴後的清新的多麗,看得一清二楚:她手上拿著條乾毛巾,正在揉擦那一頭長髮,濕潤的頭髮顯得又黑又亮。多麗的臉孔也給水汽薰得泛紅並且發亮。她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薄棉睡衣,領口稍低,露出極其白皙的脖子。睡衣胸前鬆鬆地打著些碎摺,托出了豐滿、玲瓏的胸脯。睡衣一瀉到小腿部位,露出一截潔白、圓潤的小腿和腳。而那一雙潔白的腳,踏在粽紅色的地毯上……。
多麗本能地用毛巾遮在胸前,「唉呀,我不知道你這時候會回來……」她轉身預備離開。
彷彿一切出於自然,大鍾迅即伸出手去,用力把多麗拉進懷裡,並且伸手把燈關上。
多麗在大鍾懷中掙扎著。但小個子的她,怎麼爭得過高大的大鍾。
「不,不要這樣,梅儀姊……」大鍾不給她再說下去的機會,用唇封住了她的。
多麗緊閉著嘴,不肯有任何回應。大鍾耐心地、溫柔地,一點一點地撬開了她的牙關。
剛刷過牙,多麗口中滿是牙膏的甜香味,大鍾貪婪地吸吮著。大鍾也聞到自己口中濃濃的酒氣。
隔著一層薄薄的睡衣,多麗溫暖、柔軟的胸脯,貼在大鍾的胸腹之間,大鍾把多麗愈摟愈緊。
彷彿一切仍是出於自然,大鍾把多麗攔腰一抱,抱進了多麗的房間……。
這事令大鍾意外。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做出對不起梅儀的事來。但是,更令大鍾意外的是,和梅儀在一起這麼多年,他竟從不知這事可以是這般愉悅的享受。梅儀一向讓大鍾覺得太冷靜、理智,在這事上又不太有反應,常使得缺乏信心的大鍾,愈來愈覺得施展不出男子氣慨來。然而玲瓏的多麗,柔軟、溫暖的多麗,她輕輕的蠕動,她細碎的呻吟,她潔白圓潤的手臂揪著床單……都讓大鍾完全是另一種感受,每一回都讓他迷醉不已。
但事後多麗卻是另一番面貌,她會立刻趕他出房間,甚至說他是魔鬼,怪他害她做了對不起梅儀姊的事,罵他跟程宏海一樣是大壞蛋……。偶爾,她又會喃喃傻傻地問大鍾,問她是不是還有一點點可愛?
大鍾恐怕是不會思想了,他不明白自己這陣子究竟做了些什麼?但他知道一點,他確實愛上了多麗,愛多麗的柔弱,愛多麗的嬌媚,他有時甚至在想:這樣一個女人中的女人,程宏海竟然還不知足?
