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年代左右,日本高度經濟成長的結果,產生了「集團就業列車」現象,生長於鄉村的青年成批湧向大都市謀生,都市以外的地區開始出現嚴重的「過疏化」問題。當年因為拿到國家科學研究「過疏地區生活研究計劃」而下鄉走訪的宮崎清,就在這一波劇烈的社會轉變中,於三十五歲的青春歲月裡因緣際會地遇上一群農村老人家。
當純樸的町民看見遠道而來的年輕學者,如此敬重他們農閒時製作出來的生活工藝品時,平凡純美的事物突然有了一份小小的驕傲,社區營造的火花開始在這群可愛的町民身上滋長……。
三十年後,他堅持不懈的社區營造運動,不但在日本開出豐美的果實,在台灣,也到處可以看見他熱心走透透的腳印。
問:以我們這次走訪的三島町社區,請說明社區營造的特色及做法?
答:社區總體營造是內發性的,而非像一般商品,依據外界市場需求來製造、供應。三島町的人有自己的產品擁護者,而且三島町的產品是限量供應的,因為他希望真正喜歡三島町的人來買,也會知道誰買了自己製造的產品,和消費者有情感上的交流。三島町的製作者對於自己做出來的作品有一定的要求,完成作品時的喜悅,和見到消費者真心喜歡作品時的感受,都相當珍貴。類似這樣的情形,是三島町的生活目標,此外,善用自然資源也是三島町的特色,這個傳承可能來自江戶時代。
三百年前的江戶是一個一百萬人的大都市,但完全沒有垃圾處理的問題。三島町的垃圾也很少,我們的塑膠產品在那兒很少見,用的是纖維製品,可再回收利用。這就是目前我們常在說的「循環型社會」,其實這原型可能在江戶時代就已經創立。
問:就您觀察,台灣的社區營造做得如何?
答:台灣腳步很快。記得我第一次去埔里時,當地人告訴我說那邊有很漂亮的花,但我看不到漂亮的花在哪裡?後來他們帶我去看了一些「黑布蓋著的溫室的花朵」。我當場提出一個問題:這些溫室的花外銷到日本,的確可以獲得很多利潤,但在賺錢同時,怎麼沒把花運用在日常生活上呢?結果第二次我再去造訪時,發現實在太帥了!怎麼埔里會場到處都是花!類似這樣的改變,在日本可能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達成。
問:台灣和日本在社區營造的推動上有何異同?
答:台灣和日本都是島國,在一個區域範圍有限的國家,就社區來講,基本上都沒有什麼差別。進入一九九○年代後,台灣國民生產毛額開始往上走,日本也是,常常排名世界第一位或是第二位。在國民生產毛額高的情況下,日本東京這樣的大都市發生了「貧乏性富裕」,物質生活雖豐富,但精神生活卻貧乏,尤其農村有「過疏化」現象,經濟力降低;至於大都市,是人口「過密化」,常常嚴重塞車,所以在大都市和鄉村,價值觀差異很大。
一九八○年時,這種情形很顯著,所以日本和台灣在做社區總體營造,基本上遇到的問題都是一樣的,但對於社區營造的觀點和方法論,也許有那麼一點點的差別吧。台灣是由政府單位去推動社區總體營造,去教導各個地方該怎麼做;最初日本社區總體營造也是由國家訂定政策,交由下面來執行,但地方上雖然一方面接受國家政策的安排推動,另一方面也去接觸研究國外實例,所以觀點、方法是由地方自己創造出來的,而不是由國家創造出來的。
問:為什麼日本民間會有這樣的活力,能自己創造出社區營造的觀點和方法論?
答:大學教授們會實際去推行,這是一個主要的力量,但並非日本每個地區都有那種活力。大約有一半地區,他們具有那種自發性活力,這些區域也是經過長期才摸索出自己的路。一開始時他們會想說怎樣可以做到跟東京大都市一樣,或怎樣吸引大企業來設廠投資,建設高爾夫球場等。事實上,現在有一些在日本泡沫經濟時期,特別為了吸引觀光客、外資的社區總體營造,過去也曾吸引很多人,帶動經濟繁榮,但現在泡沫經濟破滅後,空留設備,卻沒有人再去觀光了,反而面臨窘境。當時支配日本七○到八○年代的主流思考,通常就是要「很大、很快、很強」,所以才創造出當時日本的生產毛額。
一九八○年代後半段,日本社區總體營造走出另外一條路──外資不要再進來,而是強調活用當地人才、資源來進行社區營造。譬如開始思考:雖然京都有很長的歷史、很多的古寺廟,可是在我們地方上卻有一個小寺廟,大家常會去告訴神明說「我們豐收……」等等,雖然不是大寺廟,但它卻跟居民成為一體,和居民心靈相通,我們要很珍重的對待它。另一例是,塑膠做的繩子很強壯,但利用大自然素材所做的繩子,雖然比塑膠繩脆弱,但最後還是回歸大地,對環境不會造成污染,這都是一種逆向思考。有這樣逆向思考的地區,不需要引進外資,而是運用地區自身的力量,靠自己去發展,就是所謂「內發的自發性」。
問:日本社區營造運動是否有特殊的行銷系統?
