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國人從貿易投資的單一角度來看「東協加一(中國)」時,有人提出了一個較迂迴卻影響深遠的切入點──教育文化,希望藉此突破台灣被邊緣化的困境。
提出此一建言的泰國華人邱威功,是泰國最大工業區──安美德工業區──的董事長,也是泰國2007年財富名列前30、擁有1.7億美元身價的企業家,1970年代留學台灣,畢業於台大機械系,對台灣有分特殊的情感與認同。
他認為,在東協國家紛紛望向中國之際,華語文及各項專業教育的需求甚殷,台灣何不善用教育輸出的軟實力切入東協市場?而他的安美德工業城將擴展為一個結合「大學城」和「科學城」的完美城市,為此,他希望能和台灣政府或教育機構合作,開發此一人才培訓和技術研發的搖籃。
距曼谷東南方一百多公里、位於春武里府的安美德工業區,匯聚了知名的國際廠商如豐田汽車、三菱商社、百事可樂和台商大廠大同電子、台達電等。這座1989年開發的工業區擁有自己的電力、天然氣、供水系統,佔地三十多平方公里(約為新竹科學園區的5倍大)。園區內設有中小學、醫院、技術培訓中心、住宅區、高爾夫球場等,堪稱泰國水準最優的工業園區,道路寬敞、綠意盎然的環境,吸引了400家廠商和12萬工作人口。
除了春武里工業區,安美德集團在泰南羅勇府和越南胡志明市附近各開發了一座工業區,3個工業區總入駐廠商超過600家,是泰國規模最大的工業區開發集團。
安美德集團的靈魂人物邱威功白手起家、眼光精準,抓住泰國經濟起飛的年代投入工業區開發而致富,1996年將個人股票9成捐出,成立安美德金基金會,長期支持中南半島藝術家而聲名鵲起。近年他的自傳《成為一個好人》(Be a Better Man )破紀錄地大賣一百多萬冊,最近還將被改編成電視劇。
生長在蔗農家庭的邱威功,除了9 個弟妹,還另有多位庶母生的13個弟妹。大家庭食指浩繁、農務繁重,身為長子的邱威功從小就得幫忙家務農事,4 年級時已被母親指派在放學後到小碼頭,等待火車送來的農產品,然後把數十麻袋的貨物用推車搬回家,之後還要挑選、洗淨、秤重等;稍長則被父親派去二十多公里遠的甘蔗田,監管300名工人工作並負責做帳;播種時節為了「給工人做榜樣」,他要下田翻地、抽水、上肥,什麼粗活兒都做,不論日曬雨淋、手指磨出多少水泡,都不曾停止。

邱威功的私人宅邸林木森森,珍禽異獸往來其間。他的自傳中曾提到,因為從小生活在鄉野,心靈深處與大自然合而為一,因此喜歡把家佈置成森林的模樣。
天生的創業胚子
從小被大量的勞務操練,加上「天生喜歡錢」,邱威功的童年幾乎被「工作」和「賺錢」填得滿滿的。他最自豪的事情之一是5 歲時便開始賺錢:有一天他看到姑媽賣完炒豆後分紅給幫忙的堂哥,就央求姑媽也讓他拎著籃子到露天電影院兜售,每賣出一包,姑媽就分5 分泰銖給他。當堂哥們停下來看電影時,他還是不停地跑來跑去叫賣,一點也不覺得累,更動腦筋用贈品「促銷」──送舊報紙給情侶當坐墊,果然讓他口袋滿滿。
8 歲時,姑媽一家搬到曼谷,小威功就向姑媽要來做炒豆的工具,又批來糖果、瓜子等,便在奶奶家門口開個小舖子當起老闆,白天上課時請奶奶幫忙炒花生和「顧店」,晚上他忙完家裡的事就來打理。
「小時候晚上最享受的事,就是在蚊帳裡打開存錢箱,摸著一堆堆25分和50分的硬幣,心滿意足地睡著了!」8到14歲間,邱威功竟累積了1萬泰銖(當時一部吉普車售價4 萬泰銖)。
1970年代,邱威功到台灣唸大學,每逢寒暑假便做起跑單幫的生意。他在平日週末時奔波於大小商展,尋找適合的台灣產品賣到泰國,從泰國探親返台前,則到當舖買來各式戒指、手環,經過洗滌加工後賣給台灣同學,利潤十分豐厚;甚至連學長畢業後擱置在校園角落的腳踏車,他都拿來重新組裝油漆、貼上標籤出售。之所以這麼積極賺錢,除了天性和習慣使然,也是因為大一下學期時,邱威功和父親關係絕裂,老爸從此斷絕他的經濟來源,逼得他不得不自謀生路。