沉溺在神秘感與罪惡感交織的激情裡,大鍾與多麗都感覺負咎良深,多麗好幾回嚷著要回台灣。
梅儀不知道內情,聽多麗說到要回去時,以為她是想兒子、想爸媽、或是想那個程宏海,就一個勁的勸她再忍耐一段時間,勸她不要半途而廢……。
在這種時候,大鍾照例默默無言,偶爾接到多麗怨懟的眼神,他也只有趕快把臉轉開去,假裝什麼也沒看到。
又是一個周末,梅儀隨公司同事一起去波士頓開會未回。大鍾早晨起來,想等多麗一塊兒吃早餐,左等右等,等到了十點多,多麗還沒有起床,他忍不住了,去敲多麗的房門。
敲了好幾下,多麗都沒有應,大鍾有點心慌,大聲叫著:「多麗,是我,你怎麼了?開開門好嗎?」
連續喊了好幾回,愈喊聲音愈大,門也愈捶愈急。
忽然,門開了,多麗站在門邊,大鍾怔住了。
多麗臉色蒼白,滿臉淚痕,眼睛已經哭腫了,而且站在那裡搖搖欲墜。
「怎麼了?你?那兒不舒服?生病了嗎?」
多麗搖頭。
「那你在傷心什麼?」
多麗又搖頭,身體搖晃得更厲害了,她伸手扶住門框。
大鍾趕緊走近攙著她,「來,我扶你回去躺下,你慢慢說給我聽……。」
跪在多麗床前,大鍾掏出手帕細心為多麗拭去臉上的淚水,但新淚仍泉湧而出。
大鍾輕聲細語,耐心追問,多麗翻身向裡,模糊地聽到她說:「我有孕了……。」
大鍾一時不解,把多麗翻轉過來,「你說什麼?」
「我說,我懷孕了……。」多麗有氣無力地再說一遍。
大鍾這才聽清了,但還是沒有會過意來。
「你聽懂了嗎?大鍾,我懷孕了,這該怎麼辦哪?」多麗哭著問。
怎麼辦?懷孕了?怎麼辦?——大鍾不知道,他從沒有想到過會發生這個問題。
「人無論背地裡做了什麼,遲早都要付出代價的,是不?」大鍾在心中低語。
「你確定嗎?會不會弄錯了?」
「你看我這付鬼樣子,錯得了嗎?我是日子一過,馬上就開始害喜,頭重腳輕,人難過得什麼似的……我自己知道,錯不了的。」
一瞬間,千百個念頭閃過大鍾腦際,他想到去向梅儀坦白認錯,然後求她同意多麗留在他們家……;又想到帶著多麗遠走高飛,和多麗一起撫養他倆的孩子……;或者,求梅儀同意離婚,他正式和多麗結婚……。
他結結巴巴地把這些想法一一說出,但全給多麗否決了,「不,梅儀姊對我這麼好,我們不能傷害她,我絕不能讓她受我當年受過的那種苦,不,絕對不可以……」
「那,那怎麼辦呢?」
多麗掙扎著坐起身來,「聽說美國大部分地方做人工流產手術都是合法的,你快去打聽一下,陪我去做個手術,然後,我就回台灣去!」
多麗難過得太厲害,大鍾不得不加速辦這件事。經過化驗、檢查證實後,大鍾陪多麗來到醫院。
膽小的多麗,流著淚、顫抖著,卻仍義不反顧地走進了手術房。
等待中的大鍾,心中一陣陣的痛楚,他幾乎覺得自己要休克了。軟弱無助的多麗,膽小怯生的多麗,喪失自信的多麗,他原是想愛護她、照顧她、幫助她的呀,沒想到,到頭來仍是這樣重重的傷害了她。半小時後,醫生出來告訴他手術已經完畢,但多麗需要在恢復室多待半小時。
心急如焚的大鍾,一分一秒地數計著時間,終於多麗給推出來了。
大鍾握緊多麗的手,「多麗!多麗!」
多麗睜開眼,又衰弱地閉上了。不知是淚、是汗,多麗頰邊的頭髮和枕頭都濕了。
大鍾小心翼翼地扶起多麗,麻藥的藥效尚未完全過去,多麗一腳高、一腳低地隨大鍾走出醫院。
大鍾心疼地摟著多麗,想問她痛不痛?難不難過?卻是什麼也說不出口。
上了車,大鍾一手握方向盤,一手還是摟著多麗。多麗把頭靠在大鍾肩頭,一路上沒有吭一聲,甚至一直緊閉著雙眼。大鍾趁著碰到紅燈停車時,伸手去探探多麗的鼻息,儘管醫生和護士都一再向他保證手術順利成功,他還是擔心得要命。探知多麗的呼吸順暢,他就會欣慰地親她一下。
回到家,把多麗扶到床上躺好,大鍾替多麗倒了一杯鮮奶,讓多麗服藥。吃過藥,喝完牛奶,多麗睡了。睡前,很鄭重地交待大鍾:「把藥收起來,收到抽屜裡吧!」
這一覺睡得很長,九點多時,大鍾把多麗叫起來吃藥,多麗模模糊糊中彷彿在抽咽著,大約是做了惡夢。
大鍾知道應該給多麗準備些營養品,但他不會弄,又怕梅儀看了疑問,想來想去,只有又給她倒杯牛奶。多麗蹙著眉不肯喝,「乖,喝下去,你需要補充點營養,何況空肚子不能服藥,胃會痛的……」
半逼半勸,多麗喝了牛奶,也吞了藥,她問大鍾幾點了?
