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與陶瓷古物為伍,進進出出的買賣金額已達千萬元之譜,一再撫摸、賞玩、研究、探討,日久生情,默然古物似已生出了奕奕神采。周仲球鎮日與古董相伴,他為自己締造了一個古董的有情世界。
左邊是宋磁州窯的三彩牡丹紋盤。中間的耳壺,是晉朝古越州窯的青瓷,腹大、瘦底的造型,保留了史前器物的風格。右邊則是明代永樂年間的影青龍紋碗。
古董世界,逸趣無限
在臺北市人群熙攘的中華商場、光華商場、萬華、或外雙溪一帶,常可看見一家家的古董商店,它們多半掛有像「古月軒」、「搜古苑」一類古意盎然的招牌。櫥窗裏陳列著的,是殘留著歲月刻痕、已呈斑駁剝落的銅鼎彝尊或花瓶盆洗,它們一直冷漠且莊嚴地兀自睥睨著窗外的繁華世界。
有時候,會有一雙雙懷疑的眼神,在高昂的價標上停留下來,皺下眉頭:「這些古舊的玩意兒,真的這麼值錢嗎?」
但是,總會有人在櫥窗前面佇足停留。一雙慧眼,奕奕有神地凝視著窗中物,久久不忍離去——隔著一層玻璃,殷殷地捕捉它們的神采氣韻。
據說,宋朝有一個叫做林逋的逸士,拋開一切名利的牽絆,獨自在西湖畔栽花養鶴,自得其樂。人稱「梅妻鶴子」,說他是認梅作妻,以鶴為子,安然恬適。而今天在台北的臥龍街,有一位周仲球老先生,他也選擇以陶瓷古董,作為終身伴侶。
宋龍泉窯串枝牡丹紋轆轤壺。
滿室都是古物
一踏進周家的客廳,入眼所見,就全是大大小小的陶瓷瓶罐盂洗,還有古銅觀音、石刻佛像,牆上掛了一幅溥心畬的畫,牆邊則堆放著成疊的古書。
在這幢四房一廳的公寓房子裡,除了男主人以外,每一間房,甚至每一個角落,都「住」滿了各式各樣的古董,包括歷朝歷代珍貴的陶瓷,以及一些銅器、漢玉、石刻佛像、和字畫等。
窗隙裡,透進一束陽光,恰恰投影在牆角木架的一尊佛像上,面容慈祥,造型凝重,正低眉沉思。
「那是北魏的龍門石刻」,男主人說話了,有著湖南口音,「你有沒有注意到,佛像的臉比較瘦長、清癯?這是北魏佛像的特色,不像唐代那麼圓潤豐腴。」
宋汝窯的雙魚紋硯。汝窯的釉質如碧水美玉,質地細膩溫潤可謂陶瓷中的至寶。
歷經萬難,終得一寶
接著,他指著櫥子裏一隻紅色的盤口瓶,造型古樸,紅釉豔如牛血,晶瑩溫潤,澤色宜人,「為了它,還差點兒送了性命!」
民國四十八年的秋初,在新竹的一次全省古董展覽場中,周仲球一眼就看中了這只牛血紅的盤口瓶。他幾次三番地徘徊在櫥窗前,為之著迷不已,後來終於去與瓶主商量,希望他能割愛。而瓶主卻表示,這隻花瓶,原是一名日本少將所收藏的,在被遣返日本的時候,轉託給他,不便出賣。周仲球不肯放棄,再三央求,瓶主見他如此執著,終於答應以五千元讓出。
但當時的五千元,可是一筆大數目!一時也難以籌出,他只好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算作訂金,問明了瓶主在嘉義的地址,立刻就趕回台北籌錢。
東湊西借,還是不足,又當了兩套西裝,才勉強夠數。而這個時候,正是八七水災的前一天,颱風已經登陸,強風豪雨也開始肆虐。朋友們都勸他別去了,至少等颱風過境再說。但周仲球滿心切盼著牛血瓶,在家堳蝏礞]坐不住,還是冒著風雨趕到了嘉義。
下了嘉義車站,已經晚上八點多了。街上水深及膝,行人絕跡,車輛也停駛了。他只好脫下鞋子,赤足涉水,摸索著往陌生的郊區走去。
水愈來愈深,雨愈來愈大,就這樣在風雨中走了兩個多小時,居然找到了瓶主的家。伸手按下電鈴,就再沒有任何力氣了。
屋裡的主人正奇怪,颱風之夜,那兒來的訪客?一開門,主人怔住了。啊!竟是新竹展覽會上看中那隻血紅花瓶的癡情人哪!主人不顧周仲球全身的泥濘汙水,立刻把他扶進屋裡。
「命還真大,居然千辛萬苦摸到了!只是腳部受點小傷。那個瓶主很熱忱地招待我,我總算是心滿意足地抱著花瓶回到台北。」
明永樂青花扁壺,造型有如一輪滿月,是空前的上品。
窯火精華,幻化成紅
這隻教周仲球甘冒狂風驟雨,願意用性命換來的花瓶,是出自宋代鈞窯的精品。豔如牛血的紅色,在釉媦h層暈染而開,像是一幅幽玄的潑墨畫,輕霧迷濛,薄雲掩湧,在沉靜之中,又別有一種徐徐流動的感覺。凝視其物,不免讓人心搖神動起來,煞是迷人。原來這種似幻若夢的釉彩,就是鈞窯最著名的一種窯變。
關於這種窯變的傳說很多,有人說,這是宋朝時候的一個藝匠,理想中的紅色燒不成,竟躍身入窯,自焚而死,後來託夢由他人燒出。也有人將之視為妖孽,見到便擊碎。而大多數人是以之為稀世珍寶的,認為它是聚窯火精華,幻化而成,不可多得。事實上,揭開神秘的面紗,所謂的「窯變」,乃是因為胎骨的土質中,所含的鐵,入窯煅燒之後氧化還原,使釉面上出現了不定形的紅色效應。後來也有陶工,有意在釉裡加氧化銅燒成窯變的效果,但總不如無心偶得來得自然、生動。難怪周仲球要為它如此癡迷,奮不顧身了!
