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清」看世局
問:您以一個外國人的身分,如何能在這麼排外的日本佔上一席之地?有沒有什麼辛酸的過程?
答:日本雖然重視種族,但他們更重視學歷、出身和才能。如果你開的是餐館、柏青哥遊樂場,他們當然看不上你。但是我的學歷——東京大學經濟研究所——一開始就比他們好,又憑小說得到直木賞,所以一直很受尊重,沒有被人歧視過。
譬如我在香港待了六年,很厭倦那種又擠又亂的生活,想來日本卻又沒有任何國家的護照,就幸虧香港的日本領事處官員是東大校友,才能順利拿到簽證。還有,我在歸化日本籍的時候,堅持不願意改日本姓(復姓),也是當時的首相田中角榮親自出面辦妥的。
其實,與其說我是外國人,倒不如說我是「第三者」,看事情才可以從「旁觀者清」的角度來看。譬如卅年前我就預測以後日本的發展會超過美國,那時沒有日本人敢相信,可是今天卻應驗了;同樣的,還記得廿年前我回去時,台灣剛退出聯合國,很多人都擔心台灣的國際前途,我卻認為,只要經濟能繁榮,那怕是國際孤兒也可以發展、生存下去。
失敗經驗也能換錢
問:為什麼您看事情常會有獨到的洞見,您的秘訣是什麼?
答:如果說我有秘訣,那就是一直有「問題意識」——隨時隨地在想各種問題,不光永遠在思考、在好奇,還要實地去參觀調查——像是要買某個公司的股票前,一定要去參觀那家公司,了解它的企業負責人的想法等等,這都不是光靠直覺就行的。又譬如前幾年我看到消息說面臨九七大限,香港人有危機感、紛紛移民,我很好奇,就自己設想看看這一波移民潮的路線會怎麼走,再印證報紙上的報導,果然是我所預料的——沿著太平洋的洛杉磯、溫哥華等。這樣想多了,串連起來,而且一直勤於動筆,散播我的觀念,久了也就很可觀。所以我雖然不是企業家,真正做起事來,賺錢的本領也輸給別人,但還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可以提供別人做參考。
問:您有沒有做過什麼失敗的預測呢?
答:啊,太多了!我給你看一本我的書,書名譯成中文就是「錯誤預測卅篇」。我認為,成功帶給人的固然多,但失敗能給人更多——失敗的經驗也是可以換錢的。
問:您今後又有什麼計畫?
答:我以後會有半年在香港、半年在東京。為什麼會定居香港?其中一個原因是在日本沒辦法看到亞洲——日本對亞洲的關懷度和資訊都不夠。更重要的,我覺得去開發大陸,就是我未來的「大使命」;還有港、台、大陸未來的三邊關係怎麼發展,都要好好考慮。
期待聯邦制的大中國
問:您已經去過大陸了嗎?
答:當然。我現在去大陸,就像廿年前回台灣一樣。今年四月我會帶台灣和日本的企業家各六十人去大陸做投資考察。而且,就像我在台灣的事業是從中山北路的邱大樓奠基一樣,我也計畫在上海浦東和北京各蓋一座邱大樓。而且,去大陸不光是投資,還要教導大陸的年輕企業家——他們對企業經營的概念不夠,要從頭教起,就像以前的台灣一樣。
問:您從一個日據時代心系祖國的台灣青年,到鼓吹台獨而流亡海外、再到今天關懷整個中國的前途,這其中的心路歷程是怎樣的呢?
答:我年輕時代從「大中國」的情懷轉向台獨的歷程,都寫在中篇小說「濁水溪」裡了。
「二二八」那時,我的確是認為台灣獨立會比較好。現在我認為,「大中國」的共同體意識是可行的,統一步調也可以進行,但這並不代表中央集權。蘇聯帝國的瓦解就可以印證,中國實在不必揹這麼大的包袱。為什麼不採取聯邦制,讓上海、廣東、四川……等各地方政府有多一點的自主權,中央只要協調其間的利害關係就可以了。
最近也有大陸人士來問我要怎樣對待台獨意識。我說台灣只是要爭一席之地,大陸不應該阻止台灣發展自己的國際生存空間。他說只要台灣承認自己是地方政府就可以,我就老實告訴他,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最偉大;他們要我為兩岸統一盡一點力,我說先等大陸平均國民所得(編按:目前約為三百廿五美元)漲三倍再說——只要達到一千美元時,經濟及社會都會起大變化。
整體說來,我對中國的前途是很樂觀的。這三年,香港人拚命移民,我卻和人合資,到香港去買了五百五十個單位的住宅,現在已經漲了五成,合台幣二、三十億。能夠促成中、港、台合作發展,避免兄弟相爭,就是我今後的最大使命了。
回首文學來時路
問:您現在已是中、日的企業導師,但很多人還是很懷念您寫的小說。您現在還寫不寫?沒有足夠的時間寫小說,會不會覺得遺憾?
答:我現在還是隔幾年會有一兩篇小說發表,但實在是寫不出來了,關心的問題、思考的角度都完全不一樣了。而且小說要修飾,還要有許多無用的情節,和簡潔實用的經濟原理相違背。
不寫小說,倒也不會有什麼遺憾。我的小說都是寫台灣、香港中國人的故事,雖然能讓日本人覺得新鮮有趣,也可以促進他們對中國的了解,但究竟抓不到日本的「義理人情」,打不進日本文學主流。再說,以前的社會有很多禁忌,往往要靠小說家來突顯荒謬、打破禁忌,但現在的社會這麼開放,小說家沒什麼著力點,只能寫寫人和人的性關係,意義少了很多,還不如現在的工作有成就感。
〔圖片說明〕
P.79
「我雖然替很多企業做顧問,其實我自己沒什麼事業。」
P.80
「與其說我是外國人,倒不如說我是『第三者』,看事情才可以從『旁觀者清」的角度來看。』
P.81
「他們要我為兩岸統一盡一點力,我說先等大陸平均國民所得漲三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