「你要幹什麼?現在九點多了。」
「九點多了?」「快扶我起來,梅儀姊要回來了。」
「你躺著不要動,我去跟她說,就說你受了風寒,頭疼,提早睡了……。」「多麗,你害怕梅儀知道?」
「是的——我怕給梅儀姊知道,不是怕她責怪我,或是罵我打我,而是怕她知道了傷心。我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要給她知道了傷她的心……。」多麗幽幽地說道。
大鍾聽後真是痛心疾首,他把頭埋在多麗胸前,「多麗,我對不起你,我原來只想愛你、保護你的,沒有想到……」
多麗伸手撫著大鍾的頭,動作太輕柔了,大鍾知道她沒有力氣,「算了,也不怪你,怪我自己,我一向都是這麼糊塗、這麼軟弱,我是太沒有主見了……。」
第二天,大鍾下班回來見多麗已經起床了,她甚至為大鍾準備了晚飯。大鍾要她回房去躺著,她聽話地去了。
十點時,多麗起身,再也不肯回房,因為梅儀要回來了。多麗甚至在兩頰抹上了點胭脂,掩飾她蒼白泛黃的臉色。
梅儀回來,照例開開心心地和他倆談笑風聲,多麗努力應和。大鍾看在眼裡,心痛得快要滴血。
數天之後,多麗鄭重宣佈她要回台灣了。
大鍾知道多麗早已下了這個決心,但事到臨頭,仍覺無法接受,卻又礙著梅儀,什麼也不能說。
第二天下班回來,多麗照例已做好了晚餐擺在桌上,人卻躲在房裡,大鍾敲門,求她讓他進去。
多麗不肯,兩人爭執了半天,最後多麗答應出來。
多麗要大鍾去吃晚飯,大鍾那裡吃得下去?但多麗十分堅持,並且答應陪大鍾吃一點,兩人在餐桌旁面對面坐下。
真個食不知味,大鍾彆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
「你真的要回去?」
多麗也不看他,重重地點點頭。
「你恨我,是不是?恨我讓妳受這個罪……」
多麗搖頭。
「那你幹嘛急著回去?你為什麼不肯跟我說話?」
多麗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大鍾,「說什麼呢?我不是說過,這事不能全怪你嗎?我不是說過我也有錯嗎?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就像梅儀姊說的,人做了錯事,一定要付出代價,沒有什麼好怨、好恨的。」說完,多麗緊緊咬住下唇。
「那妳幹什麼急著回去?這不是半途而廢嗎?」
「唉——算不上是什麼半途而廢,當初我根本不該來的,我就是一直太軟弱太沒有主見了,人人都說我該來,我明明不想來,卻糊裡糊塗地來了。……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一點不喜歡美國?我也跟不上電腦課,一直在打擾你們,我也不心安,更何況,又出了這件事……梅儀姊不是說過嗎?人其實都是很軟弱的,如果想保持不做錯事,唯一的辦法,就是設法遠離誘惑……」
「梅儀姊!梅儀姊!梅儀姊說的話就那麼有道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提她?」大鍾一時煩燥起來。
「不能!」多麗也突然聲音大起來,「梅儀姊是個好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看她對家人、對弟妹、對你、對我,無不盡心盡力,她甚至從來沒有防備過我們,她是這樣信任我們,我們忍心再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來嗎?」
大鍾無言。