周仲球娓娓述說著有關古董的種種,那一臉的摯切,使人不由得也跟著虔敬起來。他架了一副金絲邊眼鏡,中等身材,衣著樸素,額上的頭髮,已開始稀疏了。該有五十左右了吧?幾十年的悠悠歲月,就這樣近乎癡迷地與古董默默相伴。究竟是為什麼,使他在這個無聲無息的寂天寞地之中怡然自得?究竟是怎樣的際遇,使他和陶瓷古董結下了不解之緣?
左邊的怪獸,叫做角端,是宋官窯之作。中間的如來像,是北魏的藍釉,色淡如天。
猶記故鄉那一座座土灰的老窯
周仲球小時住在長沙,附近就有許多民窯,周仲球經常跑去玩玩看看。當時家裡所用的餐具,也都是成套的光緒年間的景德瓷。
他經常坐在路旁,望著這一座座土灰的老窯,時時有冉冉的白煙升空;到了晚上,煙囪裡噴出的火舌,更是映得滿天紅霞。想到家裡那些精美雅緻、瑩潔似玉的瓷器,眼前的景象,就成了一種神秘的召喚。
稍大之後,加入軍隊,跑遍了中原各地。「那真是遍地古蹟啊!」周仲球無限神往地回想著,「大概是天性愛此吧?!我一直就喜歡親近古樸的東西。即使是行軍途中,只要聽說附近有古蹟,再累、再遠,也要一個人跑去摸摸、看看,才覺心安。」
後來周仲球隻身來到台灣,生活安定下來,可以逛逛古董市場,買些小巧的瑪瑙、翡翠之類的雕飾來賞玩。
不久,他在鄉下有人改建舊房子的拍賣裡,買到一尊觀音立像,造型古樸,不像近代的手工。周仲球與觀音像相對而坐,細細端詳了三天。從頭到腳,一點一滴細細觀察:它的面容圓滿,髮梳高髻,額戴寶冠,身著天衣,飄帶垂地;左手微微下垂,輕執淨瓶,右手向上伸起,作施無畏印;雙足赤裸,立於蓮台之上。全身的釉,分綠、紫、黃三彩,胎是紅陶的。他決心要追根究底,「不把來源弄清楚,心裡七上八下的,就是不舒服。」
晉代古越州窯的青瓷佛。
愈鑽研愈有興趣
周仲球四處向人請教,拚命翻書找資料。他先從印度的觀世音造型查閱,再找本國的資料,依朝代先後,按圖比對,覺得造型像是隋唐至宋初這一段時期的成品。但仍有疑惑,又從胎土和三彩的釉質來與各代名窯作品比較……。就這樣廢寢忘食地研究追索,花了七個多月的時間,才肯定這是唐代三彩觀音。
經過這次探討的歷程之後,像著了迷一樣,周仲球對陶瓷器物的興趣愈來愈濃厚,鑽研也愈深了。只要聽說任何地方有好的陶瓷,那怕是颳風下雨,地僻路遙,也一定要設法找到。一旦買回來了,那更是再三撫摸端詳,翻書查考,總會幾天幾夜不眠不休。
「是高興得睡不著。」他補充說明。
竟有這樣的深情!幾十年來陸續收藏研究的陶瓷,少說也有百來件了。這些稀奇珍貴的古董,恐怕值不少錢吧?