1970年代畢業自台大的邱威功,對台灣有分特殊的情感。他白手起家,致富後又致力於文化及公益的故事,戲劇性十足。
廢物變黃金
雖然寒暑假忙於賺錢,邱威功在台大的表現仍然十分出色,為了持續得到教育部提供給僑生的獎學金,他埋首苦讀,在運動競賽上更是得獎常勝軍,球類、田徑、舉重、游泳都擅長,社團上也很活躍,幾乎全台灣的泰國僑生都知道這號響噹噹人物,還常擔任泰國官員到台灣考察農業時的翻譯呢。
大學畢業後,邱威功原本計劃到加拿大留學,因經費不足,決定先回泰國賺錢,1975年即正式登記成立公司。他首先做木薯的加工出口生意,在順利賺錢的同時,也思及擴展業務領域。
他往來農村工廠時,常常看見穀殼、蔗根、玉米桿等被農民隨意丟棄,覺得十分可惜,於是開始研究如何廢物利用。經過一年的實驗,他發現甘蔗砍下後剩餘的蔗桿頭和蔗葉仍有許多養分,可用來做飼料,就積極研發蔗桿飼料、尋找適合的生產機器,並找到日本的大客戶和銀行資金。
就在建廠萬事具備之際,做甘蔗生意的父親知道後也希望加入,由於父親性情火爆、外遇不斷,從小就和子女關係緊張,邱威功原本不願意,但在家庭責任感和一位敬重長輩力邀之下勉強同意。初期營運辛苦但很順利,但最後仍因一場大火,加上那位長輩突然去世,他和父親的衝突再度浮出檯面,不得不忍痛結束了他付出幾年心血的飼料廠。

2010年「東協加中國」單一市場形成後,東南亞地區華語文及教育資源需求殷切,邱威功建議台灣不妨以「教育輸出」的軟實力,來突破邊緣化的困境。
愈挫愈勇
當時27 歲的邱威功又回到自己擅長的進出口生意,1982年,30歲的邱威功已成為泰國最大食品出口商,當口袋資金無虞準備出國讀書之際,生意再出狀況:有一批澱粉生意因供應商要求漲價、拒不交貨,守信重諾的邱威功只好認賠重新購料;另一批出口加拿大的鮪魚則因魚種不合被退貨,兩件倒楣事共虧損了800萬泰銖,幾年累積的盈餘不但賠盡,還倒虧300萬銖,留學計畫因此泡湯。不服輸的性格加上勤奮努力,6 年間又他從負債狀態倒賺3,000萬泰銖,直到1987 年他率團到台灣考察工業園區時靈機一動,而興起了在泰國開發工業園區的念頭。
邱威功投資工業區的1980年代末期,正逢泰國大力吸引外資,發展電子業、汽車業,包括台商在內,全球電子大廠均前仆後繼地前往投資,工業區發展迅猛,他也不斷購買土地擴張規模。
沒想到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驟起,泰國3萬家企業倒閉,工業區土地滯銷,銀行利息沈重,安美德公司的負債一度高達五、六十億泰銖,幾乎撐不下去,後來還是靠著賣掉電廠股份勉強熬過去。直到2002 年泰國經濟大幅成長,吸引國際大廠加碼投資,才讓邱威功從谷底翻身、再度展翅,而達到今天的規模。

邱威功的私人宅邸林木森森,珍禽異獸往來其間。他的自傳中曾提到,因為從小生活在鄉野,心靈深處與大自然合而為一,因此喜歡把家佈置成森林的模樣。
台商百年之計
把安美德定位在「完美城市」的邱威功,並不滿足於今天的格局;針對日益成熟的東亞市場和台商的長期發展,他又萌生了「教育城加科學城」的新計畫。
近來隱居山上寫書冥思的邱威功,為了推銷他的新夢想,特別進城接受光華記者訪問。
他指出,台商在泰國投資的成功率超過95%,又由於泰國民情溫和、生活步調悠閒,台商只要來投資,多半都會被此地的生活氛圍吸引而長期生根。為了台商的「百年大計」,他要從教育著手,讓當地或鄰近國家的人才來此學習華語、學習台灣的文化思想;台商有了穩固、文化凝聚力強的班底,溝通順暢,在泰國的發展一定能夠更成功、更長久。
而從東協的角度看,曼谷每8分鐘就有一班飛機起降,再從聯合國選擇將其駐亞洲辦公室設在曼谷,足以顯示泰國的樞紐位置,而安美德教育城的優先目標,則在於吸引東協國家人才就近學習華語,可以為這些財力不算充裕的學生節省大筆旅費。
在邱威功的藍圖裡,教育城面積320公頃,除了語文,還包括技術類、商業類課程,並歡迎台灣、中國或東南亞各國的大學前往設分校;也有類似台灣「中國生產力中心」的產學合作機構,「華語文只是溝通的媒介,主要在培養懂華語的多元人才。」