答:日本很多社區營造是自己做自己送,由貨車送至消費者家中,以面對面的方式銷售。在千葉縣,有個八十戶人家的農業社區,以東京、千葉、神奈川七百戶會員為對象。他們自己種農作物、自己送去會員家中,每星期四,農家將農產品裝好放入紙箱,運送至會員家中。這樣可以使生產者和消費者面對面,一星期一次。會員和生產者還組織一個「農作物會議」,裡頭嚴格規定:農作物絕對不可使用化學農藥。會員稱此會「生產安全農作物會」,也有三十年的歷史了。而購物金額早在訂會員與生產者契約時就已決定,不論收成好壞都是一樣價格,這樣可同時保護消費者和生產者,即「全量購物和費用保證」。這種方案使農家活得高興,氣色清爽。
問:請談談從事社區營造運動幾十年來的心得?
答:我是在都市成長的小孩,第一次因國家科學研究計劃而去深山裡,真的非常驚訝:原來在日本有這樣的生活方式!做完研究後我就一直想再回去那些地方看看。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造訪時,那些人說:「啊,你們又來了,今天村子剛好要開會,我們這個聚會要討論的是如何讓村子變成一個藝術村,因為很多年輕人外出,留下的空屋可以讓藝術家進駐。」當時我直覺想到:「難道我們真的要讓外面的藝術家進駐才能變成一個藝術村嗎?村民們用自然素材做出他們的生活用品,也是一種生活藝術啊!何必再向外找藝術家呢?」
於是我和村長一起踏遍了整個山村每戶人家,過程總共花了一年半,有一次我們去造訪一戶人家,桌上擺了他們自己做的蒸籠、竹籃,我想拿起來看看時,他們卻說不好意思給我看,反而拿了另一個塑膠製的籃子來放水果,他們認為拿這種東京製的精緻塑膠成品給東京來的客人用才是得體的,這種東西比自己做的東西好。在當時全日本都有這種想法,把自己做的東西丟掉,認為沒價值,而換上新的東西。
經過一年半的調查後,我告訴他們:「你們做的這些東西很棒,對於我們這些外來者而言,這些東西真的很特別,如果你們不適當地去取一些材料來做,山裡面會慢慢地荒廢,你們這樣保護環境,已經傳承了數百年,如果現在就斷掉的話,那以後對於子孫、環境要怎們辦呢?」
記得當時齋藤村長就說:「我們乾脆來辦一個學校教導大家這些手工藝吧。」這就是三島町最早的社區研討會,剛開始只有四個行政人員參加,齋藤村長就說我們放棄吧不要做了,但後來竟漸漸有十個人來了,我們就決定從這十個人開始。就這樣努力了十年,到第十年時,人數已多到位子坐不下,報紙報導說「小村子發出來大訊息」。
記得那是一九七四年,在做那些事情的過程中,自己也成長不少,那並不是有一個開端說「好,我們現在來做社區營造吧!」而是在自然而然中,和村民一起互動、一起經營出來的。
宮崎清小檔案
二○○○年榮獲日本設計學會設計學大獎,現任千葉大學評議員、工學部教授、日本設計學會理事、日本經濟產業省傳統工藝品產業審議會委員、千葉縣戶外廣告物審議會委員……等。專攻設計文化計劃、日本傳統設計論與地域設計計劃。
宮崎清教授從三十年前開始投入日本社區營造運動,近年來也參與台灣社區總體營造,提供建言,期間曾參與鹿港、埔里、南庄等社區調查規劃活動,和台灣社區營造界關係密切,並於一九九七年第一屆全國社區營造博覽會中成立「宮崎館」,介紹了許多日本社區營造的成功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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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三島町桐工藝身價不斐,源自於桐木材取材過程耗時,光是等桐材乾燥,就要等上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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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桐櫥是日本女性的最愛,仔細找,看看哪一個可以當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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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社區營造界大師宮崎清,推動社區運動三十年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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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串掛在三島町餐廳的屋簷下,準備過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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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種菜,農閒時作手工藝,自給自足,恬淡的自然生活提供三島町民創作工藝品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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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台灣草鞋墩(草屯)飄洋過海所帶來的稻草工藝,以天堂鳥的造型,代表希望與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