周仲球皺了皺眉,怔了好半晌,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又想了一會,才說:「進進出出,總有一千萬元左右吧?」但彷彿又覺得不該這麼說,就急加註解:「要知道,古董的價值是難以估量的。不可能用材料、手工、或任何標準來估算它。在這些藝品身上,都是代代相傳的技藝與工匠的心血。對於不懂它、不愛它的人來說,自是不值一文;但是對於一個真正懂它、又喜歡的人來說,就是無價之寶了。」
這是明萬歷門彩壺。全壺以串枝牡丹為地,三面獅子穿花,青花與五彩對比強烈,顯得繁複而熱鬧。
瓷器,足以代表中華文化
談起對陶瓷的研究,周仲球很謙虛地說:「只有初淺的認識而已。」要真懂陶瓷,是很不容易的,得要有足夠的經驗和研究的精神。這是一種綜合的學問,牽涉的範圍極廣,舉凡歷史、文學、書法、繪畫、釉料,甚至中國的人生哲學思想,都需要有相當的修養。此外,歷代陶瓷的發展歷史、名窯的變遷、造型的演變、各窯用釉的特點、陶瓷繪畫的遞嬗……等,也都需要涉獵和研究。
周仲球捧出一個鐵盒,取出一隻灰黑斑駁小口大肚的陶罐,「這絕對是漢以前的陶器」,他很有信心地說。的確是一付年代久遠的模樣,罐底露出灰黑的胎骨,是沒有上釉的沙底,摸起來卻細如緞面。而壁上的釉,卻已大都剝落了,但是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一條造型古樸的龍攀在壁上,線條粗獷而簡單,「這是爬龍,是秦漢以前的造型。到了唐宋,龍身加長,爪子縮短,就變得活潑生動起來。明代的龍,則又有突破:在宣德永樂時期,龍鬚後倒,一付怒髮衝冠的樣子;萬歷年間的龍,則又面貌猙獰恐怖。清朝時龍鬚垂下,就十分華麗繁複了!」「有時候,只要看龍鳳的造型,就可以大致辨別年代了。」看似簡單的紋飾,其中學問還真不少!
圖中五件瓷器,都是宋代均窯仿銅器的禮器。均窯以紫色聞名,左右兩邊的壺和犧尊,是茄紫;右二的盉是玫瑰紫;中間的梟形尊是豬肝紅;左二蕉葉文則是葡萄紫。
其中學問可大著呢
事實上,要談瓷器,光是紋飾,就已是多采多姿、既深且廣的一門學問了。花紋沒有一定規則,均勻分佈在每一個角落的,叫做「纏花」;只畫了一枝花的,叫做「折花」;此外,用力所刻是「劃花」,用針刺成是「繡花」,以板印成叫「印花」,更有錐花、堆花、暗花、嵌花……等多種。還有因燒釉而映現的蠟浪痕、兔絲、星雲、柳葉和梅片……,這些美麗而奇巧的紋飾,有如現代的抽象畫,給人無盡的想像,脫俗而流暢。到了清代,流行「錦地開光」,在滿布花紋的花瓶上,獨立劃出一個範圍作畫,至此,瓷器的技術登峰造極,更與繪畫聯結了。
「歷代瓷器,各有特色,唐以前的樸實雄渾,宋瓷溫潤幽玄、凝重古雅,明代青花的沉靜淡漠、素潔冷逸,清瓷則華貴精麗,都有不同的美,難定高下之分。」不過,無論那一代的瓷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講究氣韻、理趣。陶瓷,是中國人智慧、悟性與自然環境的結晶。舉凡繪畫、雕刻、織繡等各種藝術,但憑個人功夫,匠心獨運必有巧作。唯獨瓷器,得要天候、火候、釉質、瓷土多方配合,必需得天時、地利之助,再加上人巧,才得佳品。
明代宣德年間的龍紋梅瓶。這種青花描紅,在成化中期之後,已成絕響。
釉色之巧,令人嘆為觀止
傳說中,後周的柴世宗命匠人燒瓷,窯匠請示瓷色,柴世宗批下:「雨過天青雲破處,者般顏色作將來」這十四個字。結果,瓷器出窯,果真燒得猶如驟雨初霽、青碧欲滴的淡藍色。雖然是個傳說,但也可以想見當時匠人的技藝之高了。
不只柴窯的「雨過天青」,還有越窯的「千峰翠色」,鈞窯的「火裡紅」,其他如:月白、粉青、大綠、嬌黃,都是形容瓷器的顏色之奇。「霞片星點」、「蚯蚓走泥」、「碎冰瓷」,則是形容瓷器的紋飾之巧。「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圓似月魂墮、輕如雲破起」這是說瓷器的製作之精。歷代中國不知出過多少偉大的陶瓷家,他們當時不懂得什麼科學方法,只憑著代代相傳的經驗與不斷繼續鑽研的執著;父以傳子、子以傳孫,他們知道下雨的時候要加多少柴?六月暑日,又該燒多麼久?他們曾默默地、用心地,塑造了中國文化永世相傳的瓖玉。我們相信「迹有巧拙,藝無古今」,藝術品只有好、壞之分,而沒有新、舊之別。我們向前代專情努力過的藝匠們致敬,也期待屬於這一代陶瓷藝術的新精神、新形象能創造產生,且超越前人。
左邊是清乾隆耳尊。全身描金浮雕,兩面開光,五彩人物生動。右邊寶石藍梅瓶,是元代作品。
陶瓷姻緣,永恆的新娘
周仲球的這段陶瓷因緣,一幌眼就是幾十年了,他始終沉浸其中,自得其樂。
你看這些在古樸之中,暗暗發出光彩的陶瓷古董,豈不就是周仲球默默含情的妻子——雖然沒有山盟海誓,卻是地久天長。乃是他永恆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