邱威功開發的春武里安美德工業區,共聚集了23國四百多家企業,60%為日商;園區中的醫療、教育、休閒生活功能完備,是泰國規格最高的工業區。(安美德集團提供)。
以軟實力滲入東協
這個教育平台一旦建立,台商或各地華商若要到越、緬、柬等國做生意,就可來此尋找該國籍學生;另一方面,東協各國企業家若要進軍大中華經濟圈,也可以到此找人才;甚至東協各國官員有意從事華人事務者,都可以在此找到適合的課程。
「就像我受台灣的教育,自然對台灣有感情、有人脈,即使畢業後也常有互動;台灣若能在安美德設校累積影響力,自然能突破長久以來被孤立的困境。」
邱威功曾就此構想,分別找母校台灣大學和中國的北京大學談過合作模式──由他捐助土地並負責當地執照申請、水電系統架設等硬體事務,入駐的學校則投資校舍建築,以及師資、設備等軟體部分。但台大校長李嗣涔認為這項計畫規模龐大,需政府經費支持,北大也無進一步規劃。
「兩岸中國人都應該學學英國人,」邱威功感慨地說,英國人在三百多年前就在所到之地廣建學校、教英文,長期經營下來,「接受英國教育」已成為第三世界菁英子弟的共同經驗和身份認同,英國的價值觀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全球價值觀。

東協區域市場的教育產業潛力無限,台灣是否能掌握契機,既贏取商機亦擴大政經及文化影響力,值得國人關注。圖為以華語文見長的泰國崇聖大學校園一角。
培養知台、親台人士
「這種投資只需要幾億台幣就夠了,但它的效益──包括實質商業利益和文化影響力──卻龐大得無法估算,就看兩岸有沒有這個眼光了!」邱威功強調。
近年致力於國際化的國立台中教育大學,2009年起在泰國曼谷開設華語師資碩士學分班。該校校長楊思偉認為,台灣的確有很好的機會,可以從教育角度打入東協,從該校近年東南亞留學生大增的趨勢,可以探知當地對華語和教育需求的殷切程度。
2002年即在台師大負責和泰國大學合開學分班、涉外經驗豐富的楊思偉,十分贊同邱威功「教育城」的構想,他認為台灣可以朝兩方面切入東協教育市場:一是結合台商需求,為台商培養進軍區域市場的國際人才;第二是順應教育進修熱,培養知台、親台的東南亞各界人士。
例如,2009年越南政府遴選了500位菁英出國拿碩博士學位,原本台灣有幾所大學願意提供名額和獎學金,以吸引他們前來,但正如同台中教育大學在泰國招生時碰到的問題一樣──因不少申請者的大學學歷是在大陸完成,偏偏台灣迄今不承認大陸學歷,無法接受入學;即使不久後將開放承認41所「重點大學」學歷,但對擠不進中國重點大學的東協學生來說,依然無法適用。
換句話說,不承認大陸學歷,不僅「卡」到了兩岸學生的教育選擇權,也讓台灣教育產業「國際化」的企圖心自限範圍、舉步困難。
政策鬆綁
「大學要國際化,不管是校本部開放招收國際學生,或是與境外大學合作開班,目的都是要把觸角伸出去,吸引外國人。政府應設法突破法令限制,給勇於嘗試的大學更多機會。」
至於像邱威功所提,由台大或北大到安美德設立分校,就像近年麻省理工、紐約大學等美國名校紛紛到亞洲設校一樣,是更進一步的「攻城掠地」,也是全球高教產業競爭白熱化的趨勢。
楊思偉認為,最可行的模式是政府經費專案支持,委託有興趣也有能力的大學來經營,因為需要投資校舍和大量人力,至少要5到10 年才可看出成果、開始回收,若非國家政策支持,學校靠一己之力難以竟其功。
楊思偉還表示,近年國內大學競爭激烈,為了生存發展,各校都積極嘗試多元發展;政府若能善用民間力量,借力使力,讓台灣教育模式「整體輸出」,對學生、對學校、對國家來說,都是多贏。
邱威功在《做一個好人》中,多次強調中國人飲水思源的情懷,而這些文化認同,就源自他在台灣唸書期間所受的薰陶。
「當年台灣把本地生那麼渴求的讀書機會讓給了我,我現在回饋是應該的,」邱威功認真的說。不論是幫台商的忙,或是辦一座以華語為主的教育城,都是讓他快樂的事,不講條件、也不必獎章;只是這個教育夢,需要台灣的共鳴才能實踐。