「我走了以後,你就完完全全把我忘掉……我想你一定很快就會忘記的……」
大鍾正待開口否認,多麗做了個阻止他的手勢。
「你要好好愛梅儀姊,專心一意地愛她,好比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何況,梅儀——梅儀她太強了……」
「梅儀姊很優秀,很能幹,所以她堅強,這正是她的優點。你不要挑剔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宏海一直嫌我太軟弱了……。」
「人說女人要柔情似水,柔情的女人才惹人憐、惹人愛。你梅儀姊心實在是好的,可是,或許是我太弱了,我配不上她……」
「大鍾,別不知足了,天下沒有什麼絕對美滿的佳偶,都要靠彼此努力去適應的。你希望梅儀姊怎麼樣,你就去告訴她!你是一家之主,你們這個家要過怎麼樣的生活,應該由你來決定。你平時不肯說,心裡又老是在嘀咕著,梅儀姊那麼忙,她怎麼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呢?」「其實你們現在不需要再賺更多的錢了,你們結婚有七、八年了吧?應該可以生個孩子了……」
「你不知道,梅儀她不會肯聽我的……」
「拿出你一家之主的魄力來,女人都願意吃這一套的……」說完,多麗突然兩頰泛紅,也許是憶起了大鍾和她在一起時的強硬和蠻橫。
多麗要走了。未經梅儀要求,大鍾主動表示要一起去送多麗。
那天大雪紛飛,寒冷異常,大鍾的心彷彿也凍結起來了。一路上梅儀對多麗交待東、交待西的,無非是叮嚀她回去之後要堅強、要獨立,最好能出去找個事做,或者去學點東西,……不要把心門關著,碰到合適的人,不妨交個朋友……。
到了機場,大鍾幫多麗卸下行李,僅只兩口小巧的皮箱,大鍾卻感覺如有千鈞之重,幾乎力不能勝。
讓梅儀和多麗說話,大鍾代多麗到櫃台辦理各項登機手續,他不時回頭望望她倆,可以望見多麗擲給他一個充滿著珍重再見的眼色。
登機之前,多麗哭了,梅儀不斷地拍她,安慰她,大鍾卻什麼也不能做。
最後,多麗摟著梅儀說再見,說謝謝,然後走到大鍾面前,伸出手,兩人緊緊地握了一下,多麗輕聲吐出:「再見,康大哥!」
多麗進入登機口前,回頭向他倆揮揮手,大鍾清晰見到多麗眼中閃著的淚光。然後,她小巧的身影在大鍾的視野中消逝了。
多麗走後,來過二封信,一封報平安,並對她數月來的打擾表示歉意與謝意。第二封,則說到程宏海常去看她,很有回頭之意……。
大鍾心底明白,像多麗這樣柔弱的女人,是沒有辦法一個人走完一生的。他更明白,像她那樣好講話的女人,程宏海只要再下點功夫,她遲早會跟他重修舊好的。
只是,不曉得程宏海跟那個售屋小姐確實斷了沒有?他請梅儀寫信提醒多麗,一定要把一切弄清楚了,再接納程宏海,不要太好講話了,不要再被傷害到了……。
而大鍾呢,他的心似乎就這樣被多麗帶走了。雖曾一再試圖振作,卻仍病病奄奄的,請了好多次假。趁梅儀不在家時,他就坐在書房——曾經是多麗的房間裡發呆,不斷地咀嚼著她的話:「我一向軟弱,從來下不定決心做任何事,這回我可是打定主意要這麼做了,我絕不會動搖——我要回去,我要走出你們的生活,永遠不再介入了。我絕不能再由著自己做任何傷害梅儀姊的事,我絕不允許自己去使得別人受當年我受過的那種傷害……。」
窗外又是雪絮飛揚,大鍾心緒也跟著飄飛,什麼也掌握不住。但腦海中經常會浮起和多麗在一起的種種,然後會滿懷痛楚地在心中吶喊著:「喔,多麗,多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